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婦人之見
皇上訕訕賠笑,自知太后所意,“皇額娘說得是,寧嬪一向如此,朕一定會多多垂愛。”
太后這才滿意起來,半響又道:“既然皇上掛念小格格了,晚膳過后便將小格格送來給皇上瞧上幾眼,也就不用特意跑到長春宮那樣遠的去處了。”
雅貴人垂首不語,只是一個勁的絞著手中的帕子。
皇上自然應(yīng)著,不敢多說半句,皇后也旋即展露微笑。
喉間微癢,我掩帕輕咳起來,盡管我壓得極輕,在此刻靜謐的慈寧宮還是被人聽得真切。
太后微微皺眉,向蘇沫兒使了個眼色,蘇沫兒便行至我身側(cè),替我扶背順氣。
“這孩子,怎么老是病著。”太后似是自言自語。
我漲紅著臉,想要開口說話,卻不想咳的更加厲害。
蘇沫兒道:“奴婢可是聽說,錦貴人的咳嗽可是貪玩引起的。”
太后、皇上皆是疑惑,蘇沫兒接著道:“前兩日,也就是下雨的那天,奴婢尚在酣睡中,便斷斷聽到有人驚呼什么‘下雨了’之類的,奴婢驚醒起身才發(fā)現(xiàn)真的下雨了,側(cè)耳一聽覺得聲音熟悉的很,細(xì)細(xì)一想,可不是錦貴人的聲音么?那聲音奴婢聽著不像是宮殿中傳出的,倒像是從甬道傳過來的,想必貴人就是那時染了病。”
我心里冷笑著,承乾宮離慈寧宮這樣遠的地方,也難為他們聽得真切。
太后滿臉慈愛看我,心疼道:“這哪里是貪玩了?不過是看著皇上為雨著急,自己也跟著急了,來了場雨,自然比常人更來得歡喜,可是開心歸開心,身體還是頭等大事。”
那樣的話像關(guān)愛,又像是囑咐,我幽幽點頭,抬頭間見皇上眸中欣喜看我,我心下一暖,卻不大相信,再看時,他又如常色,環(huán)視眾妃。
又坐了會兒便開始晚宴,見太后、皇上落座后,眾人便也按按位份坐了下來,滿桌菜肴,豐盛無比。
太后儼然主人一般招呼我們:“不知你們每個人口味,便命人好的都做了些,你們仔細(xì)品嘗。”
我們應(yīng)著是,卻也不敢吃的放肆。
太后與皇上、皇后有說有笑,我們也不好打斷遂徑自吃了起來,身側(cè)雅貴人夾了一口菜才在口中,嚼了嚼便放下筷子,不再飲用。
我問:“姐姐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么?”
雅貴人大約被太后弄沒心思理會我,只是敷衍的輕“嗯”了一聲。
我淡然一笑,夾了一塊竹筍放入她碗中,她冷眼看我,我壓低聲音道:“姐姐不食,便是告訴別人你受教的不得心,我若是姐姐你,受太后如此賜教一定歡喜不已,欣喜勝過往常地好好吃完這頓飯,來日方長,何必計較今朝。”
她狐疑,思量了會,還是執(zhí)筷吃了起來,她牽強扯起一笑,不從心卻也很得體。
皇上一邊給太后夾菜一邊又囑咐身側(cè)的恪妃多多吃點,恪妃一一答應(yīng),也隨手將眼前的竹蓀放入皇上碗中。
皇上望了望碗中竹蓀,又望了望滿桌佳肴,忽然黯然失神,手中的筷子不自覺的滑落下來,此時太后與皇后說著笑,聽到如此之聲,不免側(cè)身看向皇上,皇上自覺有異,便拾起跌落的筷子,低落地吃了起來。
太后總是敏銳,便擱下碗筷,詢問道:“怎么?何事讓皇上煩憂至此?”
皇上道:“朕記得沒錯的話,這便是云南竹蓀,以香味濃郁、滋味鮮美而文明,自古便是‘草八珍’之一。”
恪妃仔細(xì)一瞧:“正是!”
到底是母子,太后總能第一時間明白皇上的擔(dān)憂,太后寬慰道:“哀家聽說云南也下了好幾日的雨了,旱情也逐漸好轉(zhuǎn)起來,皇上不必太過煩心。”
眾人滯住,皆放下手中碗筷,靜聽皇上所言,他悵然若失,臉上涌出一絲傷心之色:“云南旱情已深,這雨解得了燃眉之急,卻解不了長久生計,早前便有人呈上奏折,已有百余人因此喪生。朕聽說那里田地枯涸的厲害,剛播種的作物怕是秋成后也是顆粒無收,而近幾年邊疆戰(zhàn)事不斷,國庫早已入不敷出,兒臣怕…….”他深嘆一口氣,哀怨道:“一想到他們食不果腹,而朕卻在這山珍海味,朕的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太后嘴角抽動,望了望桌上美食,也是深深一嘆氣:“罷了罷了,不過是好心辦壞事,哀家見你這些日子為旱情煩悶,特意設(shè)宴安撫,倒叫你觸景傷情了!”
