大雨滂沱間，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我知道，他在說，“快走……”
    “胭脂，你帶包子和元直先離開。”我咬牙，開口。
    “裴夫人……”胭脂眼眶紅了。
    周不疑扶著包子，也看著我，“夫人……公子他醒來若看不見夫人……”
    “你們先回丹陽春風(fēng)得意樓，在那里等我。”我頭也不回地跳下馬車，“幫我照顧包子。”
    看著馬車遠(yuǎn)去，我回頭看向吊在城門上的華英雄。
    他已經(jīng)無力地垂下頭去。
    我手腳并用地爬上城樓，大雨將我淋了個(gè)透，眼睛都睜不開了，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于爬到華英雄身邊，危危險(xiǎn)險(xiǎn)地站在城墻上，靠近他，去解那吊著他的繩子。
    “笨蛋快走……”他動(dòng)了動(dòng)唇，十分微弱的聲音。
    “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逞英雄！”我用力將他拉上城樓，掏出腰間的瑞士刀割斷那綁著他的繩子。
    “蠢豬，我是誘餌……用來釣?zāi)氵@只蠢豬的誘餌……”華英雄氣若游絲，偏偏卻咬牙切齒地道。
    “我知道。”我用力割斷那繩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試圖扶他起來。
    “那你還來？”他無力地白了我一眼。
    “那你呢，明明知道自己的下場，放著好好的和尚不當(dāng)，在這里這么凄慘地等死？”
    華英雄咳了一下，嘿嘿地笑，“我是英雄哇……從來沒有這么過癮地當(dāng)一回英雄……可惜你不是美人，不然多好的一出英雄救美哇……”
    我白了他一眼，“省省你的嘴皮子，有力氣留著逃跑吧”，我扶著他好不容易站起身，腳下一滑，又坐倒在地。
    “蠢才，你看我這半死不活的德行，救下來也廢了，你自己走吧。”
    “不行，我裴笑是那么沒義氣的人嘛。”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抬桿，“你是華佗嘛，醫(yī)術(shù)那么高，可以救自己沒問題的。”
    “你想走也來不及了……”華英雄哼哼。
    我下意識(shí)地抬頭，看到一個(gè)戴著斗笠的藍(lán)袍少年站在面前，眼中一片寒冷，他身后，跟著二十余名的帶刀侍衛(wèi)。
    “環(huán)夫人”，曹丕微微揚(yáng)眉，眼中一片冰冷，“居然能在這里見到你，真巧。”
    “你少裝蒜！華英雄和你無冤無仇，你憑什么這么對(duì)他！”我跳起來大吼。
    “你身為相府的夫人，卻和別的男子在此卿卿我我，只此一條，我便可送你們二人共赴黃泉，做一對(duì)苦命的鴛鴦。”曹丕冷笑。
    “少污蔑我……我的審美觀可是很高的……”華英雄掙扎著站起來，滿身都被雨水淋濕，落湯雞一般，面色蒼白似鬼，他趔趄了一下，扯了扯唇笑道。
    我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耍嘴皮子。
    “我對(duì)尊夫人倒有些興趣”，華英雄咧了咧嘴，笑，“都說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我真是好奇尊夫人是何等撩人的風(fēng)情，讓你甘愿娶回袁家婦？”
    我嚇了一跳，忙掩住他的口，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不要命了，居然這么樣來激怒曹丕。
    曹丕不怒反笑，“你想激怒我殺了你？你倒對(duì)環(huán)夫人情深意重呢”，說完，不再看我，轉(zhuǎn)過身去，“將這對(duì)奸夫淫婦投入地牢。”
    “曹丕！你放我們離開，我保證從此不出現(xiàn)在許昌，不出現(xiàn)在曹操面前！”我忙對(duì)著他的背影大叫。
    吼完，心里竟有一些茫然若失，若是從此真的再也不能看到曹操……我會(huì)如何？習(xí)慣，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我只相信死人不會(huì)說話。”曹丕的笑聲夾著風(fēng)雨傳入我耳中，隨即他轉(zhuǎn)身看我，“真不知道你哪里好，貌不驚人，舉止粗鄙，來歷不明，還水性揚(yáng)花，爹爹居然會(huì)如此看重你。”
    我的嘴角開始抽搐，我有如此一文不值嗎？
    “是啊，你爹的品味比較獨(dú)特……”華英雄咧著嘴笑。
    曹丕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華英雄一頭栽倒在地。
    “華英雄！華英雄……”我大叫起來。
    陰暗潮濕的地牢，如豆的燭火，即使是七月，也依然陰森寒冷。
    華英雄靠墻半倚著，面色發(fā)白，在微微發(fā)抖。
