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九章
近兩個月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著實不長,尤其在人有事可忙的時候,時間便仿佛成了個虛幻的擺設,待反應過來時,難免產生“山中方一日,人間已萬年”的感覺。
今日是裴夫人的壽辰,落霞各位商戶名門自然紛紛到訪,可憐裴靖自雞鳴起便如陀螺般忙個不停,到了顧家一家到府時,他已是面現(xiàn)疲態(tài)。
裴靖一手打著轎簾,一手拉著安晴的手扶她下轎,又真心實意地笑贊道:“陽兒今天真是明艷照人。”又低聲笑道,“怎么才來,我想死你了!”
安晴站得端莊無比,只趁人不注意偷睨他一眼,小聲嗔道:“莫再尋我開心了,我緊張得要死。”
裴靖看她雙頰嫣紅手指冰涼的樣子,自然知道她所言不虛,于是笑著打岔道:“怕什么,我娘又不能吃了你,更不會當眾給你沒臉。——哦,我知道了,陽兒定是怕我娘見了你的禮物太過激動,當場便開口喚你一聲兒媳婦,對不對?”
安晴氣得,甩了他手道:“我便知道你沒句正經(jīng)話!”說著便要繞過他往府里走。
裴靖忙拉住她輕聲安撫:“別怕,有我在,又怎會讓你出什么岔子?莫自己嚇自己,我家陽兒如此端莊秀麗,這種場面還不是跟玩似的輕松。”兩人如此爭執(zhí)看似激烈,實則動作極小,因此于外人看來不過是裴顧兩家的小輩在一處寒暄幾句罷了。
安晴瞪他一眼,氣笑道:“裴少爺真是好心性,能把這種場面當作游戲一般。”然而經(jīng)他這樣一鬧,倒是當真不怎么心虛了,深呼吸幾次之后,便微笑著走到顧夫人身邊,挽著她手臂跟在顧老爺身后,三人一齊進了裴家大門。
裴家二老早在廳口迎候,裴顧兩位老爺見了面都一疊聲地叫著“好久不見”,站著寒暄幾句便遁進房里手談去了。裴夫人也是笑逐顏開地迎向顧家母女,熱情道:“姐姐怎的才來?叫我等得這個心焦!”又沖著安晴笑道,“陽兒今日這小樣子可真是可人,比剛回來那會子面色是好看多了,姨心里替你高興得緊!”然而滿臉的笑意卻沒到達眼底,眼神也微有些游移,似乎極不愿跟她有什么目光的交換。
安晴自然明白個中緣由,也便權做不知,向裴夫人深深一福后含笑祝道:“侄女祝裴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裴夫人點頭道了謝,又搖頭笑道:“老啦老啦,都是半百的年紀了,想著年年歲歲,卻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時候啦。”邊說邊看了一眼剛剛進門的裴靖,又半真半假地嘆,“若是我家福官能有陽兒這樣乖巧懂事,我便已省了一半的心啦!”
裴靖摸摸鼻子,笑道:“娘說的是,我自然比不上陽兒乖巧的。”邊說邊趁裴夫人不注意,沖安晴輕輕眨了眨眼睛,而后便又被新進來的客人拉去寒暄。
“瞧裴姨說的,大好的日子怎的說出這般沮喪的話來?”安晴笑容不變,柔聲打岔道,“裴姨這話說給誰聽都是不信的,方才侄女還聽好些客人在那兒小聲討論呢,道說今兒個壽星究竟是哪位呀,看樣子應該是堂正中那位穿紅衣笑臉迎人的夫人的,但看那夫人面相卻是怎么都不像要過五十大壽的模樣的,莫不是主人家的妹妹?”
裴夫人笑得合不攏嘴,沖顧夫人道:“瞧你家陽兒,這小嘴兒甜得跟抹了蜜似的。”
顧夫人也笑,道:“陽兒說的確是實話,妹妹保養(yǎng)得當,看著便跟四十來歲的人一個樣。”
說話間,顧家家人已將一樣蓋著紅色蒙布的物事搬到了廳堂正中,裴夫人知這便是顧家所送的賀禮了,于是配合地做出副好奇的表情:“咦,這是什么新鮮玩意?”
