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母心
皇后看著女兒步出,仿佛再也支撐不住似的,一下子癱坐在了紫檀雕花椅上,任由淚水蔓延肆意。素心正端了藥走進,見皇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面如金紙,不覺慌了手腳,忙擱下藥盞替皇后撫胸按背。好一頓推揉,皇后才緩過了氣息。素心見皇后好些,忙不迭遞上藥盞,含淚勸道:“皇后娘娘自然也是舍不得公主,其實何不把話都敞亮了說給公主知道呢?這話吐一半含一半,娘娘難受,公主也不能明白您的苦心。”</br> 皇后就著素心的手把一盞藥慢慢喝完了,才支起半分力氣道:“本宮何曾不想告訴璟瑟,可她到底還小,有些話聽不得的,一聽只怕更不肯嫁了?!被屎罂匆谎鬯匦模裆珣K然,“這些日子你跟在本宮身邊,難道你不知道本宮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樣子么?”</br> 素心一怔,眼底蓄了半日的淚就涌了出來,她自知哭泣不吉,忙擦了淚面笑道:“皇后娘娘福綏綿長,一定會好起來的?!?lt;/br> 皇后盯著她看了須臾,不禁苦笑,撫著胸口虛弱道:“你不必哄本宮了,本宮自己知道,要不是齊太醫(yī)用這么重的藥一直吊著,本宮怕是連走出宮門的力氣都沒有。哪天本宮要是不在了,璟瑟孤零零的,她又是那么高傲的性子,哪怕要嫁人,豈不是也要受那些人的暗虧,落不到一個好人家去。還不如趁著本宮還有一口氣,替她安排了好歸宿,也賣了太后一個人情,日后可以讓太后看在本宮今日保全柔淑長公主的苦心上,可以稍稍善待本宮的女兒?!?lt;/br> 素心見皇后連說這幾句話都?xì)舛塘μ摚允沁@般殫精竭慮,忍不住落淚道:“皇后娘娘平時嘴上總說最疼兩位阿哥,未曾好好待公主,其實您心里不知道多疼公主呢。”</br> 皇后滿心凄楚,愴然道:“璟瑟雖然只是個女兒,但到底是本宮懷胎十月所生。本宮不爭氣,保不住皇子,以后富察氏的基業(yè)和昌盛,一半是靠自己的功名,一半便是靠璟瑟了。說來也終究是本宮不好,素日里不曾對璟瑟好好用心,臨了卻不得不讓她遠(yuǎn)嫁來保全富察氏的榮耀?!彼秸f越是傷心,氣息急促如澎湃的海浪,她死死抓著素心的手,凄厲道,“素心,本宮的兒子保不住,女兒也要遠(yuǎn)嫁,這到底是不是本宮的報應(yīng),是不是本宮錯了!可本宮做了這么多,只是防著該防的人,求本宮想求的事,并未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皇后如掏心挖肺一般,一雙眼突出如核,直直地瞪著素心。</br> 素心聽得“殺人放火”四字,臉色煞白如死,忙好聲安慰道:“娘娘確不曾做過,您就別多思傷神了,趕緊歇一歇吧?!毕袷且獕阂肿〈藭r難掩的心慌一般,素心的指尖一陣陣發(fā)涼,哪里扶得住皇后搖搖欲墜的身體,揚聲向外喊道,“蓮心!快進來!快進來扶娘娘!”</br> 蓮心本在門外候著,只顧側(cè)耳聽著殿中動靜,死死攥緊了手指,任由指甲的尖銳戳進皮肉里,來抵擋皇后一聲聲追問里勾起的她往日不堪回首的記憶。</br> 直到素心倉皇呼喚,她才強自定了心神,一如往日的謙卑恭謹(jǐn),匆匆趕進。蓮心正要幫著伸手扶住皇后,只見皇后氣息微弱,身體陡地一仰,已然暈厥過去。