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幾日，裴靖倒是常來。
    安晴說去店里，他便跟去店里幫忙，說在家，他便也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著，找顧夫人聊聊天，陪顧老爺下下棋，到天擦黑時(shí)便走。
    安晴忍笑趕他：“你家里的生意不用忙？裴叔還沒回來吧？你倒是放得下心。”
    裴靖苦笑著央她：“好陽兒，你就莫要再看我笑話了。別說你沒猜到，我娘現(xiàn)在天天念著丹楓如何如何，好似我始亂終棄似的。再在家待下去，難保我頭腦一熱，就從了我娘了。你忍心看我因著一時(shí)不慎，后半輩子委屈了兩個(gè)人么？”
    安晴羞他；“說得跟真的似的，你敢同我這發(fā)誓，你心里沒有一絲得意？丹楓長得雖不似蓮清那般嬌怯可人，但也是婷婷裊裊的一個(gè)妙人兒，就算是配了你，也不委屈你吧？”
    裴靖正色：“沒有，真沒有。我若是中意她，現(xiàn)在開心還來不及，怎可能假惺惺地躲著她？正因?yàn)閷λ朦c(diǎn)邪念也沒，才覺得對她不住，令她誤會(huì)，將一片芳心錯(cuò)予。——人總有幾分虛榮，盼著全天下人都覺得自己好才好。但她自小與我相熟，我這樣令她心中難過，若還不知悔改，兀自沾沾自喜，對她假以辭色，令她誤解，我才是真真的畜生不如。”
    因他說得鄭重，安晴待愣了愣才笑道：“沒想到你小子竟是這般正經(jīng)。”
    裴靖對她深情凝視道：“你才曉得？我自小便將一片心意盡數(shù)賦予你身上，誰知你卻到現(xiàn)在才知曉了這一星半點(diǎn)……”
    “又開始不正經(jīng)起來了！”安晴笑著用手中賬本虛擲他，“莫要開我玩笑，我老心老肺的，經(jīng)不起折騰啦。”
    “喲，是誰說老呢？雖不說要你彩衣娛親，起碼得做到父母在不言老吧？”顧夫人笑吟吟地邁步進(jìn)門，身后跟著含秋，她手中托盤上盛著三碗酸梅湯。
    近幾日天氣漸漸熱了，雖然早晚還是涼氣襲人，但正午的太陽也能照得人發(fā)昏。是以顧夫人早早吩咐人將冰窖里存的冰取出來一些，每日做了酸梅湯拿冰鎮(zhèn)著，午后最熱的時(shí)候便喝些解暑。
    安晴向來喜歡這一類酸甜的零嘴，見了酸梅湯已笑得眼兒彎彎，一邊同顧夫人撒嬌打諢：“女兒哪能說這般不孝的話？娘一定是聽窗外那只鷯哥瞎學(xué)嘴！”一邊手已伸向含夏遞來的酸梅湯。
    裴靖卻擋住不讓，同顧夫人道：“陽兒自小體虛，不能吃這冰涼的東西，平白損了陽氣。”說著又似要證明什么似的，拉著安晴的手向顧夫人手心輕輕一壓，“天這般熱了，陽兒指尖還是冰涼，虛成這樣，哪能再吃冰的？”又轉(zhuǎn)頭向著安晴，頗帶了幾分責(zé)怪的意思，“我娘送你的那許多補(bǔ)品，你吃了多少？”
    安晴躲閃不及，忙抽手回來，顧左右而言他：“好像快吃飯了哈？趕緊喝了湯開胃，下午還要接著看賬本呢。”
    但經(jīng)裴靖這樣一說，顧夫人自然是死都不讓她喝上這碗酸梅湯了，裴靖勉為其難地喝了兩碗，神情倒是十分享受。
    如此，顧夫人還生怕安晴陽奉陰違，又鄭重吩咐含秋：“同廚房里的媳婦們說一聲，以后可不能給小姐冷的東西吃！”活像她是個(gè)不懂事的孩子一般。
    安晴氣得，盯著裴靖上下看，心中想象著不蘸醬切片生吃了他的勝景。
    然而，縱是她銀牙咬得咯咯響也是無可奈何，誰叫她確實(shí)體弱呢？雖說從小到大，她也沒生過什么大病，但比常人容易累，一到冬天便手腳冰涼卻是板上釘釘?shù)氖聦?shí)。找不出好的理由說服顧夫人為她解禁，她便也只好眼巴巴看著，兀自生點(diǎn)小悶氣。
    這點(diǎn)小悶氣又不小心延續(xù)到了飯桌上。今日顧老爺去尋惠老爺下棋了，午飯便只有顧夫人與安晴裴靖三人。
