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四章
“無痕, 別這樣!” 慶王爺拉起墨無痕的手,滿眼憐惜, 貼在自己的胸口上,雙眼望定墨無痕。“無痕, 青兒是個好孩子,這些年,你怎么把他帶大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他長大了,成材了,能獨擋一面了,也自己出去單過了。可是我們都看得清楚, 他對你還是象小時候一樣地貼心。你在他心里的位置還是第一位的。……我相信青兒他, 無論身世如何,都不會離開你的。你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他不會忘記的。……”為了他,你也要好好地活著。只要你還肯活著, 就是上天對我的賞賜, 別的我都不敢奢望。
墨無痕聽著慶王爺?shù)脑挘緛磉€十分飄渺灰暗的心緒里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這風(fēng)起得突然,吹得墨無痕的心里感覺十分詫異。丹鳳眼悄然睜開,神情急變。前一刻還在為自己的命運多舛傷春悲秋苦悶不已,后一刻卻象條被踩尾巴的蛇一樣警覺起來。
“你說什么?——‘不論青兒身世如何?’你以為青兒的身世還能如何?”墨無痕問得冷硬,聲音里頗為不滿。
慶王爺背上一僵,知道自己的話惹他不高興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 雖然話不好聽,但道理還是要講的。否則,任他自己苦悶著,時間長了身體怎么受得了。
想到此,趕緊陪了笑臉小心解釋。“無痕,青兒他娘來了,母子相認,可也不一定就能把青兒領(lǐng)回去。我看青兒他還是會留在南朝的。”再怎么說不是還有鴻銳呢么,他也不會放青兒走。
“不是這個。”墨無痕搖頭,居高臨下審視慶王爺。“你說青兒的身世,你當(dāng)青兒是什么身世?”這個問題從自己抱著青兒進王府的第一天就說過了,可是這么多年了,似乎還沒有說清楚,每次提起都在云里霧里的糾纏。
慶王爺一向都是個冷靜審慎的人,但此刻卻奇怪地有些支吾起來。
“無痕,這個么……”
“這個什么?”墨無痕窮追不舍,雙目犀利,緊盯慶王爺。
慶王爺像被火烤著一樣,頭上乎乎地冒汗。“青兒長得,很像他娘。”
“那有什么稀奇。”墨無痕不以為然。
“他娘既然找到了,總該讓他們母子相認。”慶王爺一字一句說得艱難。
“那當(dāng)然了,我今天不就是逼他認娘呢么。”墨無痕握住慶王爺?shù)氖种福磙D(zhuǎn)著上面的鑲寶翠戒隨意把玩。
慶王爺艱難地咽下唾沫,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流。“無痕,我知道墨家人脈凋零,這香火的事。……我看還是另想他法吧。”
“你什么意思?”墨無痕停下手看慶王爺。
慶王爺也明白,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就只有硬著頭皮往下說。“青兒他娘來了,想必要帶他回去認祖歸宗。你雖然培育了他這么多年,但論理,他也只能算是你的養(yǎng)子。畢竟不是你墨家的骨血。……”慶王爺?shù)脑挷桓彝抡f了,抬起頭小心翼翼看看墨無痕的臉色。
墨無痕臉上似笑非笑的,也正看著自己。
慶王爺咬咬牙,狠下心把自己想了一個晚上的話說出口。“無痕,我想過了,青兒若是回去認祖歸宗,也不是全無辦法。你也才三十幾歲,要想延續(xù)墨家香火也還來得及。不如,……”慶王爺氣息受阻,竟卡在那里說不下去了。
“不如怎樣?”墨無痕聽著,只差沒笑出來,見慶王爺猶豫,故意追問。
“不如納幾房妻妾,讓她們多生養(yǎng)幾個孩子,……開枝散葉,讓墨家香火延續(xù)。”慶王爺說完,人虛脫了似的,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墨無痕靜靜看著眼前這樣的慶王爺,慢慢收斂了笑意。
“你怎知青兒不是我的孩子?那女人不是我的妻?” 墨無痕用手抬起慶王爺?shù)南掳停槍χ槪瑔枒c王爺。
慶王爺?shù)难劬σ彩羌t的,本來傷痛欲絕,卻聽墨無痕這么說,又忽然多出傷感絕望。
難道墨無痕真的在流放途中娶妻生子了?慶王爺在心里揣摩半晌,最后搖搖頭。“我不信!”