皇上聽出太后有一絲不悅,忙陪上笑臉:“兒臣失言了,皇額娘也是為朕好,兒臣不該拿前朝之事放在后宮來。”
太后道:“后宮是皇上的小家,天下是皇上的大家,自然以天下為大,哀家很欣慰皇上能做到如此,只是疲憊了一天,何不稍稍松懈下,看看這個小家,有什么讓你開心快樂的事。至于前朝之事,皇上說出來也無妨,只是我們女人家的不懂什么江山社稷。”
皇上掃視眾人,微微一笑:“女人本就心細(xì),或許能說些那些大臣們不一樣的看法、建議。”
太后溫和道:“那大家便與皇上說我們女人家的看法吧!”
宮中早有戒令,后宮不得干政!坐下眾人皆互視不語,茫然低頭,不敢看上坐三人。
良久的沉默后,皇上露出失望之色,執(zhí)起筷子,黯然道:“罷了,還是用膳吧!”
我們聽出了皇上的不悅,自然不敢動碗筷,一時間慈寧宮靜的駭人,只余皇上嚼動食物的聲音。
那聲音向像怕的蟲子只只貫入人耳,毫無退縮,我大著膽抬頭側(cè)首看他,只見他一個勁的往嘴里塞著食物,臉上殘留著一絲苦笑,我知道那是失望,天下這個大家已經(jīng)讓他煩憂不堪,而后宮這個小家在他困難、有需要的時候卻沒有給他半絲欣慰,他每動一下筷子,我都覺得那是對我們又一次的失望,心里難受極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后只能絕望。
我忽然就覺得這個時候我該說點什么,哪怕幫不了他,但至少也能有些安慰,我小聲試探著說:“既然國庫不充裕,那募捐如何?”
皇上的右手稍稍停滯,而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食物,半響不語。
我心里發(fā)慌,看了看太后,見她沒有怒色才安心些。
坐我對面的琳依嘲諷看我一眼,嗤笑道:“錦貴人太過天真,募捐?也要那些高官達貴肯才行?朝中一品大臣一年奉銀也不過區(qū)區(qū)千兩,若真是捐款,那他們捐多少才好?多捐了不符合俸祿便是告訴別人自己有貪贓枉法的嫌疑,若是少了便又不符合身份,這樣左右不是人的事他們不會去做。”
琳依的說的話糙但理卻不粗,這樣百害而無一利的事他們權(quán)衡后自然不會去沾。
琳依略略思索,道:“臣妾愚見,財不從官取,那便從民取!增加稅收,尤其是江南富庶地帶,這樣幾月便可讓國庫漸漸充裕。”
我恍然搖頭:“大清入關(guān)之初,百姓怨聲四起,如今稍稍安穩(wěn)便又增加苛捐雜稅,到時反而會激起民憤,效果適得其反。”
琳依瞪了我一眼,雙手一攤:“左右都不行,那錦貴人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我狠了狠心:“既然開源不行,那我們節(jié)流!”我起身,俯身下跪,朗聲道:“臣妾愿意捐獻所有財物、每月所有俸銀皇上解眼下之急。”
皇后眉眼一挑,盡是不屑。
恪妃看了我一眼,也隨我跪下,“臣妾愿效仿錦貴人,捐贈所有。”
隨后慶嬪、漣如、玉影皆跪了下來,皇上終于擱下手中銀筷,望了一眼慶嬪,憐惜道:“地上冷,起來說話。”
慶嬪搖頭,“臣妾以為錦貴人的辦法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臣妾自始至終都認(rèn)為水滴穿石,所有事情都不可能一朝一夕完成,臣妾不懂什么社稷大業(yè),不能為皇上做什么,唯有如此。”
皇上聽此沉默不語,倒是皇后按耐不住,輕笑道:“錦貴人倒是好笑,就憑你們的財物能解救多少百姓,一個?兩個?錦貴人、玉常在、如常在年紀(jì)尚幼,不懂胡鬧也就罷了,恪妃、慶嬪這樣的老人也跟著不懂事起來了。”
恪妃并不看皇后,只是凝視皇上,慢慢吟道:“‘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臣妾能做的只是這些。”
皇上眉心微微一跳,也看向恪妃,面上全是感動之色。
皇后不滿,輕嗤一聲,冷冷道:“南蠻子只會如此腔調(diào),真是讓人作嘔。”
太后橫眉看向皇后,怒道:“皇后位極中宮,此等言論竟全無半點分度!”
