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北京
相比于朱家這個過的平淡但是溫馨的年, 李銳在北京過年卻是每一天都精神緊繃的。
他跟著母親來到外婆家的時候正是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六,一下飛機, 他就看到了來接人的鄭天奇,外面還有司機等著。
上輩子他對北京很排斥, 他們不喜歡他,他也不愿意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所以頂多就是過年的時候過來住兩天。
越是像鄭家這樣的人家,越是不可能有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下一代出現(xiàn),李銳上輩子沒有混進(jìn)去鄭天奇的那個圈子,不過到底還是知道一些的,那個圈子里有什么都敢玩的有無法無天的有道德敗壞的, 可是就算是他們給人以紈绔子弟的感覺, 可是他們懂得東西卻很多,畢竟下一代的心理問題長輩可能沒顧及,但是教育他們都是很看重的,就說鄭天奇, 他或許學(xué)的不精, 懂得卻多,琴棋書畫都有涉獵。
他曾經(jīng)沒什么特長,他們的聊天他很多時候聽不懂,怪不得會被鄙視了……
到達(dá)鄭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鄭家的屋子是獨棟的小樓,看得出來附近住的人都不簡單,小樓外頭還有警衛(wèi)員, 不過除了這個,真正進(jìn)到家里,還真看不出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鄭笑晴很久不回家,這次帶著丈夫兒子回來,神情自然有些激動,進(jìn)到屋子里,看到父母和哥哥都在,就算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臉上也浮現(xiàn)了一些小女兒情態(tài)。
李銳和李躍以前都從未注意過這點,只覺得鄭笑晴是個非常堅強的人,現(xiàn)在看到鄭笑晴跟父母說話時的神態(tài),感覺都很復(fù)雜。
不過那兩個老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鄭笑晴身上,對他們分明有些無視,卻又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的。
“這就是李銳吧?一眨眼都這么大了……”鄭向紅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但是看著還挺硬朗,他看向李銳的目光帶著審視,雖然這樣銳利的目光讓李銳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但這個念頭一轉(zhuǎn)即逝,李銳還是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若是以前那個被李躍的父母養(yǎng)的膽小怕事的孩子,這會兒說不定會被嚇哭,可到底多了二十年的經(jīng)歷,李銳沒有被嚇到。
鄭向紅對李銳的反應(yīng)還算滿意,臉上也微微帶了一點笑:“這孩子長的挺好,半年前的病無礙吧?”
聽他提起半年前李銳的病,不管是鄭笑晴還是李躍的表情都有點不自然,到底還是鄭笑晴開口了:“爸,銳銳現(xiàn)在好著呢。”
自己的女兒是個怎么樣的鄭向紅再清楚不過,當(dāng)下“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他會提這個,也是警告一下這對不稱職的父母罷了。
他對李躍不滿,對李躍的家人也不滿,但到底李銳是他孫子,他不可能不在意。
“來,銳銳,給外婆看看。”賀巧看了一眼鄭向紅,然后對著李銳招手。
李銳上輩子和外婆的關(guān)系倒是不算差,可是賀巧歲數(shù)不小,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并沒有太多印象。
走到外婆身邊,李銳就被好好打量了一番,賀巧還特地看了看他的手,發(fā)現(xiàn)沒有大礙以后,就指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道:“這是你表姐,比你大十三歲。”
又伸手指了指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那是你表哥,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幫你辦。”
賀巧最后才指了指那個站在一邊中年男人:“那是你舅舅,你媽小時候最怕他了。還有你舅媽現(xiàn)在不在,過兩天你就能見到了。”
舅舅鄭振華,表哥鄭天陽,表姐鄭天敏,李銳其實都是認(rèn)識的,不過同樣交情不深。
上輩子他沒人關(guān)注沒人指點,根本不知道要跟自己的外公外婆一家搞好關(guān)系,甚至于因為爺爺奶奶和父親的一些話對他們挺怕的,自然親近不起來,這輩子,一切都能改變了吧?