墨無痕一直在觀察著慶王爺?shù)谋砬椋娝樕详幥绮欢ǎ詈笳f出這么個結(jié)論,不由有些失望。推開慶王爺,身子向旁邊桌上靠去。
慶王爺在地上思索了片刻,想不出原因,抬起頭來看墨無痕,卻見他正伏在案上,撐著下頜,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似乎并不為難的樣子,心里更疑惑。
“你有什么不信的?”墨無痕開口,口氣像嘲諷,更像調(diào)笑。“我一個流放之人,本就無容身之地,她年輕貌美,又是個土匪頭子,正好可以收容我。我們郎才女貌,門當(dāng)戶對,怎么就不能結(jié)婚生子?”墨無痕說得理直氣壯鏗鏘有力。
慶王爺俊朗的面容上凝了一層霜,微張著嘴卻驚得無言以對。
“更何況,還是她從狼嘴里救下我的,我無以為報,‘以身相許’難道不可以么?”墨無痕說故事似的說著,百無聊賴地用手指甲去彈油燈的燈芯。燈芯亂顫,火焰跳動,弄得滿屋光影搖擺,好像整個房子連同家具擺設(shè)都在晃動。
慶王爺臉上的陰影也在游移不定。背上已經(jīng)全是冷汗,心死了一樣,嘴里卻還是固執(zhí)的呢喃:“不會的!你不會的。”
“你這么信任我?還是信任你自己?”墨無痕出言嘲諷。
根本不看地上滿面絕望的慶王爺,自己剛才一不小心弄了一手指的熱油,這時候正抓過旁邊上好的絹帕不管不顧地擦著。“被困在雪地里的也不是只有我們一撥人,他們也被狼盯上了,要是不殺出去,一樣是個死。……只是我跟她有緣分,剛好順手把我救了。”墨無痕擦完手把那塊上好的繡品扔抹布一樣扔到一邊。
看看自己手上被熱油燙到還沒有褪去的紅痕,墨無痕擰擰眉毛繼續(xù)說。“所以,青兒是我的親生兒子,這是千真萬確。……青兒他娘是我的結(jié)發(fā)之妻,也是千真萬確的。”
外面的雨還在下著,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雨水。
屋里無風(fēng)無波,靜得出奇,似乎空中都能擰出水來。水氣太盛,雖是夜半時分,不僅不覺得涼爽,反而更加悶熱。
慶王爺癱坐在地上,泥塑般一動不動。
墨無痕坐在桌邊,也不吭聲,用手指胡亂在桌上畫著。畫了一會兒,看見對面慶王爺剛才喝水的茶杯。
伸手拿過來看了看,里面還有半杯殘茶。墨無痕把杯子轉(zhuǎn)了半個圈,將慶王爺沾過唇的地方湊到自己嘴邊,喝酒一樣小口小口把里面的冷茶喝掉。然后放下杯子,長長地舒了口氣,很愜意的樣子,然后扭頭去看慶王爺。
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天,兩個人相識在寂靜的廳堂里。那場早來的邂逅注定是今生的一場劫數(shù)。彼此牽扯著,彼此折磨。這段情好似甘醇的酒,喝不到時,滿心的渴望,喝過后便是宿醉傷人,然而,就為了酒液入口的那一刻美好,所有的等待和磨難都值得承受。
“想什么呢?”墨無痕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閑閑地問。
慶王爺頭也不抬,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聽到墨無痕問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墨無痕看看慶王爺不理自己,覺得有些無聊。又回去把玩桌上的茶杯。玩了一會兒,又扭頭去看慶王爺。看他還是那么頹廢的樣子,不覺心便有些軟了。
怏怏地站起身,繞著慶王爺走了一圈。轉(zhuǎn)回到慶王爺面前時,蹲下身子。手搭上慶王爺?shù)募纾囂街鴨枺骸霸趺戳耍课艺f我有妻有子,你就癡呆了?”停下來看了看,見慶王爺還是不理,便有些氣不過。推了慶王爺一把,恨恨地說:“那當(dāng)年我進你慶王府的時候,你不是也有妻有子的么!我又說過什么?”
墨無痕初進慶王府時,慶王妃還沒有遇到意外。慶王爺把墨家父子安置在王府西側(cè)一個閑置的跨院里,讓墨無痕安心養(yǎng)病。
墨無痕帶著孩子,終日躲在院內(nèi),寫字畫畫,從不走出院門一步。誰都沒想到,那么張揚的墨無痕竟然能如此無聲無息地窩在慶王爺?shù)母铮^著形同出家的隱居生活。讓里里外外所有等著看慶王府熱鬧的人都大失所望。
然而,墨無痕就這么熬過來了,甚至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住在當(dāng)初初進王府的這處院子里。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早已經(jīng)是慶王府的半個家主。這處院子也早成了慶王爺?shù)膶嬀印O氯藗兌剂?xí)慣的把這院子叫做王府西院。
墨無痕提起這段事,正戳中慶王爺?shù)碾[痛。就好像膿瘡被火燙到,里外都痛不可當(dāng),卻偏偏還擠不得按不得。小心地安撫了這么多年,今天被墨無痕手起刀落,一句話剜了出來。
慶王爺濃眉緊蹙,低著頭不出聲,呼吸粗重。過了半天,慶王爺終于憋出句話來。“那,……那不一樣!”聲音從胸膛里吼出來,撕心扯肺,幾乎要吐血。
墨無痕笑了,笑得得意,笑得了然。笑得如月下花影,妖嬈甜美,又如雨中精靈,輕盈剔透。幽幽地站起身,踱去窗前,閑閑地看外面房檐下滴落的雨滴。半晌,輕輕地吐出來一句話:“怎么不一樣了?……難道只有你的婚事是迫不得已,別人的就一定是心甘情愿的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