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博物館之夜(三)
,以身試愛 !
女孩問:“雕像館你參觀完了嗎?”
許淖云環(huán)顧四周,突然覺得只有一個人的雕像館有些詭異,他說:“我參觀完了。”
“那就到隔壁青銅器館去吧,我們館的青銅器展很有名,有好幾件國寶。”
許淖云聽話地走出雕像館,往青銅館走去。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一個女孩高高在上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卻看不到她。她仿佛是一個云端的女神,正在直接對他的心說話。
走進(jìn)青銅館,許淖云被那迎面而來的巨大影壁震撼了。六米多高的影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銅鏡。銅鏡背面各式各樣的花紋,仿佛無數(shù)孤獨的人生在此凝結(jié)成一個群像、一個沉默的集體。
“你喜歡這面‘銅鏡墻’嗎?”講解機里突然傳出女孩的聲音。
“……很震撼。”許淖云說。
“這是我的主意。”女孩得意地說。
“是你想出來的?”
“嗯。我們館收了很多銅鏡,大部分是三級文物,價值不大,長期擺在庫房里生銹。后來我想了出了這個主意,把銅鏡組成一面墻,放在青銅館入口的地方。一開始他們說這樣太女性化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說服他們的嗎?”
“你怎么說服他們的?”
“我念了李白的《秋浦歌》給他們聽——‘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攬鏡自傷,何分男女?各有各的孤獨罷了。”女孩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嗯。你說得對。我剛才就挺受震動的。”許淖云細(xì)細(xì)拿著那些銅鏡,每一面銅鏡都曾經(jīng)過人手摩挲,在漫長的歲月里磨滅了紋飾印記。斯人已逝,唯留銅鏡。他想聽懂它們的訴說,然而只有無言的喟嘆,哀悼著時光的無情和生命的卑微。
“你從上面右邊數(shù)起,第五排第六面銅鏡。”
許淖云伸出手指頭去數(shù),第五排第六面銅鏡,是一面不大的銅鏡。背后刻著一些花紋幾行短短的文字。
“有什么特別嗎?那面銅鏡?”許淖云問。
女孩說:“這是一面罕見的透光鏡(注),他們不識貨,把它當(dāng)成普通銅鏡掛在這里。我不想點破——許總,你也別說出去哦,當(dāng)成是我們倆之間的一個小秘密好嗎?”
許淖云覺得今晚自己的心情好像有點不同,以往他似乎很少對女人這么有耐心,他配合她輕聲說:“好。”
女孩輕輕笑了,又說:“我喜歡那背后的詩。”
“我看不到。”
“我念給你聽——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愿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
許淖云皺皺眉,坦白說:“聽不懂。”
女孩笑了:“我解釋給你聽呀。一個女子站在深秋的庭院里,仰頭看著桐樹。滿樹繁花雖好,但很快就要凋零了。她祈禱冬天永遠(yuǎn)不要來,這樣梧桐樹就能常年結(jié)出果實。‘梧子解千年’是一語雙關(guān),諧音‘吾子結(jié)千年’,意思是我想跟你永遠(yuǎn)在一起。”
“哦,這樣。”許淖云有點意興索然,他對詩詞中的情情愛愛不感興趣。
她注意到他的冷淡,嘆道:“你說女人多可笑,幾千年來一點進(jìn)化也沒有。她們永遠(yuǎn)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我愛你,我想永遠(yuǎn)跟你在一起’。這個女子甚至把她的愿望刻在自己的銅鏡上。可惜,男人只看得到銅鏡的正面,他只從鏡子里看到女人的笑臉,哪里有心去讀笑臉背后卑微的愿望。許總,我說得對不對?”
許淖云想了想,說:“你說得對,女人太可憐了。我現(xiàn)在真有點慶幸我是男人。”
女孩笑了起來:“你光慶幸不夠啊。你得學(xué)會憐憫,你以后能不能對女人好點?”
許淖云無情地說:“我不可能對所有人好。”
她嘆氣道:“你說得對。對所有人有情,就是對所有人都無情。許總,我剛才問你悟了沒有,其實是想問你,你有沒有遇到一個讓你覺悟之后依然愛她的女孩?”
許淖云覺得這個要求也太高了。他所遇見的那些女孩,他無非是覺得她們漂亮、可愛,是生活必要的點綴,但他跟她們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因為她們訴求總是太容易滿足,只要給她們買禮物、陪她們吃飯、間或說些虛偽的甜言蜜語,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就能經(jīng)營得非常好,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投入多余的感情。
許淖云說:“我覺得你想得有點多。我們能不談這個嗎?”
女孩說:“嗯。好,你往里面走,我?guī)憧纯次覀兊逆?zhèn)館之寶。”
許淖云往里走,迎面一個大玻璃柜里,放著一個手掌那么大的青銅酒杯。
“這是?尊。是商晚期一個王后的墓里出土的。這個王后叫婦好,她非常厲害,經(jīng)常替丈夫率軍南征北戰(zhàn),還打了許多大勝仗。這個酒杯就是他丈夫送給她的,你看一個女人用這么大的杯子喝酒,就知道她有多豪爽了……”
許淖云看著那個做工粗糙的青銅酒杯,那上面還結(jié)著綠色的銅銹。“這個東西是國寶?”