晚飯挺豐盛,保姆把一道道菜都端出來的時候,李銳就看到很多都是鄭笑晴愛吃的了。
以前他歲數(shù)小的時候,因為大人的話很多聽不懂,總是不耐煩聽而是想自己的事情,現(xiàn)在他卻豎起了耳朵聽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暗暗關(guān)注他們的神色。
看得出來,鄭笑晴跟父母還有哥哥的感情很不錯,李躍卻一直有些不知所措,至于表哥表姐還有鄭天奇,他們?nèi)丝粗星榈故呛芎玫摹?br/>
鄭家有些不成文的規(guī)定,吃飯的時候,就總要鄭向紅動了筷子才能開吃,這會兒菜都上的差不多了,也該吃飯了。
“銳銳喜歡吃什么?”鄭向紅突然對著李銳問道,對于鄭笑晴,他們一直都是關(guān)注著的,這個孩子的事情一鬧出來自然也知道了,本來還想把孩子帶來北京,后來看到李躍不愿意,也就不打算多管了,可是如今看著這孩子的表現(xiàn),他卻突然來了興致。
本來以為被虧待的李銳會養(yǎng)成膽小懦弱的性子,鄭向紅覺得這樣也不錯,鄭笑晴積極進(jìn)取賺下了大筆家業(yè),她的兒子只要可以守成就好了,而且要是性格跟李躍一樣……其實對于鄭家的下一代也是有好處的,前幾天他還示意鄭天奇要跟這個同母弟弟搞好關(guān)系,而現(xiàn)在李銳的表現(xiàn)跟調(diào)查得到的結(jié)果不一樣,他也就要重新評估了。
“外公,我不挑食。”李銳知道自己沒辦法坐到像朱云軒一樣嘴甜會撒嬌,但是做個有禮貌的孩子還是沒問題的。
“來,吃個烤鴨腿吧。”鄭向紅動筷子了,卻是挑了個鴨腿夾給李銳。
鄭向紅一般不給人夾菜,這舉動還挺驚人的,可是接下來他不再說話而是開始吃飯,其他人也就都沉默起來。
李躍對這會兒的情況有些不適應(yīng),他很想問問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卻又不敢開口,只能沉默地吃飯,胃口都差了很多。
李銳被另眼相待,頗有些不安,接下來的日子更加小心,同時想辦法跟著鄭天奇,以期多知道一些鄭家的情況也給正向紅留個好印象。
可是,鄭向紅卻好像忘了他,鄭家其他人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樣,表哥表姐歲數(shù)都大了不跟他在一起,舅舅很忙,舅媽還沒見過,鄭笑晴倒是一反常態(tài)整天呆在家里了……
李銳雖然時刻緊繃,關(guān)注著周圍的一切,想要多知道一些事情,可是他的殼子卻剛好六歲,大人們不會把他當(dāng)成什么都聽不同的幼兒,也不會把他當(dāng)成可以參與他們的談話的大人,往往給他點吃的,就會讓他離開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年夜。
家里的人都忙了起來,李銳的舅媽也在前一天回來了,這是個有些沉默的女人,話不多。
“大哥,我的字寫的好不好?”上午的時候,其他人在忙碌,李銳和鄭天奇卻被趕到了樓上自個兒玩,李銳不喜歡看電視,干脆就寫了一幅大字。
“寫的很好,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還寫不了這么好的。”鄭天奇并不是難相處的人,這幾天倒是教了李銳不少東西。
“哥哥,表哥表姐都出去玩,你怎么沒有出去?是不是因為我?”李銳又問。
“跟你沒關(guān)系。”鄭天奇的臉色微微變了變,開口。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不過是他的親生父親回來過年了而已。楊家并不比鄭家差多少,而且楊家一貫高調(diào),這會兒攀附楊家的人多得很,別說他不出門了,就連鄭笑晴都不出門了……