待揭下了蒙布,裴夫人面上便顯出真真切切的贊嘆來,失聲贊了一句“妙哉!”便忙湊上前細看,竟將顧家母女忘在了一邊。
蒙布下罩的自然便是安晴花費兩個月時間繡成的地屏,紅木骨架雕著細致的五福捧壽的連環(huán)紋樣,然而此時誰也不關心那骨架究竟是紅木的還是梨花木的,——不只裴夫人,尚在廳里逗留的客人全都被吸引了過來,在屏風面前圍成了一個圈,有心要再靠近些看看,卻是怕有什么閃失磕了碰了卻是不好。
一時間廳里便有些安靜,半晌方有個客人掩飾地輕咳一聲,低聲贊道:“不知誰家這么大手筆,送了夫人這樣一扇精美的繡品?麻姑獻壽,好寓意,好心思!”
另一人掩著嘴輕聲反駁道:“趙兄怎的這都能看錯,明明是八仙赴宴么……”竟是怕自己說話時口沫飛到屏風上,是以一直都用毛邊折扇擋著。這人有心做儒商的打扮,然而在深秋時節(jié)看來,怎么都覺著有些怪異。
兩人隔著屏風不甘示弱地對瞪半晌,突恍然大悟,連帶眾位賓客都開始繞著屏風轉圈子。
原來這屏風是雙面繡不假,但是卻是更為少見的雙面異形異色繡,即在一張底布上繡出正反兩面不同紋樣的兩幅繡品,正反無論顏色還是形象都互不干擾。安晴便是在屏風正面繡了八仙赴宴,反面則是麻姑獻壽。正反兩面都是栩栩如生,且不說神態(tài)衣飾,便是祥云蟠桃這類點綴的背景都用幾種顏色密密套繡而成,斜照的陽光打在屏風上,蠶絲制成的繡線便反出各異的光澤來,端得是巧奪天工。
客人們紛紛贊嘆不已,卻又怕高聲叫好驚了屏中仙客一般,發(fā)出的聲音都是低如耳語,個個恍如癡了一般。
還是裴夫人先反應過來,忙不迭地指了兩個做事細致的仆婦道:“將這扇屏好好地擺在廳堂正中,前頭莫忘了擺上我屋里那兩只花瓶,省得有那些個看得入迷的,冒冒失失地走近了,白虧了我家陽兒的一番心血!”又拉著安晴的手笑道,“陽兒送了我這樣一份大禮,倒叫你姨怎生安心呢?今后你姨倒要日日尋思著,怎樣來還陽兒這一份大大的人情啦!”
安晴忙笑道:“裴姨說得哪里的話?侄女回來以后便常受到裴家照顧,此時借著裴姨生日的由頭著力表現(xiàn)一番,實是好教侄女自個兒心里頭好受些罷了,哪是指望裴姨有什么回報!若是裴姨因為這個而心里填了負擔,倒是侄女的罪過了。”
裴夫人于是笑道:“陽兒如此貼心,不枉你姨常常記掛著你!”看笑容倒真是輕松了許多。
安晴見她這般表情心中苦笑連連,而后又忙安慰自己道,不急,總要有個過程的,總不能指望一口吃成個胖子不是?然而眼見自己的心血被自己幾句話就給打消了,她心里頭確實又有些難過。好在此時有管家領著眾人去園子里頭吃茶看景,安晴便也得了這個臺階,含笑和裴夫人告罪,而后跟著顧夫人一道離開。
待出了廳堂,顧夫人便輕拍她手安慰道:“你裴姨是個性子倔的,然而心里卻最念著別人的好,慢慢來,她心里總會轉過這個彎來的。”小輩間的事情她不好插手,于是也只得提點安慰幾句,好歹算是盡了為人母的責任。
安晴忙回了她一個笑,輕聲回道:“不妨的,我也知不能憑了一副屏風就換得裴姨的歡心,只不過我好歹辛苦了兩個月,就這么送出去了,我左右是有些舍不得的……”說著吐吐舌頭自嘲道,“您女兒還真是個小氣的性子,是不是?”
顧夫人也笑:“莫說是你了,我也是不舍得緊,不過無妨,以后你有的是機會看到的。”
安晴臉騰的紅了,低頭輕聲嗔道:“娘,莫要說得女兒像是多恨嫁似的!”
