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姐妹
是夜,如懿宿在養(yǎng)心殿。皇帝睡得極熟,她卻輾轉(zhuǎn)無眠,只是一任他牽住自己的手沉沉睡去。呵,真是酣眠。她盯著枕邊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有溫暖而誘惑的姿態(tài),眼角新生的細(xì)紋亦不能掩飾他巍峨如玉山的容顏。當(dāng)真是個俊逸的男子,不為歲月所辜負(fù)。</br> 她的手與他緊緊交握,在他熟悉的掌紋里默默感知著彼此年華的逝去。到底,他們都已經(jīng)變了。他不再是翩翩少年,而是頗具城府的帝王;而自己,已不再是驕縱任性的閨秀,而是善于謀算的宮妃。但,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般配的。因著這般配,才不致彼此離散太久。</br> 如懿出神地想著,忽然覺得有些冷。她伸手抓住錦被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卻在那一剎那察覺,如果靠近身邊身體溫暖的男人,會是更好的選擇,然而,他還是選擇了自己保護(hù)自己,哪怕是在與自己肌膚相親過的男人身邊。</br> 這一種下意識,幾乎在瞬間逼出了她一身冷汗。是,或許在她的心底,這個男人未必能保護(hù)自己,那么會是誰,誰才能在危險的境地里義無反顧地護(hù)住自己。她細(xì)細(xì)尋思,細(xì)細(xì)尋覓,唯一能想起的人,居然是凌云徹。</br> 那個小小的侍衛(wèi),他有著烏墨天空里明燦如星子的眼睛。哪怕你知道,他也心懷向上的欲望,但他的眼睛,不似她一直看過的那些男人的眼睛,只被欲望的權(quán)勢蒙住了眼睛。</br> 這樣隱秘而不可對人言說的想法,讓她在溫暖綿綿的被褥里冒著涼浸浸的寒意。驟然,皇帝的呻吟聲在睡夢中想起,他溫柔的呢喃:“瑯?gòu)?,瑯?gòu)谩?lt;/br> 如懿仔細(xì)分辨片刻,才想起那時孝賢皇后的閨名。在她的記憶里,皇帝從未這樣叫過皇后的閨名,他一直是以身份來稱呼她,“福晉”或者“皇后”。</br> 她看著皇帝在睡夢里痛苦的搖著頭,額上冒出細(xì)密的汗珠,終于忍不住推醒了皇帝,輕柔替他擦拭著汗水:“皇上,您怎么了?”</br> 皇帝驚坐起來,有瞬間的茫然,看著帳外微弱的燭光所能照及的一切,氣息起伏不定。</br> 如懿柔聲問:“皇上,您是不是夢魘了?”</br> 皇帝緩過神來,疲乏地靠在枕上,搖頭道:“如懿,朕是夢見了孝賢皇后。她站在朕的床前,滿臉淚水地追問朕,日后會有誰取代她入主長春宮。她還直追問朕:皇上皇上,你為什么那么久沒叫過臣妾的閨名?你是不是還在懷疑臣妾,怨恨臣妾?”皇帝頹然地低下頭,“這樣的話,皇后在臨終前也問過朕。但朕念著她往日的過錯,始終不肯叫她一聲‘瑯?gòu)谩?,所以她追入朕的夢里,死死纏著朕不放。”</br> 如懿看著皇帝,神色清淡溫然,有著讓人平靜的力量:“人無完人。孝賢皇后雖然有她的錯失,但她對皇上的心也是無人能取代的。”</br> 燭影搖動暗紅燁燁,皇帝清峻的面容在幽暗的寢殿中并不真切,深邃的眼眸仿佛一潭深不可見的池水。良久,皇帝長舒了一口氣,喚進(jìn)毓瑚道:“你去告訴李玉,傳朕的旨意,長春宮是孝賢皇后生前的寢宮,朕要保留孝賢皇后居住時的所有陳設(shè),凡是她使用過的奩具、衣物,一切按原樣擺放,再將孝賢皇后生前用過的東珠頂冠和東珠朝珠供奉在長春宮?!