    席間，裴靖再次挑起安晴的毛病來：“陽兒鎮(zhèn)日待在屋里，一天左不過去店里一趟，去了之后也是坐著，這樣對身子可是大大的不好。”
    一席話說得顧夫人直點(diǎn)頭。
    “擇日不如撞日，陽兒也一連看了幾天賬本了，料想店里的事已經(jīng)處理得差不多，今天天氣也不錯(cuò)，不如用過午膳歇歇之后，我便帶她去郊外散散心如何？”
    “郊外也是我倆自小玩熟了的，就我們倆人，輕車簡從，去施伯那轉(zhuǎn)上一遭，也順便給施伯帶點(diǎn)家釀的竹葉青，他最愛喝。”
    “您放心，路上有我呢，我定不會(huì)叫她累著，但也不會(huì)令她只坐著不動(dòng)。”
    仿佛顧夫人之前喝的不叫酸梅湯而是迷魂湯，裴靖說一句，她便贊同一句，頻頻點(diǎn)頭如虔誠信徒：“恩，也是，這大好的天氣，出去踏青也不錯(cuò)。是，施伯為咱家水榭如此用心，陽兒是該替我去登門道謝的。”
    安晴自是不愿，她在家待得骨頭都軟了，要她現(xiàn)在翻山越嶺，她倒寧愿裝病，在床上待到地老天荒。
    但顯然桌上是沒她插嘴的份的，顧夫人與裴靖幾句話便決定了她下午的行程，手快的含秋已奉了顧夫人法旨，趕著替她打點(diǎn)下午要穿的衣裳。
    安晴無奈，卻也只敢沖著裴靖瞪眼,無聲地責(zé)怪他多管閑事。裴靖倒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微揚(yáng)著頭，瞇著眼睛不說話。
    無怪安晴滿腹的不樂意，實(shí)是施伯的園子位置太偏，建在郊外一處山坳里，路遠(yuǎn)不說，坐馬車走小半個(gè)時(shí)辰之后，因山路不能走馬，還要棄了馬車再走上半個(gè)時(shí)辰才到。
    但因今天陽光明媚，日前天氣又一直晴朗，土地堅(jiān)實(shí)不潮濕，所以走著倒也不怎么費(fèi)力。因此安晴也就沒有太過反對，畢竟顧夫人也是為了她好。再者，既然已經(jīng)被拉出來了，不如就此享受踏青的樂趣，苦著一副臉既壞了自己的興致也壞了別人的一番好意。
    雖然她很是懷疑，裴靖是因他自己想來才拖上她一道的。
    將馬車存入離山坳最近的驛站，二人便開始一前一后地向山頭爬去。
    走了不到盞茶功夫，安晴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裴靖停下來等她：“累了么？”——他拎著兩壇子酒，伴一個(gè)小小的包袱，卻仍神色如常，如同閑庭漫步。“別逞強(qiáng)了，我拉著你，你也省力一些。”說著便轉(zhuǎn)身伸手來拉她。
    安晴望著他攤開的大手猶猶豫豫：“男女授受不親。”
    裴靖撲哧一笑：“現(xiàn)在倒是想起來這些了，你我小時(shí)候同床共枕了一年有余，怎不見你說什么？”他說的確是實(shí)話，只不過當(dāng)時(shí)她十歲，他三歲。
    其時(shí)裴夫人跟著裴老爺四處走船，裴靖便寄在顧家。他小時(shí)十分粘人，卻沒什么眼光，放著和藹可親陽光開朗的大哥哥顧長青不黏，卻去粘從始至終皺著眉頭嫌惡地看他的安晴，——不給抱就哭，無論走到哪都得牽著她衣角。安晴被哭得沒了法子，才紆尊降貴，勉強(qiáng)同意與他睡在一處。
    安晴遙想當(dāng)年，也扇著帕子笑：“怎么沒說什么，問題是你那么小，聽得懂么？當(dāng)時(shí)我心里唯一的念頭就是，等你長大了，我定要在你耳邊也這樣嚎上幾晚，嚎得你耳鳴胸悶，見到我便腿軟為止。”
    裴靖哈哈一樂，不由分說便扯起她手：“走了走了，和顧姨說好晚膳前回，再這樣消磨下去，明早能回去已經(jīng)是快的了！”
    安晴汗津津的小手被他握住，掙了幾下沒掙開便由他去了。心道確實(shí)如此，小時(shí)的玩伴長大怎能如此生疏，再者山路難走，何必又跟自己過不去？