素心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顧得上別的,一壁和蓮心扶著皇后躺下,一壁吩咐趙一泰去喚了太醫(yī)來。</br> 太后坐于別館之內(nèi),拿著圣旨反反復(fù)復(fù)看了許多遍,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仿佛一朵金絲菊花,潑潑綻開無限歡喜欣慰。玫嬪跪在紫檀腳踏邊,拿著象牙小槌為太后輕輕敲打小腿,脆生生笑道:“這道圣旨太后看了一個晚上了,還沒夠么?”</br> 福珈上來添了茶,在旁笑道:“太后懸了多少年的心事,終于能夠放下了?!?lt;/br> 太后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多虧得玫嬪與舒嬪爭氣,這幾日沒少在皇帝跟前吹風(fēng)。”她抿了抿唇角,“福珈,你往這茶里加了什么,怎么這樣甜?”</br> 福珈笑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尋常的白毫銀針,哪里擱什么東西了?架不住太后心里甜,所以茶水入口都成了甜的?!?lt;/br> 玫嬪正了正鬢邊的玫瑰攢珠花釵,笑道:“可不是呢?臣妾也從未見太后這般高興過呢?!?lt;/br> 太后唇邊的笑色如同她身上的湖青色金絲云鶴嵌珠袍一般閃耀:“先帝臨終前,已經(jīng)病得萬事不能做主了。為保新帝登基后蒙古各部一切穩(wěn)妥,哀家和敬公主下嫁蒙古之事已然成為定局。三月初七,皇帝下旨和敬公主晉封固倫和敬公主,次年三月尚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輔國公色布騰巴勒珠爾。同時,晉封太后幼女為固倫柔淑長公主,亦于次年三月尚理藩院侍郎宗正?!?lt;/br> 福珈笑嘆道:“理藩院的侍郎雖然不是什么要緊的官職,但到底也還體面,哪怕額駙是領(lǐng)個閑差,公主能在太后跟前常常盡孝,也是極好的?!?lt;/br> 玫嬪抬起嫵媚纖長的眼角,輕輕柔柔道:“嫻貴妃……算是很盡心了。”</br> 太后瞄了她一眼,舒然長嘆:“也是。若不是她想到要以退為進,力陳柔淑下嫁蒙古的好處,皇帝未必會聽得進去,才反其道而行。這件事,哀家念著嫻貴妃的好處。自然了,皇后也是明白事理的。也虧得齊魯來告訴哀家皇后病重,哀家才能勸得動皇后接受這門婚事?!?lt;/br> 玫嬪冷冷一笑:“對皇后來說,是想公主有個婆家的靠山。其實她是最看不穿的,太后娘娘心如明鏡,兒女在身邊,比什么都要緊得多了。”</br> 太后長嘆一聲,撫著手腕上的碧玉七寶琉璃鐲道:“皇后畢竟還年輕啊。許多事她還不懂得,只怕以后也來不及懂得了。她的病,皇帝心里有數(shù)么?”</br> 玫嬪略略思忖道:“齊魯雖是皇上身邊的人,但一向最油滑老道,左右逢源。這次皇后的病雖然一直瞞得密不透風(fēng)的,怕是皇上也隱約知道些,所以御駕才吩咐了,明日就要準(zhǔn)備回鑾?!?lt;/br> 太后靜了片刻,看著小幾上的一縷香煙裊裊縹緲,微瞇了眼道:“外面雖好,到底不如宮里舒坦。待了一輩子的地方,還是想著要早點回鑾。對了,舒嬪原說要和你一起過來的,怎么這個時辰還沒過來?!?lt;/br> 福珈忙道:“方才舒嬪那兒來過人了,說是預(yù)備著侍寢,就不過來了。”</br> 玫嬪嘴邊的笑便化成一縷不屑:“侍寢還早呢,這個時候就說不過來了,也敷衍得很?!?lt;/br> 太后微微一笑,對這些爭風(fēng)吃醋之事極為了然:“舒嬪跟在哀家身邊的時候沒有你長,自然不如你的孝心重。