彼剂科?,有道,“等等,去吧惠賢皇貴妃的畫像也供在那里。還有。每年的臘月二十五和忌辰時,朕都會前往親臨憑吊。長春宮,朕不會再讓別的嬪妃居住?!?lt;/br> 毓瑚答應(yīng)著退了下去,如懿默默聽著皇帝的種種囑咐,神色安靜如?!盎噬线@樣做,孝賢皇后地下有知,也會安慰?;噬峡梢园残牧恕!?lt;/br> 皇帝郁然長嘆:“朕作了一篇懷念孝賢皇后的《述悲賦》。過幾日,朕會親自抄錄送與皇后靈前焚化,希望她在九泉之下與永璉和永琮母子相聚,能夠稍稍寬慰吧。”</br> 夜風(fēng)拂動芙蓉錦帳堆雪似的輕紗,帳上的鏤空銀線串珠刺繡花紋晶光瑩然,床頭的赤金九龍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響,連那龍口中含著的明珠亦散出游曳不定的光。皇帝復(fù)又躺下,沉沉睡去。如懿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有無數(shù)端緒縈繞輾轉(zhuǎn)。最后,亦只能閉上眼,勉力睡去。</br> 這一覺睡得輕淺,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準(zhǔn)備穿戴了前去上朝。如懿已無睡意,索性起身服侍皇帝穿上龍袍,扣好盤金紐子?;实鄣难巯掠械哪嗌畿舱驹谒?,正好夠到他下巴的位置,只覺得他呼吸間暖暖的氣息拂上面頰亦有滯緩的意味,輕聲道:“皇上昨夜沒有睡好,等下回來,臣妾熬著杜仲雪參紅棗湯等著皇上。”</br> 皇帝溫言道:“這些事就交給下人去做吧。你昨夜也睡得不甚安穩(wěn),等下再去眠一眠吧?!?lt;/br> 如懿低低應(yīng)了一聲,侍奉著皇帝離開,便也坐著軟轎往翊坤宮中去。天色只在東方遙遠(yuǎn)的天際露出一色淺淺的魚肚白,而其余的遼闊天幕,不過是烏成一片,教人神鬼難辨。惢心伴在她身邊,悄聲問:“小主,為何孝賢皇后生前皇上對她不過爾爾,她薨逝之后,皇上反而如此情深,念念不忘?”</br> 如懿淡淡笑道:“有時候人的情深,不僅是做給旁人看的,更是做給自己看的。入戲太深太久,會連自己都深信不疑?!?lt;/br> 惢心有些茫然:“小主的話,奴婢不懂?!?lt;/br> 如懿長吁一口氣:“何必要懂得。你只要知道,你活著的時候他待你好,才是真的好。”她凝神片刻,“惢心,你快三十了吧?總說你二十五歲便讓你出宮,可拖著拖著,你都快三十了。九月里是你的生日,便可以放你出宮了?!?lt;/br> 惢心笑道:“是。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五歲的時候本可離宮,但總覺得離不開小主,如今都快三十了?!?lt;/br> “我剛出冷宮的時候你總說要多陪陪我,如今三十了,可以出宮好好嫁了吧。江與彬是個很不錯的人選,我會告訴皇上,把你賜婚給她?!?lt;/br> 惢心臉上帶著紅暈,誠懇道:“可奴婢還想多伺候小主幾年?!?lt;/br> 如懿微笑:“年紀(jì)不等人,一個女人的好年歲就這么幾年,別輕易辜負(fù)了,再不嫁了你,不知道江與彬背后得多恨本宮呢。不過話說回來,即便你嫁人了,白日里進(jìn)宮按班序伺候,晚上出宮,也是無妨的,我希望你好好兒出宮,安穩(wěn)過日子?!?lt;/br> 惢心激動得滿眼含淚,二人正說話,軟轎一停,原來已經(jīng)到了翊坤宮門口。