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四章
第二日,人們便突然發(fā)覺落霞港多了一批兇神惡煞般的漢子。他們自清晨起便排成幾排,威風凜凜地站在港口,然而身上卻穿了一身皂,腰上都扎了條一尺寬的紅布帶子,十足迎親的打扮。
這般沖突的組合自然引起了人們無窮的好奇心,于是有人壯著膽子陪著小心,剛問了句“兄臺……”便被瞪了回來,嚇得險些尿了褲子,是以至此之后再無人敢去捋虎須。
眾人一面覺著驚悚無比,一面又都實在好奇如百爪撓心,因此雖然都不敢靠近,卻是一直關(guān)注著這幫子怪人的動靜。
直到日上三竿,領(lǐng)頭的一人吼了聲吉時到,那群漢子才紛紛上了港口挨排停著的三艘大船,又魚貫地依次從船上抬出來一只只紅綢扎的大木箱子來。漢子們抬著箱子,按規(guī)矩繞著落霞大街小巷走了一圈,看樣子應(yīng)是誰家預(yù)備的聘禮。下聘本應(yīng)是件天大喜事,然而一眾抬箱子的大漢卻仍是橫眉立目的樣子,活似隨時會放下抬杠轉(zhuǎn)而揍人一般。這般新奇的場面自然引得眾人紛紛駐足觀看,又不住打聽,究竟是誰要求娶哪家的姑娘。然而眾說紛紜猜想頻頻,卻是誰都沒個準信。待到晌午過了,那一群漢子才算是將這一大批妝奩送入了間大宅子里。
有那些個好事的忙問應(yīng)門的小廝,這新搬來的究竟是哪戶大戶人家。如此的大手筆,是看好了誰家的千金?
那小廝不耐煩地打著哈欠:“什么大戶人家,不過是東邊做那些個沒本錢買賣的,現(xiàn)下賺夠了銀子金盆洗手,來咱落霞安享晚年來了唄!聽講他家的兒子還在咱落霞的守軍里任個千戶呢,還跟那王家的大女兒走得甚近,怕是就要求娶他家的閨女了吧,當真是洗得干干凈凈!”邊說邊不住抖腿,十分不屑的樣子。
他這話剛說完,便見一腰纏紅綢的彪形大漢大步流星地從府里出來,拎著他脖子怒目道:“你這廝又在這胡咧什么?!進屋來!”那小廝聽了罵忙換上一副笑臉,一個勁地點頭哈腰跟他進門,然而剛闔上大門便聽得里頭不住口的慘叫,伴著聲聲擊打聲,直聽得外頭人膽戰(zhàn)心驚,生怕那大漢教訓完小廝又來教訓他們,忙都腳底抹油溜了。
如此一番好戲自然有人馬不停蹄地說與王老爺知道,是以王老爺回家時早憋了滿肚子的怨氣,卻偏偏一進門便又聽著落梅哭泣聲聲:“娘!您跟爹說說,叫人家來咱家呀!”
這一下子無異于火上澆油,王老爺怒火攻心,也不顧下人在場便嗷地一嗓子吼了回去:“來什么來!你知道人家什么來歷么?現(xiàn)在外頭都傳瘋了,道說你被個土匪兒子給看上了,明日就要來提親了!——人家家里是做沒本錢生意的橫人!這樣的人家你也敢結(jié)?”
落梅哭得臉頰通紅,使袖子掩著臉嗚嗚哭道:“他就算是做山大王我也嫁!我就是認準他了,我嫁過去是做牛做馬還是吃糠喝稀,都是我自己樂意!”
王老爺氣得胸口一陣憋悶,又瞪著下人怒吼:“都給我下去!”
家人們見這場面早等著他這句話了,聽了吩咐忙不迭地紛紛四散而走。落梅繼續(xù)嗚嗚地哭,又拉著王夫人衣角哀哀央道:“娘,您跟我爹求求情呀……”
王夫人嘆了口氣,俯身抱著落梅道:“閨女啊,你雖不是我親生的,但你從小就懂事,我實是把你當做親生的來疼的。現(xiàn)下見你執(zhí)意要往火坑里跳,我這當娘的不緊著攔著,怎么還能往坑里推你呢?現(xiàn)在這里左右沒外人,你老實跟娘說,你這般認定了那個姓柳的后生,莫不是有什么說不得的苦衷吧?”