好了,時候不早,你也先回去吧?!?lt;/br> 玫嬪這才起身告退。福珈看著她出去,低聲道:“論起來,玫嬪待太后的孝心,可比舒嬪多呢?!?lt;/br> 太后唇角的笑容逐漸淡了下來:“你也看出來了?”</br> 福珈微微沉吟:“奴婢冷眼瞧著,舒嬪待皇上的心是比待太后您重多了,這樣的人留在皇上身邊,還這么得寵……”</br> 太后笑著彈了彈指甲:“皇帝的風(fēng)流才情,是招女人喜歡。舒嬪的心在皇帝身上也好,有幾分真心才更能成事?;实圩孕〔坏酶改赣H情,在夫妻情分上也冷淡些,但他一顆心是知道冷暖的,所以舒嬪的好處他都看在心里,才格外相待些。你且看玫嬪的恩寵,到底是不如舒嬪了?!?lt;/br> 福珈還是有些不放心:“那太后不怕……”</br> “怕?”太后不屑地嗤笑,“皇帝雖寵愛舒嬪,但他對舒嬪做了什么,真當(dāng)哀家什么都不知道么?舒嬪的性子剛烈,若來日知道了發(fā)起瘋來,指不定將來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呢?!?lt;/br> 夜色闌珊。</br> 濟南的夜,無論怎樣望,都是隱隱發(fā)藍(lán)的黑,璀璨如鉆的星辰,像是灑落了滿天的明亮與繁燦。不像京城的夜,怎么望都是近在咫尺的墨黑色,好像隨時都會壓翻在天靈蓋上。</br> 皇后醒來時已是半夜,幾名太醫(yī)跪在素紗捻金線芭蕉屏風(fēng)外候著,聽得皇后醒來的動靜,方敢進來請脈?;屎笥行┟悦院?,睜開眼卻見皇帝也在身邊,慌忙含笑支撐著起身請安:“皇上萬福,皇上怎么在這兒?”她極力掩飾著睡中憔悴支離的容顏,“素心,是什么時辰了?”</br> 素心忙回稟道:“回皇后娘娘,是子時二刻了?!?lt;/br> 皇帝忙按住她,柔聲道:“別掙扎著起來了,鬧得一頭的虛汗?!闭f罷,他取過絹子替皇后擦拭著額頭汗珠,“朕本來宣了舒嬪侍寢,但不知怎的,總念著你與璟瑟,想來想去覺得心里頭不安,便過來看看你。誰知道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著,口中念念有詞?!被实鄣恼Z氣愈加溫柔,“怎么了?可夢見了什么?”</br> 皇后忙笑道:“難怪臣妾總覺得和誰在說話,口干舌燥,原是說夢話了。”她仔細(xì)想了想,“其實這個夢臣妾已經(jīng)做過好幾次了,皇上也是知道的?!?lt;/br> 皇帝想了想,撫著皇后青筋暴起的手背道:“皇后又夢到碧霞元君了?”</br> 皇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霞色紅暈:“此次東巡以來,臣妾一直夢到碧霞元君在睡夢中召喚臣妾。所以臣妾與皇上祭泰山時,特意往碧霞元君祠許愿??扇缃癯兼呀?jīng)離開泰山了,不知為何,碧霞元君仍是在夢中屢屢召喚?!?lt;/br> 皇帝寬慰道:“民間傳說碧霞元君神通廣大,尤其能使女子生子,母子無恙。朕知道皇后一心還想為朕添個皇子,所以與皇后在泰山誠心拜求,但愿碧霞元君顯靈?;屎蠹热粚覍覊舻奖滔荚賳?,看來朕與皇后的心愿都會達(dá)成了?!?lt;/br> 皇帝既如此說,身邊的人哪有不奉承的,連齊魯也少不得道:“只要皇后娘娘悉心調(diào)理,鳳體無恙,一定會如愿以償?shù)摹!?lt;/br> 皇后明知自己早成了蛀空的腐木,不過外表看著還光鮮罷了,這心愿如何能夠得成?