如懿扶著惢心的手下了軟轎,三寶匆匆迎上道:“小主可回來了。延禧宮遞來的消息,愉妃小主從昨夜進(jìn)了太后宮中,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出來。跟著伺候的人說,愉妃小主在慈寧宮的院落里跪了一夜,太后到現(xiàn)在都不許她起來?!?lt;/br> 如懿心下一涼,即刻問:“這消息旁人知道么?”</br> 三寶搖頭道:“延禧宮的人都是愉妃小主親自調(diào)教出來的,懂得分寸,只敢把消息遞到咱們這里,旁人都不知道。”</br> 如懿略一思忖,往前走了幾步:“惢心,我乏了,再去睡一會。”</br> 惢心答應(yīng)著替她接過解下的云絲銀羅披風(fēng),道:“是。那奴蜱伺候小主睡著,再去請五阿哥起床,該時候去尚書房了?!?lt;/br> 如懿走了兩步,微嘆一口氣,終究忍不住轉(zhuǎn)身:“去慈寧宮!”</br> 如懿趕到慈寧宮外時,天色才蒙蒙亮。熹微的晨光從濃翳的云端灑落,為金碧輝煌的慈寧宮罩上了一層曖昧不定的昏色。如懿佇立片刻,深吸一口氣,這個地方,無論她來了多少次,總是有著難以言明的畏懼與敬而遠(yuǎn)之。</br> 是的,太后曾經(jīng)救過她,是她的恩人。但對于整個烏拉那拉氏而言,太后又何嘗不是一手毀去她們所有榮華與倚仗的仇人呢。</br> 恩仇交織,卻不能奈太后何。這才是真正的敬畏。</br> 然而此刻,海蘭在里頭,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但如懿隱隱覺得不安。太后雖然主持著六宮事宜,但一向并不插手小事,而且她御下也極溫和,甚少會有罰跪一夜的厲舉。</br> 所以越走進(jìn)慈寧富,如懿心底的惴惴越重。外頭的小宮女們一層層通報進(jìn)去,迎出來的是福珈,她見了如懿不驚不詫,只是如常平和道:“娘娘略坐坐。太后已經(jīng)起身,梳妝之后就可見娘娘了?!?lt;/br> 太后索性喜愛時鮮花卉,皇帝又極盡孝養(yǎng),故而慈寧富內(nèi)廣植名貴花木,以博太后一笑。諸如海棠、牡丹、玉蘭、迎春等皆為上品,又有“玉堂富貴春”的好意頭?;ǚ窟€特?fù)苁e年老花匠,專心照料太后最愛的幾株合歡花。因此慈寧宮內(nèi)繁花似錦,永遠(yuǎn)花開不敗。更兼夜露瑩透,染上花花草革,更是透出別樣的嬌艷來。</br> 如懿看了看院子里,除了花草芳菲,唯有兩只仙鶴在芭蕉下打盹兒,四下靜靜的,并無跪著什么人。如懿越發(fā)擔(dān)心,低聲問道:“姑姑,愉妃呢?”</br> 福珈笑吟吟垂著手道:“愉妃娘娘是有位分有孩子的,太后怎會要她如此丟了臉面,要跪也不會跪在這里。否則傳了出去,愉妃娘娘還怎么做人呢?”</br> 如懿猜不透太后的盤算,便跟著福珈進(jìn)了暖閣坐下。福珈指著案幾上一碟蓮心酥并一碗核桃酪道:“這是太后昨夜給娘娘備下的夜宵,娘娘沒用上,已經(jīng)涼了,奴婢叫人撤了,換些早膳點心吧?!?lt;/br> 如懿詫異,卻只能不動聲色含笑道:“姑姑怎知本宮沒有用早膳?”</br> 福珈笑道:“奴婢哪里能知道,不過是按著太后的吩咐做事罷了。只不過娘娘昨夜沒來,那必定是因為侍寢而不知道。若是侍寢之后即刻回富,那這個時辰知道了會趕來。娘娘一向與愉妃娘娘情同姐妹,不是么?”</br> 如懿暗暗咋舌,太后身邊一個姑姑都活成了水晶玻璃通透人兒,何況是太后自己??