    我將外衣脫下，擰干，替他擦去滿身滿臉的雨水，他的身上都是傷痕，血跡斑斑，顯然被拷打過，本就一片襤褸的衣服被雨水淋濕，全都貼在身上，我干脆替他脫了，把我擰干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趁著我昏迷，你想干什么？”華英雄醒來的第一句話一如既往的欠扁。
    我瞪他，卻是沒有跟他頂嘴。
    “別忙了，反正我也快升天了。”華英雄拉住我的手，笑。
    “你在表演你的視死如歸嗎？”我冷哼。
    “是啊，演得好不好？”華英雄咧著嘴笑，卻牽到嘴角的傷口，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演技這么爛，真不知道你怎么紅的。”我白了他一眼，心里有些疼。
    “因?yàn)槲規(guī)洶　！比A英雄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道。
    “死到臨頭還耍嘴皮子。”我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
    “別別……你可別哭……我最怕女人哭了……”華英雄一臉怕怕地開口。
    “我才不會(huì)為你哭。”我別過頭。
    “那就好，那就好”，華英雄笑。
    “你身上的傷……”
    “曹丕那小子打的。”華英雄齜牙咧嘴，“那小子連神仙都敢打，等我以后回到天上，重新位列仙班的時(shí)候，看我不整死他……”
    “他要你說出包子的下落嗎？”
    “嗯，曹操不在，相府他說了算，他威脅包子說只要包子一死，就放你離開，包子怕他下手殺你，不得已飲了毒藥……”華英雄喘息了一陣，“但包子不能死在府中，不然他無法跟曹操交待，可能便故意放出消息要?dú)⒛愫桶樱缓蠓拍銈冸x開，曹丕那小子算準(zhǔn)了你會(huì)來找我，就先將我抓入府中，斷了包子的活路……”
    我微微打了個(gè)寒噤，如果毒辣的手筆，如此陰狠的布局，他倒真是將曹操的狠戾遺傳了個(gè)十成十。
    “唉”，他夸張地嘆息，“真是嗚呼哀哉了……唉，早知今日避無可避，我便該仗著華佗的名聲騙吃騙喝逍遙幾年，枉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縮頭烏龜，若是真正的華佗在天有靈，知道我占了他的軀殼還不敢亮出名號(hào)來，一定氣得吐血……不過歷史就是歷史，那是宿命的結(jié)局，不論是哪個(gè)名字，結(jié)局都是一樣……”
    “如果你不來管我的死活，好好的去當(dāng)你的和尚，你都救了二百九十九條性命了，只差一道，便可得道……”我看著他，淚眼汪汪，“你說，你該不是愛上我了吧？”
    華英雄夸張地咳嗽，搖頭嘆息，“千萬別污蔑我，我寧死也不會(huì)愛上你的……我寧可愛包子也不愛你……嘿嘿……”
    “你去死吧！”我絕倒，怒目圓瞪。
    “呵呵，快了快了，就快死了……”華英雄呵呵地笑。
    我怔了怔，眼淚便撲漱漱地掉了下來。
    “哭什么，哭什么……”華英雄搖頭，一臉的大義凜然，“你看我，死到臨頭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多么偉大啊……”
    我看著他，哭笑不得。
    “喂喂，你可千萬別哭了，我最怕女人的眼淚了！”華英雄又?jǐn)[出一臉的小生怕怕。
    我看著他，不語。
    “嘿嘿，我看起來很英雄吧”，華英雄沖著我眨了眨眼睛，笑。
    我從鼻子里哼了哼，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其實(shí)……”，華英雄齜牙咧嘴地道，“其實(shí)……我快痛死了……啊啊……好痛啊……”
    “哪里痛？哪里痛？”我忙手腳并用地爬上前，查看他的傷口。
    “嗯，全身都痛……”華英雄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我剛剛很英雄吧，演得很好吧……想當(dāng)年，我可是vl當(dāng)家小生，只要是我演的戲收視率一定飆高，哈哈……我演的英雄，那可是風(fēng)磨萬千少女……你啊，三生有幸，看到我最后的演出……”
    見他呼吸越來越弱，我心里慌亂起來，猛地爬起身來，踢打著牢門，大叫，“來人吶！快來人！救命啊……他快死了！求求你們……”
    門外幾個(gè)獄卒看我一眼，啐了一聲，“瘋叫什么，關(guān)這里就是給你們等死的！”
    其中一個(gè)大板牙的獄卒忽然盯著我對(duì)一旁的獄卒道，“你看那女人，也有幾分姿色啊……就這么死了多可惜……不如給我們哥兒幾個(gè)玩玩再說……”
    我不敢置信地后退一步。
    “嘿嘿，你們……膽子不小……”，身后，躺在地上動(dòng)也不能動(dòng)的華英雄忽然笑了起來。
    “你都快死了，還想替人出頭？”獄卒們大笑起來，走上前。
    “我……咳……我是為你們好……我今天這么慘，都是因?yàn)槲胰局噶诉@個(gè)女人……他是相爺?shù)膶欐銈冋l敢碰他……咳……等著和我一樣的下場吧……”華英雄喘息著笑道。
    那些獄卒相相面覷，再不管我們，又扭頭去喝酒。
    我轉(zhuǎn)身看向躺在地上的華英雄。
    他看著我，咧了咧蒼白干裂的唇，輕顫，“能不能抱著我……我有點(diǎn)冷……”