只是當(dāng)著皇帝的面,也只能強顏含笑:“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請欽天監(jiān)再看看,若是可以,臣妾想再前往碧霞元君祠拜求,希望上天垂憐,實現(xiàn)皇上與臣妾的心愿。”</br> 皇帝略略有些躊躇:“皇后,太醫(yī)已經(jīng)為你診治過,說你身子不適。也是朕不好,這些日子只顧著巡游,讓你舟車勞頓。朕已吩咐下去,明日午后御駕回鑾,咱們也得回京,議起璟瑟的婚事了?!?lt;/br> 皇后心中一酸,怕是皇帝看出了自己病象,不安道:“皇上,臣妾沒事。臣妾……”</br> 皇帝替她掖好被子,柔和道:“皇后,你好好躺下歇息。蓮心在前廳給朕備了點心,朕去用一些,再進來看你?!闭f罷,他便領(lǐng)了太醫(yī)往前廳去。</br> 前廳的案幾上放著四色細(xì)巧點心,都是山東名產(chǎn)。皇帝無心去動,只黯然道:“皇后的身子,便已經(jīng)糟糕到這個地步了么?”</br> 齊魯領(lǐng)著太醫(yī)們躬身跪在地上,一時也不敢接話,思忖了半天道:“皇后娘娘要強,一心進補提氣,原是精神百倍的,但……”他身后一個太醫(yī)怯怯接口:“但皇后娘娘用心過甚,其實大半是心病……微臣們醫(yī)得了病,卻醫(yī)不得心?!碧t(yī)們說完,連連磕頭請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lt;/br> 皇帝的臉上寫滿了難以名狀的沉郁。李玉悄悄道:“皇上,太醫(yī)們也是盡力了。您還記得東巡離宮前,您原是不想皇后娘娘隨行的,因為欽天監(jiān)在七阿哥夭折后曾奏,‘客星見離宮,占屬中宮一眚’。當(dāng)時有一顆時隱時現(xiàn)的‘客星’出現(xiàn)在名為離宮的六顆星之中,是為天象大異,欽天監(jiān)以為這預(yù)示中宮將有禍殃臨頭?!?lt;/br> 也好轉(zhuǎn)了許多。這次又有璟瑟下嫁蒙古之事沖喜,你們只要盡力醫(yī)治,皇后一定會好轉(zhuǎn)的?!彼f罷,卻見進忠進來道:“皇上,令貴人聽說您憂思傷懷,所以特意在殿外等候,想見皇上?!?lt;/br> 皇帝不假思索道:“你們都留下好好照顧皇后。李玉,去令貴人閣中?!?lt;/br> 嬿婉自封令貴人之后,皇帝雖也寵愛,但比初初承寵時卻遜色了幾分,自然也是為了當(dāng)日燕窩細(xì)粉與不辨甜白釉之事。嬿婉雖然惴惴,又百般自學(xué)以討皇帝歡心,卻也總有些心虛。此刻皇帝寧愿去見她而不留皇后宮中,李玉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忙答應(yīng)著伺候皇帝去了。皇后披衣強自立在屏風(fēng)后,眼見著皇帝離去,身體一軟,靠在了素心懷中,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失神地絮絮道:“醫(yī)得了病,醫(yī)不得心……醫(yī)得了病,醫(yī)不得心……”</br> 三月初八,皇帝奉皇太后回鑾?;屎蟮牟∫恢焙黾焙鼍?,人也時昏時醒。</br> 雖然還能起身,卻消瘦了不少,連早午晚的膳食都不能陪著皇帝一起用。</br> 這一日是三月十一,御駕至德州,棄車登舟,沿運河從水路回京。