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中文版作者序
2023年中文版作者序
2015年問世的中文版《厭女》,此次能以增訂本的形式得到再版,甚感欣喜。
從初版到再版的這八年期間,我們目睹了一些變化。
首先,在全球范圍內(nèi),興起了以#MeToo為代表的“女性主義重新啟動”(Feminism Reboot)的波瀾,日本和中國皆不例外。在這之前,女性主義在日本一直處于逆境之中。尤其在本世紀最初十年的初期,對女性主義運動發(fā)起的反攻風暴可謂猛烈。我甚至被保守派稱為“女性主義的甲級戰(zhàn)犯”,還受到過威脅——要我停止“仇恨男人”。可近年來,風向明顯轉(zhuǎn)變,逆風變?yōu)轫橈L。在日本,伊藤詩織站出來公開實名舉控性暴力,她雖然受到了激烈的攻擊,但同時也得到了廣泛的同情和支持。在韓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女性主義者已經(jīng)登場,她們在社交媒體上的激烈論爭中毫不畏縮,顯示出強大的力量。2017年,我訪問中國時,在上海看到有女性身穿印有“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我們都應該成為女性主義者)標語的T恤衫。曾幾何時,女性在表達自己的意見時不得不前置一句“I am not a feminist, but.”(我不是女性主義者,但……)作為開場白,但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毫不猶豫地自稱是女性主義者了,不再遮掩。
在這個現(xiàn)象的背后,我感到有一種代際的更替轉(zhuǎn)換。在中國,我的書如《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以及理論書《父權(quán)制與資本主義》等相繼被翻譯出版。前一本書的合著作者是漫畫家田房永子,她曾說她對女性主義一無所知。書名也表明了這一點。事實上,如果去問日本的年輕一代“你是怎么知道女性主義的”,得到的回答中,有人說是通過在聯(lián)合國發(fā)表演講的著名演員“艾瑪·沃特森”,還有人說是因為《82年生的金智英》等為代表的“韓國文學”。對于年輕人,女性主義似乎是“來自外部”的。每當看到這種回答,我就不由得想說“日本也有過女性主義的呀……”,按捺不住向她們傳達我們的歷史的沖動。
2010年,本書初版問世時,我在書名中回避了使用“女性主義”“社會性別”等詞語,這是因為考慮到書名中如含有這些詞會讓讀者敬而遠之。后來,以日語中的陌生詞“厭女”(misogyny)為標題的這本書,在不知女性主義為何物的年輕人中也獲得了廣泛的讀者,她們的反應是“很新鮮”“還有這種想法啊”“正好可以解釋自己的經(jīng)驗”“很痛快”,等等。這樣的反應雖然讓人高興,但我也為我們在日本積累起來的研究成果沒能在社會上廣為傳播而失落喪氣。在日本,這本書出版以后,厭女、男性同性社會性欲望、恐同這三個概念,在關(guān)注性別問題的讀者中得到廣泛傳播。我最近聽說,在年輕人中間,“同性社會性欲望”(homosocial)一詞,被簡縮為“homoso”的三音節(jié)新詞,比如有這種對話,“告訴你吧,我們公司就是homoso啊”。聽到這種新詞的流通,作為讓這個詞普及開來的書籍作者,我在心中暗暗偷笑。
這本書的中文版出版以后,中國讀者的反應也非常相似。在出版社寄給我的讀者反饋中,有如下一段話:
“本書帶給中國社會的影響,首先就是‘厭女癥’這個概念的導入。這個概念的強大有力和便于使用,使‘厭女癥’現(xiàn)象變得可視了。‘厭女癥’的現(xiàn)象本來如‘房間里的大象’,因為太巨大、太理所當然,以至于人們反而看不見它,或者假裝沒看見。可是,從上野老師的書里學到了‘厭女癥’的概念以后,‘房間里的大象’變得可見了,人們也開始談論這個問題。
“那么,人們是怎么使用‘厭女癥’概念的呢?應用范圍非常廣。不僅用來解讀社會現(xiàn)象或公共事件,也用來審視戀人、夫妻等關(guān)系,人們對于親密關(guān)系中的厭女癥變得更加敏感,更能反思。”
看來,中國讀者也體味到了這個概念工具三件套的銳利。反過來說,伊芙·塞吉維克從對19世紀英國文學的研究中得出的這個概念,在21世紀的今天還能使用,這證明了父權(quán)制的影響依然根深蒂固。拙著《父權(quán)制與資本主義》,是一本旨在揭示為何我們生存的社會可稱為“父權(quán)制資本主義”社會的理論書,希望本書讀者能同時參閱。
我們可以觀察到的上述代際更替轉(zhuǎn)換之所以會發(fā)生,一個背景是東亞社會共通的少子化現(xiàn)象吧。在東亞地區(qū),很多家庭只有一個孩子,最多兩個。在中國,雖然獨生子女政策被廢除,但我們依然看不到孩子增加的跡象。養(yǎng)育孩子的高昂成本,成為壓迫家長的沉重負擔。孩子數(shù)量的減少,并不意味著育兒變得輕松;相反,正因為孩子數(shù)量少,所以育兒成為一項絕不允許失敗的壓力很大的工程。在這樣的少子化社會里,女兒也像兒子一樣被期待、被關(guān)注、被珍愛,成為投資的對象。被精心地養(yǎng)大的女兒們走上社會后,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個性別歧視的社會,不禁愕然震驚……這就是“女性主義重新啟動”的背景吧。自然地形成了男女平等意識的年輕女性,壓根兒沒感覺到過男人生來就比女人優(yōu)越這回事兒,她們沒有任何理由要忍耐這種不合理的性別歧視,所以發(fā)出聲音……此乃今日之現(xiàn)狀吧。
還有一個變化是,舊版問世時在中國幾乎無人知曉的上野,到新版發(fā)行時,不知不覺間成了名人(笑)。我在2019年4月東京大學入學典禮上所作的祝詞,很快被翻譯成中文,在各種社交媒體上被大量轉(zhuǎn)發(fā)。到底那篇祝詞的哪一點觸動了中國讀者的心弦呢?一位中國友人告訴我,是“即便努力也得不到公平回報的社會”這個表述。中國也成了一個競爭激烈的社會,女性被卷入其中。競爭的社會,讓勝者和敗者都承受壓力。女性主義并非是讓女性成為強者的思想,而是一種“尋求讓弱者以弱者的姿態(tài)得到尊重的思想”——可能就是我的這番話引發(fā)了共鳴吧。
當然,現(xiàn)今社會也給女性提供了在競爭中獲勝的機會。討厭當弱者、想要成為強者、能夠成為強者、不愿承認自己是弱者、不能容忍裝成受害者的女人們……很多女性在這么想。可是,如果我們知道,男人的“厭女”與“恐弱”(weakness-phobia)有著深刻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應該能夠理解,“成為男人那樣”不應是女性主義追求的目標。
另外一個變化是,本書的新版中加入了舊版里沒有的兩章,成了“增訂本”。也就是說,本書的應用題,還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等待著我們?nèi)ソ馕觥?/p>
我期待有人寫出中國版《厭女》,讓我有幸能在不久的將來讀到其日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