李銳也看到了鄭天奇微變的臉色,卻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看鄭家的其他人,對這事也沒一個覺得奇怪的……
保姆已經(jīng)回去了,中午一開始是李銳的舅媽劉蕓下廚,李躍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很糾結(jié)的樣子,突然就站了起來,其告奮勇去廚房了,過了一會兒,劉蕓就一臉輕松地出來了。
李躍因為自尊心的緣故,以前在鄭家別說下廚了,還老想著指使鄭笑晴做事,如今倒是變了很多……
李躍做菜的速度還是很快的,廚房的材料又多,沒一會兒就端出了好幾道菜,紅燒肉、大蒜炒豆腐干、青菜炒香菇、椒鹽雞翅、爆炒肉絲、糖醋魚段、魚頭豆腐湯。
菜的分量都很足,畢竟人數(shù)不少,鄭向紅等菜都做完,李躍也坐下來了,才伸筷子挑了最大的一大塊紅燒肉夾,引來賀巧的一個白眼。
不過,對于被限制了吃肉的老爺子來說,一個白眼算什么?大過年的,他總要好好吃一頓過癮才行!說起來,李躍別的不行,廚藝還是很不錯的,比兒媳婦好太多了,要是李躍和鄭笑晴性別對換,他絕對不多說什么。
這頓飯吃到最后,根本沒剩下什么菜來,鄭天陽和鄭天敏一邊吃一邊時不時地看自己的母親,劉蕓臉色變也不變,吃晚飯就主動洗碗去了。
李銳坐在鄭天奇身邊,突然鄭天陽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的菜做得很好。”
這,算是特地來夸獎自己?李銳看著鄭天陽又走了,才看向身邊的鄭天奇。
“舅媽的廚藝很差……”應(yīng)該說,劉蕓是根本沒有廚藝的。
把東西放一塊兒燒熟,最多能保證咸淡適宜,味道卻真的不怎么樣。
“那之前怎么舅媽下廚?”
“其他人廚藝更差……”鄭天奇無奈地開口,鄭向紅和賀巧都是窮人出生,而且他們年輕的時候恰逢戰(zhàn)亂,就算不是窮人也都自己料理過食物,可是當(dāng)時物資貧乏,想做個白面饅頭都難,還指望能聯(lián)系炒菜做飯?而實實在在餓過肚子的人,又覺得東西做熟就行了沒必要追求好吃……
據(jù)說,賀巧做雜糧餅或者窩窩頭很有一手,能單靠手做的每個窩窩頭一樣大小,可是做菜么……建國以后巾幗不讓須眉一開始帶著兒女吃食堂后來有保姆的老太太根本不會做什么。
鄭天奇從小到大,外婆下廚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數(shù)的過來,而且相比于那些炒菜,外婆憶苦思甜用玉米粉做的窩窩頭其實味道是最好的,即使那個一咬就散開粗糙不好下咽的窩窩頭味道也不怎么樣。
下午的時候,鄭振華帶著妻子出門了,其他人就全都聚在了一起包餃子,原本調(diào)餡料都是賀巧做的,這次卻被李躍接手了。
一種是白菜豬肉餡,還有一種是韭菜豬肉餡,做好了餡料,就是搟面皮包餃子。
鄭向紅沒有動手,倒是在一邊說著一些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感嘆一下如今的年輕人過的日子好……
“爸,我小時候,因為我生日的時候正好過清明,我媽就給了我一根咸肉骨頭啃,那骨頭還是過年前就腌著的,我啃了一天還咸滋滋的,香的不行。”李躍本來不敢跟鄭向紅搭話,可是說到曾經(jīng)過過的窮日子,他卻是感同身受的。
鄭笑晴等人小時候就算生活過的一般也不會缺吃少穿的,他李躍卻不一樣。那時候大躍進(jìn)什么的,大隊干部讓人把兩塊就要成熟的水稻田里的水稻拔起來種到一起讓上頭的人來看,然后打糧食的時候就一塊兒打,剛打好混著不少秸稈的谷子再稱一稱,勉勉強強也能畝產(chǎn)千斤。
原本,江南這樣的地方,就算那時候沒有雜交水稻沒有足夠的化肥,大家種地還是能吃的飽的,可是上面的人這樣子折騰,弄得地里減產(chǎn)不說要上交的糧食也變多了,誰還能放開了肚子吃?