皇后一路車馬風(fēng)塵,極為吃力,忽然到了水上行舟,眼見兩岸輕紅蘸綠,迤邐十余里不絕,抹出煙霞般柔麗的色澤,隱隱然有了蒙蒙春意,心下也有幾分歡悅,便撐著身體與皇帝和嬪妃們一同用了晚膳。</br> 皇帝見皇后能起身用膳,心下十分安慰,便先打發(fā)了嬪妃們離去,特意陪著皇后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叫人送了皇后回到青雀舫上,吩咐李玉召如懿至龍舟上,欣賞白日里山東巡撫進獻(xiàn)的宋代崔白的名畫《雙喜圖》。</br> 皇帝的龍船之后便是皇太后的翟鳳大船,再便是皇后乘坐的青雀舫,其后才是嬪妃們的喜鵲登梅彩船一一跟隨?;侍笏叵捕Y佛,嬪妃們的船尾后專有一船供奉佛像經(jīng)卷,太后便攜了福珈并合船宮人盡數(shù)同去焚香祝禱?;屎蠓鲋匦呐c蓮心的手回到青雀舫上,但見兩岸月色如畫,一時也起了興致,在船尾佇立,看著夜色中柳色青青,曉風(fēng)圓月,也頗有幾分動人情致,便貪看住了,道:“今兒月色真好,本宮許久沒見這樣清朗月光了?!?lt;/br> 蓮心忙勸道:“皇后娘娘,您鳳體才稍稍見好,仔細(xì)著了風(fēng),還是進去吧?!?lt;/br> 素心悄悄兒向她擺了擺手,道:“娘娘這才真是大好了。這兒是有些風(fēng),不如咱們?nèi)ト〖箅﹣斫o娘娘吧?!彼娀屎箢h首應(yīng)允,便恭謹(jǐn)含笑,“娘娘且在這兒立一立,奴婢們速速就來?!?lt;/br> 蓮心便也順?biāo)浦鄣溃骸耙埠?,那咱們再取些熱茶來?!倍苏f罷,便匆匆去了。</br> 皇后正看著月色清明如許,似一塊牛乳色的軟紗輕揚滑落,只聽得舟后跟隨的是蘇綠筠的船,船上隱隱有女子說笑聲如銀鈴?fù)褶D(zhuǎn)。她認(rèn)得這些聲音,細(xì)細(xì)聽去,分明是蕊姬、海蘭和綠筠。</br> 皇后雖然不比晞月與如懿飽讀詩書,可聽著這健康而充滿歡悅的笑聲,不知怎的想起從前自己偶然看過的一首詩:“玉樓天半起笙歌,風(fēng)送宮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lt;/br> 旁人風(fēng)送笑語,自己卻是病煩掙扎,孤涼一身?;屎笮牡子蛹灏?,正想要出聲呵斥,只聽見蕊姬的聲音格外爽亮,躲也躲不過去似的直直逼來:“東巡前欽天監(jiān)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富,占屬中富一眚’,以為是預(yù)示皇后娘娘將巡前欽天監(jiān)曾稟報說‘客星見離宮,占屬中宮一眚’,以為是預(yù)示皇后娘娘將有禍殃臨頭。如今看來,皇后娘娘病重,原來就是應(yīng)了這句天象的?!?lt;/br> 海蘭的聲音低低切切的:“皇后病了應(yīng)著天象便罷了,可我怎么聽說是應(yīng)兆七阿哥的死呢。也真是可憐,這么小小一個孩子,發(fā)了痘疫說去就去了?!?lt;/br> 綠筠連連念佛道:“阿彌陀佛,還好一場痘疫,只是歿了一個七阿哥,別的阿哥、公主都安然無恙,也算是神佛庇佑了?!?lt;/br> 蕊姬看著綠筠,似是關(guān)切,亦是憐其不爭:“純貴妃便是太好性兒了。前幾日我過來與姐姐說話,卻看外頭送來的貢緞獨姐姐這兒短了兩匹,姐姐卻不爭也不問,由著她們好欺負(fù)。后來還是嘉妃看不過,著人拿了自己的補來?!?lt;/br> 海蘭奇道:“竟有這般事?姐姐孩子多,本該多體恤些,誰知還總短了缺了的。皆是姐姐性子太懦的緣故。”