顧夫人也不說什么,只呵呵地笑,又推她道:“那邊不是你那兩個小朋友?別賴著我啦,你自去玩去,我也去跟我?guī)讉€老姐妹敘敘舊。”
安晴順著顧夫人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落梅和繆真兩人相談甚歡,于是也就笑著答應一聲,徑自去找兩人說話。
近幾日蓮清身子不太舒服,是以今日并沒跟著她父母一齊來赴宴。落梅和安晴二人卻是多日不見了,今天見了便分外的有話說。安晴本著意想問問小柳的事如何了,王老爺是否還固執(zhí)己見,然而因為旁邊有繆真在場,這話便實是不好問出口。于是也只得同她們坐在一處,只尋了些尋常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繆真不知怎的,突然將話題引到了裴靖身上,說了幾句便狀似不經(jīng)意地道:“裴哥哥倒是一副熱心腸,聽講陽兒姐姐前些日子被惡人糾纏,也是裴哥哥出面擺平的?”
安晴一愣,不知她是如何講到這個話題的,她與繆真實是沒熟到交心的份上,況且在這般場合將詳情都說與她知道也實是有些怪異了。于是只含糊道了聲是,又忽想起自家山上別苑的事來,忙跟兩人說起山上普度寺方丈說,落霞近年要遭大汛的事情。又輕聲提點,道若是家里有建在山上的宅子,不妨修葺一番,多存點糧食什么的,左右是個保障。
落梅現(xiàn)已對安晴建立起了一種盲目崇拜的情緒,聽她如此說先信了三分,又詳細問起方丈究竟如何解釋等等,兩人竟將繆真的那個問題給忘到了腦后。
繆真也不惱,含笑聽兩人說話,間或也問幾句關于大汛的事體,而后又笑嘆道:“裴家和姐姐家的關系真是好,就是建宅子都是買的同一個山頭。”
安晴也笑,泛泛答道:“我爹娘和裴叔裴姨甚是投緣,幾日不見便跟少了什么似的,再說我兩家在落霞都沒什么親戚,家人也少,買兩座山頭反而是荒廢。不若合作一處,過幾年裴叔裴姨都閑下來了,我爹娘也是有個伴。”
繆真點頭笑道:“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還待再說什么,裴靖卻是得了空子聞風而來,低頭笑問三人道:“說得這般熱鬧,是講什么好事呢?”
繆真見他來,忙站起身輕福道:“裴哥哥。”安晴和落梅對他自然不會如此守禮,只坐著點點頭便笑答道:“在說普度寺方丈的事情。”
裴靖聽了便笑:“嗯,對,那位方丈倒是位奇人,說的話也很有些道理。你二人不妨回家勸勸自家大人,也將山上別苑修葺一番,用作不時之需罷!”
落梅含笑點頭,道了聲一定,繆真卻笑道:“說這么半天,卻是有些口渴了,妹妹去拿些茶水來,你們慢聊呀。”站起身點點頭,便先走了。
裴靖渾不以為意,順勢坐到安晴身邊笑道:“可還緊張?”
安晴搖頭氣笑:“本來已經(jīng)不緊張了,你坐在我身邊,我便又緊張起來了。”
落梅轉轉眼珠,撲哧一聲笑道:“妹妹我是不介意做這個礙眼的角色,但哥哥姐姐能否注意些影響,莫要叫旁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看過來,好像要將咱們祖宗八輩的八卦都挖出來品味一番似的?”
安晴也是同樣的意思,笑著趕他道:“你今日不是東道?怎的竟閑到與我對坐聊天來了,莫偷懶,快去幫裴姨的忙。”
裴靖苦笑連連:“得,我也別在這招人嫌了,還是回去做苦力罷!”說罷又沖落梅笑笑,也便起身走了。
裴靖前腳剛走,繆真后腳便也端著個托盤回來了,為二人斟上茶以后笑問道:“裴哥哥怎也不多坐一會?”說得渾似她做東道一般。然而安晴和落梅心里頭都還念著大汛一事,只笑著答應一聲,也沒再細想,便又繼續(xù)說起方才的話題。
下午時光匆匆而過,轉眼便到了開晚宴的時辰,又是裴靖遣來管家引大家一一入席。安晴自然同落梅繆真一起被安排到與其他小姐一桌,顧夫人則與裴夫人親親熱熱的坐在一道,而裴夫人另一邊卻坐著繆夫人。兩人平常也沒有多深的交情,然而今天仿佛突然尋著了什么共同的話題,還未開席便不住交頭接耳,相談甚歡,倒是有些冷落了顧夫人。顧夫人渾若不覺,只與桌上其他人不住寒暄,不時也與裴夫人說笑幾句,場面上倒還是熱鬧得很。