落梅臉騰地紅了,忙又捂著臉嚶嚶哭道:“娘您這是說哪的話,女兒像是那般沒分寸的人么?女兒就是認定他了,任他是皇親國戚還是路邊乞兒,我都嫁他!——罷罷罷,若爹娘執(zhí)意攔我,女兒也擔不起這個不孝的名聲,便就這么罷了吧!”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往屋里跑。
王夫人急得跺腳,忙揚聲吩咐迎兒跟著,又轉(zhuǎn)身柔聲跟王老爺打著商量:“老爺您消消氣。您也知道外頭人聽風就是雨,嘴上沒個準的,說不定便是以訛傳訛弄錯了呢?再說人家都送來帖子說明日便要登門拜訪了,人家若真是那種橫人,您要是執(zhí)意不讓人家上門,說不得明日搬了聘禮就來咱家門口堵著,叫人看了又像什么話?還不若好聲好氣地把人請進來,再說聲咱家閨女從小便定了門親事,因為斷了聯(lián)系才一直沒跟她說,現(xiàn)下人找著了,親事當然還要履行的。——先把人家哄走了,咱再作打算,您看如何?”
王老爺看她一眼,輕聲哼道:“虧你想得出來!把人家迎進門來,不是送羊入虎口?到時人家要是拿刀逼著咱們嫁女兒,你是嫁還是不嫁?!”
他越想越恨,還待要繼續(xù)埋怨,卻見迎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小姐、小姐上吊了!”
這一聲仿佛炸雷一般,王家二老趕忙匆匆往落梅的閨房趕,一進門王夫人便合身撲到落梅床前,小心扶起她輕聲喚道:“落梅!落梅!”落梅不答,只愣愣看著房梁,王夫人立即慌得哭了出來,“我的祖宗喲,有什么你說呀,做什么非要這般的想不開!你要讓爹娘作什么,你說呀!”
落梅剛剛上吊便被救下,是以脖子上只有淺淺一道紅痕,傷得自然也不重。她輕咳一聲,淚水漣漣地看著王老爺啞聲道:“爹,您若是不答應(yīng)我,我只得和萬言做一對鬼鴛鴦了……”
王老爺痛心疾首:“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話沒說完便被王夫人給瞪了回去,他跺跺腳,甩袖子恨恨道,“我不管了!你愛嫁誰嫁誰,就算嫁個死刑犯也跟我再沒干系!”
落梅神色立松,笑中帶淚地謝他:“多謝爹成全,爹明天會見萬言的父母吧?”
王老爺沉默半晌,方捱不住王夫人和落梅兩人的眼淚攻勢吹胡子瞪眼地答應(yīng):“見!見!我倒要看看這個拐走我女兒的土匪崽子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
王老爺自恃君子一言,身邊又有王夫人和落梅一聲聲催著,次日王家果真做出一副迎接貴客的模樣來,開門灑掃,熏香焚爐。因王老爺尋思著明面上總不能得罪做慣刀頭舔血勾當?shù)娜思遥阆胫谖难刨F氣上讓這幫子粗人見識見識什么叫做貴而不顯富而不驕。
是以王家上下雖然心里都存著些看笑話的意味,然而表面上都是落力準備,十足迎接貴客的架勢。
到了約定的吉時,小柳一家?guī)е痕睬鐑晌幻饺丝涂蜌鈿獾赝顿N拜訪來了。
王老爺一邊笑容滿面地迎出來,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柳家二老。柳氏一副溫婉的大家閨秀派頭自不必說,說不得人家是被掠上山的壓寨夫人呢,然而柳老爺竟也是滿身的書卷氣,雖然眉目間透著一股子英氣和爽利勁,但若說他是做沒本錢生意的土匪,卻是怎樣都難讓人信服的。
王老爺子忙將眾人往花廳里讓,邊讓心里邊琢磨,難道流言當真是做不得數(shù)的?可是那些傳聞有板有眼,卻也由不得他不信……
王夫人早跟柳夫人挽著手臂話起家常來,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打量她穿著搭配,比較她語氣談吐,而后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柳夫人確是好人家家里出來的,且多年來養(yǎng)尊處優(yōu),那雙纖纖玉手足以說明一切。
魏郢和安晴只在兩家人身后不緊不慢地綴著,邊走心里邊尋思著,落梅昨日應(yīng)當是十分落力“規(guī)勸”王老爺,才能有今天如此效果的。不知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式,她用到了第幾招?