粗缟派蟻?,她索性定下神來,用了點奶茶和馬蹄餅,又用了一小碗栗子粥。福珈在旁笑瞇瞇道:“太后臨睡前囑咐了,要是娘娘沒有用東西的精神,她便懶得和娘娘多言了。要是娘娘還吃得下,那就還能有心思說話的?!?lt;/br> 如懿心頭微微發(fā)沉,像是墜著什么重物一般,她依然含笑:“福珈姑姑,本宮已經(jīng)吃飽了,哪怕太后要拉著本宮和愉妃一切受罰,本宮也有力氣支撐。只是愉妃……”</br> 福珈如何不懂,笑道:“娘娘放心。太后罰跪便是罰跪,不會餓著愉妃娘娘的。愉妃娘娘若是能,跪著瞌睡也成?!?lt;/br> 如此回答,如懿亦只能緘默了。靜候了一炷香時分,只聽見有珠簾挽起的輕晃聲清脆玲玲,如同細(xì)雨潺潺。隔著一掛碎玉珠簾,有透澈如水的女子聲音傳來,仿佛也沾染了碎玉的玲瓏通透。太后從簾后漫步而出:“哀家就知道,愉妃罰跪,你遲早會來,因為這件事,少不得有你牽連?!?lt;/br> 如懿忙起身行禮,誠惶誠恐:“太后萬福金安,富春康寧?!?lt;/br> 太后擺手道:“哀家有什么萬福的?一下子折了兩個皇孫在你們手里,牽連了純貴妃好讓你一人獨大。這么好的算盤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想閉上眼睛當(dāng)看不見也不成啊。”</br> 如懿保持者恭謹(jǐn)?shù)奈⑿Γ骸疤蟮脑?,臣妾不明白?!?lt;/br> 太后看著宮女們布好早膳退下,笑著從福珈手中取過茶水漱口,然后慢慢舀著一碗燕窩粥喝了幾口:“不明白?哀家只須看這件事中誰得益最多,便可以猜測是誰做的。怎么,純貴妃本與你都是貴妃,如今她抱病不出,你一人獨大,還有什么可說的么?不過幸好,純貴妃子嗣眾多。除了永璋不懂事,也罷,皇上本就不喜歡永璋,總還有永瑢和璟妍。兒女雙全的人哪,總比哀家著樣的有福氣,更比你有福氣?!?lt;/br> 如懿最聽不得子嗣之事,心頭倏然一刺,仿佛有利針猝不及,逼出細(xì)密的血珠。她極力撐著臉上的笑:“太后的福氣,自然是誰也比不上的。只是太后所言,無非是覺得臣妾算計了永璜和永璋?!?lt;/br> 太后擱下燕窩粥,擺手道:“福珈,這粥太淡了,替哀家去兌點牛乳。”</br> 福珈答應(yīng)了一聲,引著眾宮女退下,唯余如懿與太后靜靜相對。</br> 太后拿絹子擦了擦唇角,隨手撂下,轉(zhuǎn)了冰冷臉色:“如今你的心思是越來越厲害了,永璋便罷了,連你撫養(yǎng)過的永璜都可以下手?;⒍旧星也皇匙影?!”太后面色深郁,忽而一笑,“哀家忘記了,你肚子里何曾出過自己的孩子?養(yǎng)子嘛,自然不必太上心的?!?lt;/br> 如懿縱然歷練多年,卻也耐不住這樣的刺心之語,只覺得滿臉滾燙,抬起頭道:“太后錯了,此次的事,哪怕是臣妾算計了兩位阿哥,卻也頂多是讓他們受一頓訓(xùn)斥而已。只能說臣妾算計了開頭也算計不到結(jié)尾?;噬线@樣的雷霆震怒,可以斷絕兩位阿哥的太子之路,連太后撫養(yǎng)皇上多年,都會覺得意外,臣妾又如何能算計得到?”</br> 太后微瞇了雙眼,神色陰沉不定:“你是說,你與愉妃都無錯,是皇帝責(zé)罰太重?”</br> “臣妾不敢這樣說。但太后心如明鏡,皇上登基十二年,早不是以前凡事問詢先帝遺臣的新君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與見解,旁人只能順從,不能違背。即便張廷玉和高斌這樣的老臣都如是,何況旁人?!