    裴靖捏著她小拳頭笑：“你的手怎么小得跟個(gè)孩子似的，好似從十二歲起就沒再長過一般！”
    安晴不以為意：“這有什么奇怪，我爹那一族身材都是如此，身形長但手腳卻比一般人小，我娘說，這樣的體型極難長壽。”所以顧夫人一直限制顧老爺喝酒，并不時(shí)延請郎中為他診脈，以此防微杜漸。
    裴靖的手緊了緊：“莫聽人瞎說，壽數(shù)雖然天定，但人定勝天，若自己平日多加注意，自然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我自然是不信的。就如同神鬼之論一般，沒人證實(shí)，也沒人證偽，自然是眾說紛紜。我還道這般身材如同彭祖般長壽呢，你信么？”
    裴靖氣笑，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訓(xùn)她：“這種事情，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于你而言，還是信些才好，省得你天天窩在一處，一窩就是一天，對自己身子沒好處。”
    她其實(shí)也只是閑聊逗趣罷了，但見他這副認(rèn)真的樣子，安晴不禁玩心大起，有意逗他：“那又怎樣？要我在清心寡欲地活上八十余載，和任性妄為活過六十年間選擇，我倒尤其偏愛后者。人生苦短，我委屈自己八十年，不過是多受二十年的罪，這又是何苦？”
    “叫你注意身子，倒是害了你了？”裴靖松手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屈指彈她腦門，得手即回，復(fù)又握住她的拳頭，“你若愿意爭這些口舌之快，到了施伯那里我同你辨?zhèn)€痛快。現(xiàn)在還是注意腳下吧！山路崎嶇，你又不常走，當(dāng)心光顧著說話，腳下踏了空。”
    話剛出口，便聽安晴哎喲一聲，身子一歪，裴靖忙眼疾手快地回身，用手臂撐住她身子，哭笑不得：“不用這么配合我吧？”
    安晴大半個(gè)身子都歪在裴靖懷里，此時(shí)自是又羞又惱，忙掙扎著站好：“腳下一滑……”又色厲內(nèi)荏地瞪他一眼，“知道了，裴哥哥！”諷刺他管得太多。
    裴靖摸著臉笑：“像哥哥就好。”又沖她拋媚眼，“知足吧你，把你照顧得這樣好，只讓你叫聲哥哥，已經(jīng)是天大的便宜了。”
    安晴無奈：“沒臉沒皮。”碰到這樣一個(gè)人，罵他當(dāng)作是夸他，諷刺當(dāng)作的褒獎(jiǎng)，她還能有什么法子？總不能真的跳著腳指著鼻子罵吧？只能怪自己道行不夠，拉不下臉來。
    為了照顧安晴，兩人且走且停，比預(yù)計(jì)慢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山頂。
    裴靖突然回身以手臂遮住她雙眼。
    安晴用帕子彈他手背：“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哎，快放手放手。”一路走來大汗淋漓，山頂風(fēng)大，安晴能清楚地感覺身后那具溫?zé)岬纳眢w貼在她后背，強(qiáng)迫她東走幾步，西走幾步。那層汗?jié)竦纳雷幼允瞧鸩坏绞裁锤綦x的作用的，兩人的距離太近了。安晴臉上騰地?zé)崃耍骸胺攀帧！?br/>     裴靖在她耳邊低語：“你猜，我要讓你看些什么？”
    安晴也顧不得矜持那一套了，拼命往下扒他的大手：“我怎么知道！”
    “別急別急，跟我數(shù)。”
    “一。”
    “二。”
    “三。”
    她眼前突地躍入一片金燦燦的花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