小柳卻是兀自緊張著,他知王老爺不喜習武之人,今日還特地選了件儒生常穿的長衫,舉止也刻意往文雅了靠。如此做派,不光叫看慣了他大大咧咧的魏郢與安晴別扭得緊,他自己也是四肢僵硬,連邁步都要先三思片刻。
各自肚腸的幾人分主客落座,柳老爺先說了幾句王家有女初長成,一家有女百家求之類表揚的話,又含蓄地表明了提親的意思,再雙手送上小柳的生辰八字供王家批閱。一席話說得有禮有節(jié),引經(jīng)據(jù)典卻又不嫌繁冗,王老爺是識貨之人,接了八字后心里愈發(fā)的驚疑不定,不由疑問地看了一眼魏郢。魏郢忙為兩邊介紹身份,又連帶著說了些表揚小柳的話撐場面,直把小柳夸得俊臉微紅。
王老爺被這個消息砸得暈了頭。他原只想著,既然落梅都已經(jīng)認定了人家,說不得甚至已是當了他家的便宜媳婦了,他便多少難為一番幾人,教他們明白王家不是好惹的也便罷了,誰知柳家竟是如此來頭!
既是知道了柳老爺身份,王老爺識得大體,當即要起身將主位讓給柳總兵,柳老爺忙忙推辭,又掉書袋搬了幾個子曰詩說的正大光明的理由,如此幾番下來,王老爺自然放下成見,又暈陶陶地同人說起問名納采的一干安排來。
既然話已至此,這門親事也便是定下來了,安晴眨眨眼睛,看著依舊緊張的小柳安慰一笑。又坐了半晌后便跟魏郢一同告辭,留兩家人繼續(xù)討論定親的詳細事宜。
出了王家大門,魏郢突沖著安晴一揖到地,安晴忙閃身躲開,猶豫地笑問道:“魏大哥怎的突行此大禮?可是折煞我了!”
魏郢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道謝:“這是為小柳多謝小姐的,魏某尚有一個疑問,還望小姐不吝賜教。——小姐既是昨日已屬意王家小姐行那無理取鬧的把戲來磨得王家老爺同意,那么只需將小柳的家事如實告知便罷了,又為何非要安排昨日那場大戲,非教王家老爺誤會柳總兵的身份?”
安晴笑道:“其實不過是個比較的問題,若是王老爺昨日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落梅之后便已知道實情,怕便怕柳家身份雖好,卻敵不過王老爺不喜歡‘當兵的粗人’的執(zhí)念,今日便必定會對柳家吹毛求疵,這門親事又怎會結(jié)的如此容易?然而昨日落梅已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她就是要嫁給一個土匪了,嫁不成就尋短見。他雖不情愿,也只能在接受一個土匪女婿,和先把土匪哄走以后再防著女兒尋短見之間選擇了。但今日王老爺卻突然發(fā)覺,他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就是將女兒嫁給總兵之子。雖然當兵的他十分不喜,然而這位親家翁卻十分對他胃口,大喜之下,他自然也不會挑剔太多了。——自然,王老爺待日后反應(yīng)過來之后定會再挑小柳或是落梅的不是,然而到得那時親也定了,聘禮也下了,全落霞都知道王家的大女兒要嫁給一位姓柳的千戶了,他還能怎么辦?總不能當真悔婚吧。”
魏郢低著頭聽她說完后便含笑點頭,又真心誠意地贊她:“小姐猜人心思如此精到,當真是冰雪聰明。”
安晴擺手笑道:“我只是個滿身銅臭的小商人罷了。此次僥幸?guī)蜕闲×膊贿^是把生意上的伎倆活用到了這里。魏大哥不知道,做買賣時常有在前頭路上指人拿了零碎物件兜售,刻意標個高價引人買后頭東西的事情。這般伎倆實則不過是瞅準了人的本性:有了個先入為主的概念,后頭碰到的又比前頭那個好上太多,一般人便都會失了理智,忙不迭地吃定了后頭那個。但這種小把戲用上一次已是極限,日后便是再也不靈了。”
“一家精而通百家,小姐又何必自謙。到時魏某若是遇上什么難事,還望小姐不吝賜教。”魏郢又是拱手,雖然有些調(diào)笑的因素,然而看樣子是真將她劃入謀士的行列了。
安晴不由赧然,匆匆敷衍幾句便含笑告辭了。
回到家里剛松了口氣,顧夫人又神神秘秘地親自捧了一盒東西來找她,先問幾句王家的情況,便迫不及待地將那錦盒推到她眼前,又悄聲道:“你裴叔送過來的。”
打開,卻是一套龍鳳的足金頭面,栩栩如生的風翎不住微微晃動,激起一片耀眼的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