比畿材恳曁?,意味聲長,“或許在皇上眼中’母子之恩’父子之情,夫妻之義,都比不上君臣二字來得要緊呢!”</br> 太后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這是你自己的揣測,還是皇帝告訴你的?”</br> 如懿見太后不再動早膳,便盛了一碗牛骨髓湯,恭恭敬敬遞到太后手邊:“皇上天心難測,臣妾如何能得知,皇上更不會告訴臣妾什么。只是太后養(yǎng)育皇上多年,對皇上之事無不上心,難道會看不出來么?臣妾若真有什么算計,都也是落了‘正巧’二字罷了。若和愉妃有牽扯,那也是偶然。太后是知道的,愉妃生下永琪后就再不能承寵,她沒必要爭寵算計?!?lt;/br> 熹微的天光從重重垂紗帷簾后薄薄透進(jìn),太后背著光寬坐榻上,衣裾在足下鋪成舒展優(yōu)雅的弧度。任憑身后是四月錦繡,花香彌漫的浮光萬丈,她的面孔卻似浸在陰翳之中,連著渾身的金珠玉視、朱羅燦繡,都成了冰冷的死色。太后打量著如懿的神色,片刻,才伸手接過她遞來的湯,慢慢啜飲:“你倒是越來越懂得看皇帝了。也算你識趣,自己認(rèn)了算計永璜和永璋之事。愉妃跪了一晚上,都還不肯招了和你相關(guān)呢?!?lt;/br> 如懿望著太后,心中隱隱有森然畏懼之情,卻還是道:“此事與愉妃無甚關(guān)系。而且太后是過來人,遇見這樣的事,自然明白,不會去怨算計的人有多可怕,而是可憐被算計的人為何這樣容易被算計了?!?lt;/br> 太后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中卻是極淡極淡的邈遠(yuǎn)之色,仿佛她這個人,永遠(yuǎn)是高不可攀,難以捉摸:“你這樣的心思,倒是越來越像你的姑母了?!彼骋谎酆熀?,“愉妃跪在哀家的寢殿外頭,你自己去看看吧?!?lt;/br> 如懿本為海蘭擔(dān)心,聽得這一句,忙走到太后寢殿前,見海蘭跪在地上,神色雖然蒼白且疲憊不堪,倒也不見受了多大的折磨。</br> 海蘭一見如懿,忍不住落淚潸潸:“姐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何必要把事情和我撤清,原本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姐姐從沒有做過。”</br> 如懿示意她噤聲,扶著她艱難地站起來,替她揉著膝蓋道:“你先坐坐,等下我扶你出去。記得別亂動,跪了一夜,膝蓋受不住。”</br> 海蘭含淚點點頭,乖乖坐下。如懿轉(zhuǎn)到殿外暖閣中,跪下道:“太后憐憫,臣妾心領(lǐng)了。自然事事為了你。但許多事,你擱在心里頭就是了,不必癡心妄想?!?lt;/br> 如懿靜靜地聽著,目光只落在太后身后那架泥金飛繡敦煌飛仙女散花的紫檀屏風(fēng)上。那樣耀目的泥金玉痕,絢麗的刺繡紛繁,衣飾蹁躚,看得久了,眼前又出現(xiàn)模糊的光暈,好似離了人間。如懿安分地垂首:“一切由皇上和太后定奪,臣妾不敢癡心妄想?!?lt;/br> 太后篤定一笑,嘆口氣道:“這話雖然老實,卻也不敬。后宮的事難道哀家做不得主,還要皇上來定奪?”</br> 如懿聽到此節(jié),心中的畏懼減了幾分,輕笑道:“個中的緣由,太后比臣妾清楚。”</br> 太后收斂笑意,淡淡道:“你便不怕哀家把你算計永璜和永璋的事告訴皇帝?你害了他的親生兒子,他便容不得你了?!?lt;/br> 如懿的神情清淡如同一抹云煙:“若說算計,后富里誰不曾算計過?