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一。”
“二。”
“三。”
安晴眼前突地躍入一片金燦燦的花海。
滿目的金黃色,燦爛得令人見之忘憂。
她愣了愣,回頭看看裴靖,再傻傻地回頭看看山谷那一片金黃,突然發(fā)足狂奔,向山下跑去。
裴靖在身后笑著叫:“哎哎別急,當(dāng)心腳下!”
安晴卻不理,一路的碎石淺坑硌得腳底生疼她也顧不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片花海,生怕一閉眼,它們便如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不見。
好在這一面通下山的路并不陡峭,安晴雖然一路跌跌撞撞,卻是有驚無險。
匆匆跑入花海,安晴蹲下細(xì)看,面上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真的是萱草?”
她曾說,她最愛萱草,因為它另一個名字,忘憂草。
裴靖曾笑她葉公好龍,說不過就是黃花菜而已,說萱草花朵小小,沒精打采仿佛沒娘的孤兒。
可她手中的萱草分明花朵碩大,仿佛一簇火苗,開得熾烈而驕傲。
安晴看看花,又看看裴靖,神情悲喜莫辨。
裴靖也在她身邊有樣學(xué)樣地蹲下,笑著解釋:“這自然是施伯的功勞。你也知道,萱草花期短暫,僅僅一日而已,我還怕你今天說什么都不肯跟我出來,那可是委屈了這片花田了,連個真心欣賞的人也沒。”
安晴鼻子泛酸,忙偏頭看著萱草,聲音幾不可聞:“謝謝。”卻是真心誠意的。
裴靖不答,伸手折了枝開得分外絢爛的,替她簪在發(fā)間,輕聲嘆道:“忘憂草忘憂草,但愿它真的能令你忘憂才好。”
安晴凝視著眼前大朵的花枝,低聲強笑:“我能有什么憂愁?”這話卻是連她自己都騙不過的,她自然是有憂愁的,只是不愿跟旁的人說。
“何必逞強?這里沒有別人,就當(dāng)是發(fā)泄也好,說出來,心里才輕松。”
“你要我同你說什么?說我每天其實只是強顏歡笑,實則心中自卑感甚重,不敢想象十年之后自己身在何方,是否就此孤老一生?”
“還是要同你訴苦,說我在沈家日子過得艱難,從頭到腳被挑剔得一無是處,若不是內(nèi)心還算強大,只怕我現(xiàn)在早就自認(rèn)夫君三妻四妾乃是人之常情,我這個做大房的要心胸開闊,甚至還要親自為夫君挑選妾室,以全賢惠的名聲?”
“還是你想聽我說,我在聽了李老板對我的想法后內(nèi)心是有多么不甘,直想化作冤魂厲鬼,將那一干小人的心肝挖出來生吞入肚才覺解恨?”
裴靖緊緊抱住了她。
安晴恍若未覺,口中仍自喃喃:“又或者,你想聽我說,此時此刻,我仍不覺想起新婚時與那人的甜蜜時光,也仍然未曾想明白,同一個人,為何僅僅七年時間,便判若兩人?此等差距,叫我怎能再心無芥蒂地相信,這世上白首如初的感情能夠被我碰到?”
“我何德何能,怎能得此殊遇?”
裴靖將她抱得更緊,仿佛要將她肺子里的空氣全部擠出。
每個人都有心靈脆弱的時候,上一秒還是言笑晏晏,下一秒就突然崩潰大哭,恨不得自己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壓壞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有時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錯,有時是別人的一個異樣的眼神。有時是因為,別人都當(dāng)她已不在乎,但有人忽然對她說,我知道你所受的折磨,我關(guān)心你,卻不會可憐你。
她覺得眼前一片昏暗,腦中嗡嗡響做一團(tuán),胸中似有一團(tuán)惡氣,她想大喊大叫,想如牲畜一般撕咬泄憤,又或者用尖利指甲抓爛自己皮膚……怎樣都好,她只不愿再像現(xiàn)在這樣,裝作沒事發(fā)生。
白天還好,每到午夜夢回,黑洞洞的帳子里總能浮現(xiàn)沈庭的那一雙嫌惡的眼,同她道:開枝散葉,是女人的本分。
心力憔悴時,她忍不住問自己,是否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令當(dāng)年那個對她百般回護(hù)的沈庭,現(xiàn)如今棄她如鄙履?
這答案無疑是最能安慰她心的:她沒有錯,只是陰差陽錯,他誤會了她。
然而就因為她沒有孩子,他們之間的感情便同明日黃花一般,轉(zhuǎn)瞬即逝了么?
這樣脆弱?