不知不覺宴已過半,安晴與同桌的小姐說說笑笑,氣氛也還算融洽。然而她心里仍是有些莫名的發(fā)虛,于是不時偷掃一眼裴夫人,看她是否談笑如常。然而安晴五次里卻有三次是見她同繆夫人說得熱鬧,她不由覺著奇怪,這實不像是裴夫人的風格,再說在她壽宴上只一味照顧著一人,怎么說都是不合適的。突然這樣親密,難免有些人見了心里會生出什么想法來……
安晴突然心里一動,又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繆真。方才她和落梅談興正濃沒太注意,現(xiàn)在才發(fā)覺,一向大大方方的繆小姐今日倒是沉默了許多,頭微低唇微抿,臉上一副容光煥發(fā)的模樣,不時借著各種理由看一眼如穿花蝴蝶一般穿梭于各桌之間的裴靖。
安晴了然,突然覺著胸口一疼,忙隨便指了個理由,笑著告罪離席。
裴顧兩府的園子都是由施伯一手打理,自然布置上也十分相像,安晴雖然久不來裴家卻必定不會在園子里迷路。她因為心里不舒服不想撞見人,便一味地低頭往園子深處走,不覺走到一處假山旁才站住了腳。現(xiàn)下天黑的早了,園子里早已上了燈,然而點點黃光卻不能照遍整個園子。安晴頗自嘲地低下頭,尋思著這般景象倒是和她娘大壽那日差不多的,只是今日丹楓被馮家禁了足不曾來,主角也換了人,她心里也再不是坦蕩蕩。
裴靖的聲音不出所料地在她身后響起,關切地問她:“怎么了,突然就離了席?”
安晴回頭沖他強笑道:“沒什么,可能是下午在園子里時著了涼,胸口有些不爽利,我待站一站,吹吹風便回去。”
裴靖走過去攬著她肩膀笑:“你這謊撒得可是不怎么高明,快與我實說了吧,究竟又是誰惹得咱們大小姐不高興?”
安晴不答反問:“你便沒覺著有些不對勁?”
裴靖苦笑道:“咦,要我猜謎?總要有個提示吧,我今天充了一天的應門童子,所有的來客都見了個遍,哪能那么輕易地就看出不對來?”
安晴干脆直接提點他:“繆真。”
裴靖仔細回想了一會兒,茫然道:“沒有吧……”
安晴瞪他一眼,剛想諷刺他幾句,卻突然恍然大悟:“我還道你是個細心的人……”
裴靖搖頭苦笑道:“饒了我吧,我那為數(shù)不多的細心全用在了你身上,哪還有余力去關注別人?繆真怎么了,不是要我去照顧她吧?我不干。”
安晴哭笑不得,頓時覺得自己這醋吃得全沒一點意義,于是緩了聲音輕聲提點他:“裴姨怕是有意往你懷里塞一房媳婦的。今日是裴姨大壽,你莫要同她爭執(zhí)敗了她興致,待會回去也權裝作不知便是了,省得讓繆家面子上也過不去。”
裴靖愣了片刻,繼而靠著假山苦笑道:“每到這種時候,我都寧愿出去跟人勾心斗角,而不是在家里做同樣的勾當。”
安晴安慰地拍拍他手臂:“爹娘聽不進旁的話,難道還真能跟同對手過招那般,陰陽怪氣威逼利誘?總得使出幾招陽奉陰違偷天換日的手段來圍魏救趙,哄得他們開心了,你心里也覺著好過不是?實在被說得狠了,就想想你小時候是如何折騰他們的罷!便像你小時候折騰我,現(xiàn)在不也得乖乖地俯首帖耳地還債?”
裴靖氣笑,而后做出副邪惡的樣子搓著手欺近了她桀桀道:“誰說我俯首帖耳來著?”突矮下身子,抱起她轉圈,一邊轉一邊擠眉弄眼地笑問,“是誰俯首帖耳?”
安晴嚇得,雙手抱緊他脖子小聲討?zhàn)垼骸笆俏沂俏遥岽髠b,您可快饒了我吧!”
裴靖笑瞇瞇的,剛要說聲這還差不多,卻聽得身后一抹驚叫傳來:“裴哥哥,陽兒姐姐?”
回頭,竟是繆真,捏著裙擺扶著樹怯生生地站著,好似見了什么人頭蛇身的怪物一般,身子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會應聲倒地。
受這表情影響,裴靖也覺著驚嚇萬分,險些一松手,將安晴就此扔了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