    “你不是說，你的懷抱只留給你的愛人……”我咧了咧嘴，笑得有些凄慘。
    “非常時(shí)期……我……咳咳……我也只好屈就了……”華英雄也笑了起來。
    我走上前，靠著他，無聲地抱緊他。
    “嘿嘿，下輩子投胎，我一定還要找個(gè)好皮囊……”華英雄嘟嘟囔囔著，“怎么這么冷……冷……”
    我微微低頭，將他抱得更緊。
    “冷……”
    被關(guān)在地牢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感覺不到時(shí)間流逝，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什么都沒有……
    華英雄發(fā)起了高燒，我卻只能抱著他，束手無策。
    我束手無策……
    “笑笑……你不該回來的……不該回來的……”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shí)，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
    清醒時(shí)，他喃喃著。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微涼的大手緩緩撫上我的頭發(fā)。
    我怔了怔，看向華英雄。
    他也正在看我，眼睛里是從未有過的祥和。
    “若天上真有神佛，愿他們代替我，保佑你，陪著你……”華英雄輕輕撫過我的長發(fā)，撫上我的臉頰，沾了一手的淚水，“他們不知道，你有多好，上天虧待了你……你是最應(yīng)該得到幸福的孩子……”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眼淚卻更快地落了下來，“你這算什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若是在一千八百年之前，我便遇見你，該多好……”他微笑著看我，“我一定給你買最漂亮的裙子，帶你看我演的電影，給你買好吃的，然后拖著你的手逛商場……給你很多很多的愛，永遠(yuǎn)也不會(huì)留下你一個(gè)人……”
    “騙人，你是大明星，我是小偷，怎么可能會(huì)遇見……”
    他的手緩緩垂下……
    我深深地埋進(jìn)他懷里，直到感覺他的心跳一點(diǎn)一點(diǎn)靜止……
    我不想的哭的，可是淚水卻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滑下，苦苦的，澀澀的……
    “你哭的好丑……”
    耳邊傳來他最后的呢喃。
    我想笑，嘴角卻是牽不動(dòng)。
    我抱著華英雄，靠在他懷冰冷的懷里，一直抱著他。
    “生老病死是人之長情，特別在這個(gè)時(shí)代……你要學(xué)習(xí)自己面對(duì)一切，我不可能永遠(yuǎn)陪著你，傷心難過也是于事無補(bǔ)。”
    耳邊，響起他曾經(jīng)的囑咐，那是郭嘉死的時(shí)候，他勸我的話，當(dāng)時(shí)我未曾多想，只是沒有想到會(huì)有這一天……
    華英雄，怎么會(huì)是華佗……
    我抱著他，靠著他，腦中一片空白。
    四周一片黑暗，都是黑暗，撲天蓋地的黑暗，永無止境的黑暗……
    我頭暈?zāi)垦＃瑫r(shí)寒時(shí)熱……
    在我以為我也會(huì)死去的時(shí)候，有一陣略帶急促的腳步聲忽然響起。
    那腳步聲越走越急，越來越近，“環(huán)夫人！環(huán)夫人！”
    牢門忽然被打開，站在門口的，是甄宓，她氣順吁吁，面色蒼白。
    我緩緩地抬頭，看著她。
    “快走。”她上前扶起我，“環(huán)夫人，我?guī)汶x開。”
    我一手牢牢握著華英雄的衣袖，仿佛生了根似的，不愿松開。
    “環(huán)夫人，周不疑來找我，求我?guī)愠鋈ィ瑳_兒在去丹陽的途中病重……”，甄宓急道。
    “你……說什么？”我呆呆地看著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
    “周不疑來找我，說沖兒病重。”甄宓握著我冰涼的手，道。
    我回頭看了看雙目緊閉，毫無氣息的華英雄，冰涼的淚水緩緩在面上蜿蜒。
    “環(huán)夫人，他已經(jīng)去了……走吧，我偷了子桓的手令，他很快便會(huì)發(fā)現(xiàn)的……”甄宓急急地拉我，“快走，晚了就來不及了！”
    華英雄……
    華英雄……
    華英雄……
    我不想留下他一個(gè)人……在這個(gè)冰冷潮濕的地方……
    可是包子病了……
    什么是進(jìn)退兩難……
    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他的衣袖，甄宓拉著我往外走，我回頭看著華英雄，他安靜地躺在原地……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