這些問題,她一直不敢深想,生怕自己鉆了牛角尖,一頭栽進(jìn)去便再也出不來。
沒錯,她一直強裝不在意,怕在家人面前失了顏面,怕讓爹娘傷心。
所謂傷口,往往越深,越要當(dāng)場發(fā)出來才好。若是一味捂著憋著,經(jīng)年累月,便生出了丑陋的瘡,流著難聞的膿。不看還好,因為不再像以往疼得那樣劇烈,反倒以為自己在漸漸痊愈。待知道了,新傷舊患一并發(fā)作,再想根除,才發(fā)覺已經(jīng)爛到了骨頭,非刮骨療傷不能治愈。
白天總有事可忙,到了晚上夜深人靜,令人振奮的事全部鞠躬退場,便留著她自己獨自面對自己一次次的懷疑質(zhì)問。
她一聲壓抑的嗚咽,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痛哭出聲。
既然已經(jīng)哭出來,便也不再計較在裴靖面前落淚是否妥當(dāng),淚水滾滾如同夏日陣雨,來得洶涌磅礴,不能自持。
這樣一哭,胸中惡氣似乎稍緩,安晴得了好處,哭得便愈發(fā)賣力。裴靖也不勸,只緊緊抱住她輕輕搖晃,好似在哄小孩一般。這樣的溫柔令她也生出種錯覺,好似她現(xiàn)時并不是二十七歲的老女,端莊穩(wěn)重的棄婦,而是七歲幼童,在外受了欺負(fù),回到家來一頭栽進(jìn)親人懷中痛哭不止,盡情發(fā)泄。
她一忍再忍,終于輕咳一聲,喉中迸出幾聲稍響些的嗚咽,不再只是默默流淚,費力忍住悲聲。
有時安晴晚上做了噩夢,瞪著眼睛心中郁郁,甚至曾迷迷糊糊地想,若自己是寡婦,該有多好?
起碼她可以自欺欺人,說那個人還是愛著她的,奈何天意弄人,致使陰陽兩隔。
可現(xiàn)在,明明那人活得好好,身旁有嬌妻相伴,說不定日前已有嬌兒繞膝,而有關(guān)于她的所有,仿佛并未在沈家堡存在過。
誰也不是圣人,她傷心黯然如斯,自不會希望那人依舊平安喜樂,歲月靜好。
然而想過之后,往往也就這樣算了,不平歸不平,她卻再也不愿與沈家扯上任何關(guān)系。她跌倒受得傷,她自得自己想辦法包扎站起,總不能指望那個推她倒地的人奉上食物藥品,順便擺出一副“嗟,來食”的高尚嘴臉。
哭泣是已于事無補,但卻令她心情平靜,怨氣減半。
哭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亦不再單是沈庭的背棄,在沈家所受的種種委屈,甚至開始有心情胡思亂想: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在小弟弟的懷里哭得稀里嘩啦,像什么樣子!
轉(zhuǎn)念又想到,自己這樣放肆,同丹楓又有什么區(qū)別?還真是一報還一報了!
想到這里不由撲哧一笑,不哭了。
裴靖低頭看她:“哭痛快了?”
安晴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將整張臉埋在帕子里:“千萬別同人說。”
裴靖失笑:“我豈是那般長舌?”又輕輕拍她后背,嘆道,“以后我會替你擋著,定不讓你再受委屈。頂不濟(jì),總還有一副肩膀給你靠,給你哭。只莫要再委屈自己,日日強作沒事,叫人看著心里便覺得發(fā)酸。”
安晴愈發(fā)覺得赧然,輕聲問:“真的這么明顯?”難道她這小半年的努力,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而旁人只是因為同情才未點破?
裴靖笑,虛點她額頭:“對自己有點信心,你已做得夠好,只是還未能瞞得過我二郎天君。”說著便扯著自己眼角向鬢邊拉扯,強作出一副吊睛神眼的模樣來,十足的耍寶招式。
安晴撲哧一笑,嗔怪地推他一把,兀自轉(zhuǎn)頭用帕子擦拭淚痕,教他這樣一打岔,自然無暇自怨自艾。
兩人說笑著理衣整衫,抬頭看看天色,竟已日薄西山,裴靖無奈一笑:“得了,現(xiàn)在趕回去,必然已經(jīng)過了晚飯的時間,走吧,找施伯蹭飯去。”
說著拉起她手,扶她起來。安晴走得搖搖晃晃,幾步后終于告饒:“哭得太用力了,頭有些暈。”
裴靖哈哈大笑:“何必,只要你說一聲,我這肩膀隨時為你預(yù)著,做什么搞得跟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似的,非要今天哭個夠本?”也不等她答話便在她身前蹲下,“上來。”
安晴嚇了一跳,連忙拒絕:“像什么樣子,施伯看到又要拿我開玩笑了,再說……一旦你背不動我……我豈不是很沒面子……”說著說著,自己先笑出聲來。
裴靖轉(zhuǎn)頭看她,眉眼彎彎:“第一,這里除了咱們沒旁的人。第二,這里離施伯的瓦房不遠(yuǎn),且我可以提前放下你來。第三,你可是在鄙視我?第四,這第四呢,就是,要么抱你,要么背你,你看著辦。”
安晴乖乖趴到他背上。
裴靖笑:“這才乖么,非要我威脅你才動一動,真是不懂,既然結(jié)果都一樣,做什么還要大家都費事?”