“有些年份,確實不容易,很多地方都餓死了不少人。”鄭向紅愣了愣開口,他也是知道不少事情的。
“是啊……我記得那會兒每個人都只能養(yǎng)半只雞,一家四口人就只能養(yǎng)兩只雞,誰家多養(yǎng)了就是搞資本主義,有一回我家下蛋的母雞不小心吃了灑在要成熟的莊稼周圍有毒的稻子沒了,我媽哭了一宿……不過,我倒是撿回來不少被毒死的麻雀。”
“叔叔,那時候真有那么苦?”鄭天敏問道,她自小長在北京城,就算聽人說過上山下鄉(xiāng)的苦說過被批斗的苦,李躍說的這些鄉(xiāng)下人的事情卻是沒聽過的,把快成熟的稻子拔到一起種,這樣的傻事真有人做?
“有些事情說不好,那時代很不一樣,我當(dāng)初上的第一節(jié)課,老師就教了五個字‘毛主席萬歲’,我有個同學(xué)拿了刀子在竹子上刻,‘歲’字刻得不好像個‘發(fā)’字了,偏偏我們那里土話‘萬發(fā)’和‘犯法’一個音,他才八歲就被帶去批斗了……”李躍開口,然后猛然間又閉上了嘴,這些東西,跟鄭笑晴私下說說還好,在這時候……
“當(dāng)時確實有很多錯誤的決策。”鄭向紅倒是坦然的很,他經(jīng)歷的多了,李躍說的還真不算什么。
不過以前的時候他一直看不上李躍,李躍也躲著他,就算賀巧讓他跟李躍改善關(guān)系都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
“那時候我也好想被洗腦了一樣,也不能說別人……”李躍笑了笑,一邊包餃子一邊開口:“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媽交學(xué)費要拿著無數(shù)的一分兩分毛票硬幣數(shù)半天,常常炒菜的時候都不放油直接放在干鍋子里炒先拿油抹一下鍋子,吃葷腥就更別想了。人都吃不飽,養(yǎng)豬也養(yǎng)不胖,養(yǎng)了很久都只有六七十斤,要是賣相好一點,就會被帶走支援別的國家……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八幾年日子就很好過了,鄉(xiāng)下在十年前還窮的沒幾家人有積蓄呢,我八幾年讀高中的時候,放假了就凌晨三四點用扁擔(dān)挑著韭菜走很遠(yuǎn)的路到不種韭菜的地方去賣,我做農(nóng)活做的不好,挑擔(dān)只能挑我大哥挑的一半的分量……”那些苦日子他都是記在心里的,也記得自己去上大學(xué)時那些往自己手里塞一把零散錢的親戚和因為沒錢被退了親的大哥……那時候他總是想等自己出息了就讓所有人過上好日子,他如今日子確實過的好了,大哥二哥的日子也不差,可是他們這些人,怎么就都變了呢?
李銳記得,上輩子就算過年的時候他們一家會來北京,但是大年三十李躍肯定會帶了他們?nèi)敔斈棠碳遥缓鬆敔斈棠虝桃庾屶嵭η绺芍赡恰?br/>
他爸還是記著爺爺奶奶的,可是他們有他一個人記著就好,他就算要對他們好,也不該拉上他媽和他。
李躍如今能留在北京過年,應(yīng)該是想通了的,這些事情,他想通了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