皇后見太后動怒,難免訕訕,便黯下臉上,低低回了一句:“皇額娘教訓(xùn)的是。”
太后稍稍平息后,看向我等眾人,散漫道:“都起來吧,好好的一頓飯,都跪著做什么。再說了,天下再困難,朝廷也不會不濟到需要你們的財物來平天下安危……不過錦貴人之言,哀家很覺得可行,節(jié)流在當(dāng)下倒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說完,看向皇上:“哀家稍后會以皇太后的名義下道懿旨,要內(nèi)務(wù)府合理減少宮中一切用度,一切設(shè)宴能免就免、穿著、擺設(shè)皆戒奢華,至于嬪妃們得用度…….減半吧,以及宮人的俸祿都減半。”
聽此,不少人皆怒而不發(fā),卻還不得不躬身道:“太后英明、皇上英明。”
皇上看了看依舊跪著不起的我們,溫和道:“都起來吧!”
我們這才安心起身,皇上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向我扯出一個微笑,復(fù)又掃到恪妃身上,由喜轉(zhuǎn)憂,最后卻是惶惶不安。
琳依聽到用度減半已經(jīng)不滿,如今看到皇上對我露出喜色,更是嫉妒,索性大著膽子說著:“臣妾不懂,若是說增加賦稅會增加民間怨聲,那減少宮中用度何嘗不會讓皇宮人心惶惶?我們身為皇上妃嬪,為天下、為皇上出力自然責(zé)無旁貸,但宮女、太監(jiān)們呢?他們大多出身包衣,本就疾苦,若是減少他們的俸祿,必然會讓他們力不從心。”
太后冷冷一笑,掃視宮中眾多宮人,問道:“你們會力不從心么?”
一屋子的宮人齊齊跪下,同聲道:“奴才奴婢不敢!”
太后滿意點頭,琳依輕輕自語:“太后這與嚴(yán)刑逼供、屈打成招有什么兩樣。”
話雖小,無奈殿中寧靜,到底還是落到了眾人耳中,太后重重擱下蘇沫兒剛奉上的猴魁貢茶,冷冷道:“敏貴人越發(fā)膽大!既然敏貴人不服,那哀家便再下一道懿旨好了,整個紫禁城只是你住的延禧宮用度如前,宮人俸祿不減,不知哀家這樣做,敏貴人是否滿意?”
琳依漲紅著臉,幾欲哭了出來,忙跪了下來,哀訴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太后息怒。”
太后卻不看她,徑自叮囑慶嬪、恬嬪、寧嬪等人多吃點。
琳依眼中蓄滿淚,轉(zhuǎn)向皇上,嬌嗔一聲:“皇上!”
皇上不忍,便向太后求情:“琳依向來如此率性,有什么說什么,皇額娘別與她置氣。”
太后只當(dāng)沒有聽見,讓蘇沫兒替我夾一筷子菜,和顏悅色道:“哀家見你如此反復(fù)病著,很是心疼,放在你眼前的幾道菜聽人說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別辜負(fù)哀家一片心意才好。”
我見眼前擺放的都是:清蒸玉蘭片、鯉躍龍門、芙蓉炒菜、什錦套腸,便知月奴沒少用心。
我點頭,太后旋即淡淡一笑,
琳依心自不甘:“奴婢知道自己以下犯上,太后怎樣責(zé)罰,奴婢都無話可說。”
皇后瞄了一眼琳依,忽然勾起一笑:“皇額娘,兒臣覺得敏貴人說的不無道理,您如此做,宮人大多都是敢怒不敢言罷了,人人都有怨言,只有敏貴人敢說罷了,再說宮人們每月那幾兩夠干什么呢?十幾個奴才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兒臣做一件普通的衣裳呢、一頓膳食呢。”
太后臉色漸漸沉了下去,皇后竟未察覺,還絮絮說著:“敏貴人的阿瑪乃是戶部尚書,自然是大貴之家,別人不敢說,有敏貴人稍稍勸說,千兩不在話下,這樣總好比苛刻宮人俸祿要強。”
琳依忙點頭:“國家有難,阿瑪一定不會推辭,奴婢保證阿瑪可以為皇上捐贈千兩。”
漣如聽此不禁冷笑起來,“剛剛敏貴人還說什么捐款是件左右為難的事,怎么這會兒巴不得自己阿瑪做上呢?如您剛剛所說一品大臣一年奉銀不過千兩,那千兩白銀豈不是要耗盡尚書大人一年份銀,哦,倒也不怕,畢竟是戶部尚書,掌一國之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