太后一一告訴了皇上,也便是讓他成了孤家寡人。太后舍不得的?!?lt;/br> 太后冷冷笑道:“哀家舍不舍得,是哀家說了算。你既然來了,哀家也不能不罰你,可為什么罰你,哀家也不能張揚。不是為了你,是為了皇家的顏面。這件事,哀家便記在心里,你走吧?!?lt;/br> 如懿心頭一松,忙道:“多謝太后。那么愉妃……”</br> 太后眼皮也不抬:“你都走了,哀家還留她做什么,一起走吧?!?lt;/br> 如懿如逢大赦,忙與葉心一起扶了海蘭出了慈寧宮。海蘭緊緊扶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慢。她站在風(fēng)口上,任由眼淚大滴滑落在天水碧的錦衣上,洇出一朵朵明艷的小花:“我以為姐姐恨我狠毒,再不會理我了。”</br> 如懿凝視著她:“我早說過,你做與我做有什么區(qū)別?我不原諒你,便也是不原諒自己。念頭是我自己起的,只不過你伸出手做了。做得絕與不絕,原不在你我,而在皇上?!?lt;/br> 海蘭的輕嘆如拂過耳畔的風(fēng):“姐姐從冷宮出來的那一年,曾告訴我會變得更決絕狠心,不留余地??山駮r今日看來,姐姐還是有所牽絆。我一直想,皇上能做到棄絕父子之情,姐姐為何做不到?”</br> 如懿語氣沉沉:“因為我從未走到皇上站過的地方。高處不勝寒,皇上與我們看到的、感受的,自然不一樣。”</br> 海蘭望著如懿,替她拂了拂被風(fēng)吹亂的金鑲玉步搖上垂落的玉蝶翅螢石珠絡(luò):“所以我希望姐姐可以站到和皇上并肩的位置,和皇上一樣俯臨四方,胸有決斷?!?lt;/br> 如懿的笑凝在唇際,久久不肯退去:“這是我的愿望,也是烏拉那拉氏的愿望。雖然我知道還有些難,但我會努力做到?!?lt;/br> 葉心忙道:“嫻貴妃這些日子忙于料理六宮的事,很少和我們小主來往,我們小主雖然不說,但心里不高興,奴婢是看得出來的?!?lt;/br> 海蘭嗔著看了葉心一眼,淚中帶笑:“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若是姐姐一直和我生分下去,咱們姐妹會生分到什么地步?”</br> 如懿笑道:“現(xiàn)在還這么想么?”</br> 海蘭思忖片刻:“現(xiàn)在我想,若是我們姐妹連這樣的事都沒有生分,以后還會為了什么事生分呢?”</br> 如懿淺淺笑道:“多思多慮,還不趕緊回宮,治治你的膝蓋呢!”</br> 如懿攙著海蘭慢慢走在長街上,遠(yuǎn)處有明黃輦轎漸漸靠近,疾步向慈寧官走來。如懿微微有些詫異,忙蹲下身迎候:“皇上萬福金安?!?lt;/br> 皇帝臉上有著深深的關(guān)切與擔(dān)憂:“從慈寧宮出來了?太后有沒有為難你們?”</br> 如懿不知就里,忙道:“這個時候皇上不是剛下朝么?怎么知道臣妾與愉妃在慈寧宮?”</br> 皇帝道:“太后身邊的宮人來傳話,說你與愉妃在受責(zé)罰,朕剛下朝,便趕來看看。”皇帝執(zhí)過她手,溫言道,“不要緊吧?”</br> 皇帝的日艮底似一潭墨玉色的湖,只有她的倒影微瀾不動。如懿心頭微微一暖:“皇上放心,已經(jīng)沒事了?!?lt;/br> 皇帝微微頷首,柔聲道:“你和愉妃先回去,朕正要去向皇額娘請安?!倍送说揭贿叄劭粗实廴チ?,自行回宮不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