安晴嘟嘟囔囔:“又不是一開始就知道……”
“都是同理可證的么,以后知道就好,以后我說什么,你只管堅決擁護(hù)就是。”
“……沒聽見。”
施伯家的飯菜就如同施伯本人那般豪爽。
“你們兩個小娃娃,感情還是那么好!”施伯看著安晴被辣得鼻涕眼淚橫流,裴靖揶揄著遞上茶水,撫著胡子大笑。
“我還記得,你們小時候就一直是弟弟照顧姐姐,現(xiàn)在還是如此,一點都沒變啊!嘖嘖,今天來賞花,又交流了不少心里話吧!你這小娃娃啊,心思這個多!”
裴靖不動聲色地遞上杯清茶:“施伯,你喝多了,改喝茶水好了。”
安晴光顧著擦鼻涕,沒注意兩人間詭異的互動。
一頓飯,勉強算是賓主盡歡,施伯打著酒嗝站在門口送兩人:“晚上山路不好走,你們且從西邊繞路吧!牛車盡管去用,到了驛站交給他王二叔就好!嗝,大伯今天……真有點高了,不送了啊!”說罷也不理二人,回身就去里屋躺下。
兩人剛在牛車上坐好,屋里便已傳來施伯震天響的呼嚕聲。
兩人相視一笑,無奈聳肩。
裴靖不知從哪里變出件披風(fēng)來:“夜里涼,你多穿些。”
安晴吸著鼻子籠著手笑:“你還真是體貼,我簡直可以預(yù)見,落霞的萬千少女為你心碎的壯觀景象!”
裴靖哈哈大笑:“承蒙抬愛!”
路上,安晴猶猶豫豫地再次重復(fù):“除了我哭的事,旁的話也莫要對人說,你也別放在心上,成么?”
裴靖一愣,隨即了然。
氣話往往是藏在心底最深的大實話,忍了許久沖口而出,雖然有夸大的可能,但因為口不擇言,無暇修飾偽裝,所以可信度頗高。
安晴是怕他將她那些自暴自棄的話或委婉或直接地知會給顧家二老,令他們傷心。
還怕他心里有了這層認(rèn)識,從此看她便多了一份同情憐憫。
裴靖默然半晌,隔著披風(fēng)握住她雙手:“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你說的并不是事實。但你自己為什么非要將這些貶低你的話記得這樣牢?相信我,你絕不會孤獨終老。”
“想聽為什么嗎?因為你從小最擅長的,便是吃一塹長一智。”
“還記得顧姨總跟母親講,說你學(xué)女紅時,第一件作品糟糕得透頂,先生罰你在那可憐的荷包上重繡補救,你卻不依,第二日交給先生一個新的荷包,做工繡活都是上乘。你說,你知道你是怎樣錯的,但卻不想重復(fù)。做個新荷包只是證明,你真的知曉如何才是對的。”
“我娘因此說,陽兒有大智慧。跌跤不是壞事,陽兒跌倒爬起來之后,必定能夠走得更好。”
安晴靜靜地聽著,聽別人說自己的事,有一點點陌生,有一點點奇怪,但,心中十分平靜安寧。
許久,她真心道謝:“多謝你開導(dǎo)我。”
裴靖笑得十分開心:“你想通就好。”
到了驛站再換兩人來時乘的馬車,到得顧府正好凈街鼓開敲。
顧夫人從廳中迎出來,焦急卻并不擔(dān)心:“玩到這么晚,心都要野了!”又轉(zhuǎn)向裴靖,板起臉來語帶嗔怪,“福官,不是顧姨說你。說是晚膳即回,可你看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再這樣,顧姨可就不放心你了!”
安晴忙幫裴靖說話:“娘,是我玩得忘了時間。”
顧夫人臉色稍緩,見安晴確實眼角眉梢透著股子開心,心里也覺著歡喜。于是既往不咎,同裴靖客氣道別,又催他趕在鼓停快些回去云云。待他出了門,母女二人才自攙扶著慢慢往回。
安晴突然來了少女時的興致,挽著顧夫人手臂詳細(xì)地說著一路見聞,只隱去自己丟臉大哭的糗事。
顧夫人臉現(xiàn)憂色:“陽兒,福官該不會……對你有什么想法吧?”
安晴一愣,隨即失笑:“怎么會?他小我那么許多!”
想了想又補充:“娘也不是沒見過福官對四位小姐的樣子,——他就是這樣子,對女子體貼溫柔,想多了恐怕只是徒增煩擾。何況前面還有個現(xiàn)成的例子。”指的是丹楓一事。
顧夫人回想裴靖待人的情形,不由也是點頭贊同:“說得倒也是……”
自那日以后,裴靖竟仿佛憑空消失了。
顧夫人愈發(fā)覺得自己杞人憂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