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嫻妃
    如懿打扮穩(wěn)妥,扶著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lt;/br>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里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_“"</br>  如懿低頭,細(xì)細(xì)看著那精致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br>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br>  她無言,只是由著李玉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shù)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wǎng)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墻壁,她都不會忘記??墒谴藭r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br>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里。</br>  如懿決然轉(zhuǎn)身,扶著李玉的手穩(wěn)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后宮里,哪怕發(fā)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里??墒亲咴谂f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br>  她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踏在上面,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于,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wěn)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br>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jīng)那么快適應(yīng)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艷的女子領(lǐng)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嫻妃娘娘萬福金安?!?lt;/br>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只以綠松石、蜜蠟與珊瑚點(diǎn)綴,明艷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br>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嫻妃娘娘?!?</br>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只是天氣冷了,妹妹怎么還守在風(fēng)口上?!?lt;/br>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嫻妃娘娘同喜,所以怎么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lt;/br>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復(fù)位嫻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后宮是極為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為嬪;海蘭有孕,也只是貴人??梢娺@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圣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zhuǎn),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后宮諸人都不甚親厚。</br>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br>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并駕齊驅(qū),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后走廊都繪制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鐘愛的江南風(fēng)韻。臺基下陳設(shè)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shè)的。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福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shè)著地平寶座、屏風(fēng)、香幾、宮扇,上懸皇帝御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cè)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cè)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fā)顯得殿內(nèi)疏朗有致,清雅成趣。</br>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shè)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jīng)備好了茶點(diǎn),請小主先用吧?!?lt;/br>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fā)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yīng)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yīng),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zhuǎn)過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松枝紋落地淺紗被風(fēng)拂得輕揚(yáng)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裊裊升起,卻見一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兒上,緩聲道:“你回來了?”</br>  那種口吻,仿佛如懿只是去御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棄,從來未曾遠(yuǎn)離。</br>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zhuǎn)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fēng)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br>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回應(yīng)他?;实鄞┲癜咨L衫,僅以一條明黃吩帶系住腰身,越發(fā)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fēng)下松。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蕩,讓她暈眩著睜不開眼?;实墼诿悦傻墓鈺灷镎酒鹕韥?,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彼o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lt;/br>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制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扎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為什么?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guān)進(jìn)冷宮!”</br>  皇帝安撫似的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yàn)樾拍悖乓涯惴旁诶鋵m里,絕了那些人繼續(xù)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墒侨畿?,到了最后,朕還是發(fā)現(xiàn),冷宮也庇護(hù)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wěn)妥?!?lt;/br>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xì)想。是他送自己進(jìn)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br>  如懿無聲地嗚咽著,把淚洇進(jìn)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一直要燃燒著,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才好。</br>  皇帝的下頜抵著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里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告訴你?!?lt;/br>  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yǎng)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只覺得如釋重負(fù)??恐缴系涅Z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游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著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只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于回來了?!?lt;/br>  如懿轉(zhuǎn)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著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蘿松纏枝落地罩之后,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掛著止不住的笑容,映著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br>  如懿才站起身,眼里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著身子,怎么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lt;/br>  “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著等皇上走了才進(jìn)來?!焙Lm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松,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lt;/br>  “你若還無用,是誰明里暗里照顧了我這些年呢?!毙闹蟹e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著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著了?!彼吚Lm,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lt;/br>  如懿已經(jīng)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布想到,海蘭會胖得這么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著,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fā)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fā)艱難。</br>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么,扶著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嫻妃娘娘?!?lt;/br>  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么重了,還行什么禮?趕緊坐下吧?!?lt;/br>  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逬:“只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lt;/br>  “你還不放心么?我已經(jīng)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著門板說話,看著你放風(fēng)箏報平安的人了?!比畿残χ袔I,看著海蘭道,“聽說你受了朱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么?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么?”</br>  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yī)已經(jīng)看過了,一切無礙?!彼皖^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diǎn)風(fēng)霜都經(jīng)不住,那便不是能養(yǎng)在宮里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lt;/br>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br>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yǎng)著大阿哥和二阿哥,風(fēng)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鐘愛,素日里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慈缃竦那閯荩冨鷵狃B(yǎng)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yǎng)。那么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br>  如膝心緒激蕩,發(fā)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珰垂落細(xì)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dāng)真么?”</br>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么要分彼此的么?”海蘭微微垂眸,嘆泣道,“姐姐可方便么?我給姐姐瞧一樣?xùn)|西?!彼戳丝创故质塘⒃谕獾娜~心和綠痕,并不打算讓她們進(jìn)來幫手,徑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br>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fēng)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后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后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br>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yǎng)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yǎng)的細(xì)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br>  如懿驚道:“怎么會這樣?你的身子怎么會成了這樣?”</br>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y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吃得多,人胖的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lt;/br>  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yī),太醫(y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么法子或是用什么潤體膏,一能能治好這些紋路的。”</br>  海蘭凄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俎,我已經(jīng)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后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惡心?”</br>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lt;/br>  海蘭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鎮(zhèn)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里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jīng)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yǎng)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yǎng),也就等于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眒.</br>  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br>  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dān)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批砒霜,沒給姐姐留下余毒吧?”</br>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y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里還能站在你面前呢?!?lt;/br>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wěn)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yàn)榱嘶蠲?,為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lt;/br>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者,心屮卻也不免擔(dān)憂。整個后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是未來如何,實(shí)在渺不可知。自已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br>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dāng)?shù)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并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嘗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xì)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笫二個阿箬了?!薄?lt;/br>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xì)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jīng)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xì)留意的。”</br>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lt;/br>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檐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xì)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終將清冷的寒氣緩緩?fù)溉敕胃校嵝炎约阂獣r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lt;/br>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云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發(fā)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fēng),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dú)行,直至慈寧宮門前。</br>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仿佛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jīng)備好了茶等您呢?!?lt;/br>  如懿翩然入內(nèi),數(shù)年不見,慈寧宮中的布置越發(fā)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xì)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后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于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wěn)居后宮,過得并不錯。</br>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么不焚了?”</br>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沖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lt;/br>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br>  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只藍(lán)寶石的鐲子,藍(lán)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tuán),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你嘗嘗?!彼难凵窈V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fù)了哀家的好茶?”</br>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fù)?!?lt;/br>  太后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lt;/br>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lt;/br>  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里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F(xiàn)在滿宮里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里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br>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br>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shí)?!?lt;/br>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lt;/br>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br>  殿中漏聲淸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fēng)吹動松竹婆娑之聲,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風(fēng)冬夜里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茍延宮中。往后一切,還請?zhí)蟠箲z。”</br>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屎蟾徊焓铣錾頋M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圪F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艷烈,百花盛放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diǎn),便也能好好生存了?!?lt;/br>  其實(shí)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zhuǎn)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jīng)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yǎng)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yǎng)天年?!?lt;/br>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lt;/br>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br>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dú)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jīng)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后衣冠,鬢發(fā)花白卻風(fēng)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特有的驕傲,意態(tài)清遠(yuǎn)。”</br>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后半生,著意追尋的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