“嗯,就是啊,價值連城。”女孩咯咯笑著說,“古往今來,丈夫送給妻子的禮物里,就屬這個最貴了。”
許淖云跟著淡淡地笑了。他突然問:“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禮物?”
“你要送我禮物?”女孩有些驚訝地問。
“也許,你說說看。”
“許總,你想追求我嗎?”
“我覺得是你在引誘我。”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女孩說。
“什么問題?”
“一個長得很漂亮但是淺薄的女孩,和一個長得不漂亮但是有內(nèi)涵的女孩,你會選擇哪一個?”
許淖云微笑道:“你屬于哪一個?”
“后一個。”女孩說。
許淖云猶豫了一會,他不想撒謊騙她,于是坦白道:“以我現(xiàn)在的條件,我想我可以選擇一個才貌兼?zhèn)涞摹!?br/>
女孩不說話了。許淖云有些于心不忍的感覺,他輕聲問:“你失望了嗎?”
女孩開口說:“沒有。我覺得你也算不錯的了,至少你沒說‘選胸大的那個’。”
許淖云頭一次大笑起來。他問:“如果是作為朋友,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禮物?就當(dāng)做是我謝謝你替我照看那尊觀音像。”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很想親眼見到她,跟她有直接的交集。
女孩沉默了一會,認(rèn)真地說:“沒有。如果說有什么愿望的話,我希望時光能夠倒流。”
“如果時光倒流,你想干什么?”許淖云饒有興趣地問。
“……我想告訴三年前的自己:別猶豫了,趕緊買房吧!”
許淖云又被她逗笑了。
女孩還在對著一堆青銅器娓娓道來,許淖云的目光已經(jīng)被吸引到另外一個東西上。他看到墻上掛著一幅逃生地圖,上面標(biāo)明了博物館的結(jié)構(gòu)。看來監(jiān)控室就在青銅館的樓上,有一條通道可以過去。
他瞄了一眼監(jiān)控攝像頭,故意縮進(jìn)一個拍攝不到的死角,然后走出青銅館,往監(jiān)控室跑去。
她太自以為是了。她以為自己可以在空中俯瞰他,以為她能掌握他的一舉一動、甚至看清他的心,他一定要看看她長什么樣,反過來她嚇一跳。
從青銅館到監(jiān)控室,許淖云只用了三分鐘時間。站在那扇虛掩的門前,他稍稍整理了呼吸,然后一把將門推開。
幾十臺監(jiān)控電視前坐著一個穿保安制服的年輕人,他正捧著泡面在吃。許淖云推門進(jìn)來那一刻,恰好看到面從他驚訝的嘴里滑出來。
“你、你是干什么的?!”保安嚇了一跳,大喊道。
許淖云把整個監(jiān)控室環(huán)顧了一遍,沒有地方可以藏人。他問:“剛才那個女孩呢?”
“哪個女孩?”保安不明就里。
“你們館里的工作人員啊。她剛才還跟我說話來著。”
“這里沒有別人,只有我。”保安不爽地嚷嚷道,“你到底是誰啊?這么晚了在這干什么!不說話我報警了啊!”
許淖云瞟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他竟然撲了一個空。她狡猾得就像兔子一樣,而他則是永遠(yuǎn)后知后覺的獵人。
許淖云失望地走出博物館。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座天圓地方的灰白建筑。或許她說的是實話,她長得不漂亮,她只是一個相貌平平的普通女孩。可是在他的想象中,她卻有著最飄渺出塵的形象。
有沒有一個女人讓他覺悟之后依然愛她?那個人會是恩琪嗎?
許淖云無奈地往停車場走去。女秘書看到他,立即從車?yán)锍鰜恚w貼地把西服披在他身上,柔聲說:“許總,我們走吧?”
此刻,她細(xì)長的眉眼流露出淡淡的關(guān)懷和難以察覺的溫柔。許淖云說:“嗯,走吧。”
那個女孩究竟是誰?他該去找她嗎?找到她又能怎么樣?
他不會去找她。他直覺,見到她的那一刻,就是對彼此最大的傷害。
(注:透光鏡是中國古代制作的具有特殊效果的被稱為“魔鏡”的銅鏡。之所以稱為之透光鏡,是因為當(dāng)光線照射在鏡面時,鏡背的花紋會映現(xiàn)在鏡面對面的墻上。據(jù)有關(guān)專家研究,認(rèn)為這種銅鏡在鑄造過程中,鏡背的花紋圖案凹凸處由于厚薄不同,經(jīng)凝固收縮而產(chǎn)生鑄造應(yīng)力,鑄造后經(jīng)研磨又產(chǎn)生壓應(yīng)力,因而形成物理性質(zhì)上的彈性形變。當(dāng)研磨到一定程度時,這種彈性形變迭加地發(fā)生作用而使鏡面與鏡背花紋之間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曲率,從而導(dǎo)致出現(xiàn)這種透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