</br> 綠筠有些不好意思:“旁人便罷了,愉妃妹妹還不知道我么?但凡我的阿哥安保無虞,旁事我也懶得理會。再者……”她微微沉吟,“皇后也是可憐,痛失愛子,病中嫁出獨女,哪里還顧得到咱們這些小事。罷了罷了。”</br> 蕊姬的笑語帶著神秘的意味,道:“可憐?有什么可憐的?兩位姐姐沒聽說過一種說法么?”</br> 綠筠好奇道:“什么?”</br> 玫嬪笑得極爽朗:“就是一報還一報??!為娘的做了什么孽,便都報應(yīng)到了孩子身上!二阿哥和七阿哥都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怎么會一個個都早夭了!追根宄底的事咱們都不知道,許多事咱們也都只是看見了果,沒看見因而已?!?lt;/br> 綠筠嚇得臉色微微發(fā)白,忙下意識地站起身來道:“玫嬪,你還年輕,可別這樣口無遮攔的,若是皇后娘娘聽到了……”</br> 蕊姬撇一撇涂得朱紅的唇,垂首撥弄著自己養(yǎng)得水蔥似的三寸指甲:“哪里這就聽見了?難道皇后不掛念她死了的兒子,沒事兒將耳報神豎在咱們這里做什么?”</br> 海蘭聽她這般說話,忙打了圓場笑道:“玫嬪是爽利人,有什么說什么罷了?!闭f罷又去按著綠筠,“貴妃姐姐也忒小心了。對了,我正有一事要問姐姐呢,上次姐姐說起哪位太醫(yī)調(diào)理婦科一方極好,玫嬪身上老不大好,每月月信總害她受苦,姐姐若知道好的,也好請來給玫嬪妹妹瞧瞧?!?lt;/br> 這話一起,難免玫嬪也經(jīng)了心不覺紅了眼圈,愁道:“自從我那可憐的孩子離了世,我這身子便是作下了病了,近一年來竟是一月不如一月了,如今總不能好好兒伺候皇上,雖說有著嬪位,恩寵到底不如從前了?!彼沉撕Lm鬢邊簪著的一朵燒藍(lán)溜金蜂點翠薔薇珠花,不免有些酸溜溜,“純貴妃姐姐和愉妃姐姐都得了皇上去年七夕親賞的六對珠花,貴妃姐姐是繡球的,愉妃姐姐是梔子的,這也是該的,誰叫兩位姐姐都有阿哥呢。如今竟連比我年輕許多的舒嬪也掙上臉來,得了那真珠蘭的珠花,我心里……”</br> 綠筠忙道:“說起來我也不大愛這些花兒朵兒的,也不大戴這些。你若喜歡,我著人取兩對送你,如何?”</br> 海蘭知蕊姬失落,忙勸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也就這么一個五阿哥罷了,有些賞賜也是皇上偶爾給的臉面。純貴妃姐姐也是一心在兩位阿哥身上。你還年輕,若調(diào)理得當(dāng),遲早也是有孩子的。”</br> 綠筠子息頗多,聽得這樣的話難免動了心腸,三人密密說起來閨房私語來,又是一大篇話。</br> 那邊廂夜風(fēng)徐徐之中,皇后卻是一字不差,盡數(shù)落入耳中,“一報還一報”五個字,幾乎如釘子一般實實錐在了她心上,痛得仿佛鉆肺剜心一般。尖銳的痛楚排山倒海襲來,皇后一口氣轉(zhuǎn)不過來,只覺得無數(shù)面孔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zhuǎn)著,直轉(zhuǎn)得天地倒旋,不知身在何處。</br> 皇后只覺得胸腔里一呼一吸格外艱難,正要喚人攙扶,忽然腳下一滑,足下的花盆底全然不受控制一般。船上本就不如平底穩(wěn)當(dāng),皇后身體一個踉蹌,還來不及驚呼,便從船尾處“撲通”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