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兩敗
隨著冷風(fēng)重重灌入,海蘭撲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慣玫答應(yīng)得寵,一時(shí)起了壞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干姐姐的事!”</br> 皇帝皺眉道:“你怎么來了?”</br> 外頭小太監(jiān)怯怯道:“海常在來了好一會兒了。跟著她的葉心說常在見嫻妃娘娘久久未回宮,一時(shí)擔(dān)心所以出來了。因?yàn)槁犚娀噬显诶镱^問話,所以一直在殿外不敢進(jìn)來?!?lt;/br> 皇后看著海蘭的樣子,憂心道:“海常在剛受了足傷,身子又不好,你們怎么不攔著?”</br> 那小太監(jiān)嚇得磕了個(gè)頭:“奴才,奴才實(shí)在是攔不住?。 ?lt;/br> 皇后秀眉微曲,示意素心拉開海蘭,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擔(dān)心嫻妃,但這樣的大事,不是誰都能擔(dān)得起的。你說是你下的白花丹,那本宮問你,你何時(shí)去過永和宮,何時(shí)下的藥?”</br> 海蘭微微語塞,立刻仰起臉一臉無懼道:“只要臣妾想下藥,何時(shí)何地都能下!左右這件事不是嫻妃做的!”</br> 皇后神色肅然,嚴(yán)厲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與嫻妃姐妹情深,但這種事豈能是你替她背的!”</br> 海蘭本伏在地上,聽得這一句立刻仰起臉來,梗著脖子倔強(qiáng)道:“不是臣妾要替嫻妃姐姐背,只是這件事,一定不會是姐姐做的,但若真要認(rèn)定是姐姐,那就算是臣妾做的?!?lt;/br> 海蘭一向怯怯的不太言語,驟然間言辭這樣激烈,連皇帝也有幾分信了:“那么海蘭,你為什么認(rèn)定不會是嫻妃做的?”</br> 海蘭一把扯下如懿紐子上佩著的芙蓉流蘇香包,她用力過大,將香包上垂著的精致纓絡(luò)也扯了好幾縷下來,顫顫地纏在指尖上。海蘭用力解開香包:“因?yàn)榻憬阆惆锔緵]有白花丹,她又如何能拿白花丹來下藥?”</br> 香包里的東西在她掌心四散開來,唯見幾片枯葉與深紅色的粉末。趙太醫(yī)忙取過細(xì)看:“皇上,白花丹的粉末為青白色,此物深紅,乃是大血藤磨粉而成?!?lt;/br> 如懿又驚又疑,只得道:“臣妾記得當(dāng)日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白花丹粉末成色不佳,本說要換的,后來海常在看香包縫得不嚴(yán)實(shí),將延禧宮的都拿去重新縫了一遍。至于里面的白花丹為何不見了……”</br> 海蘭戚戚然道:“臣妾知道內(nèi)務(wù)府敷衍嫻妃姐姐,送的都是些次的東西。延禧宮地冷偏僻,只怕那些白花丹粉不頂用。正好臣妾宮里有多余的大血藤粉,與白花丹一樣都是祛風(fēng)濕通絡(luò)止痛的。所以就用上好的大血藤粉換了白花丹。試問姐姐的香包里沒有白花丹,又怎能害人?”</br> 玫答應(yīng)橫了海蘭一眼,旋即道:“既然大血藤與白花丹功效一樣,誰知有毒還是無毒?”</br> 皇帝看一眼趙太醫(yī),趙太醫(yī)立刻道:“皇上,大血藤無毒,絕不會損傷答應(yīng)小主容顏。”</br> 如懿繃緊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緊緊握住海蘭的手,忍不住熱淚盈眶:“海蘭,我此身能得分明,都是你了?!?lt;/br> 海蘭不知哪來的勇氣,沉聲道:“姐姐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內(nèi)務(wù)府藐視姐姐,敷衍姐姐,才使姐姐逃脫一難,免于受苦?!彼蓖ν蛑?,“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若還有人覺得是姐姐做的,就帶臣妾去慎刑司吧?!?lt;/br> 皇帝伸手扶起海蘭與如懿,溫和道:“好了。海蘭,從前見你不言不語的,原來如此勇氣可嘉?!彼氖址鬟^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這件事朕會再查,你放心?!?lt;/br> 海蘭羞得滿面通紅:“臣妾沒什么勇氣,只是姐姐怎么拼死護(hù)著臣妾的清白,臣妾也怎么護(hù)著姐姐就是了。”</br> 皇帝的目光掃過皇后的面龐微微一滯,很快笑道:“這么說,朕沒有白白讓你住進(jìn)延禧宮去。倒成全了你們倆好生照應(yīng)著?!?lt;/br> 皇后忙含笑起身,蘊(yùn)了一分肅殺之意:“這件事,臣妾以為一定要徹查到底。否則無以肅清宮闈,以正綱紀(jì)?!?lt;/br> 皇帝道:“既然這件事由貴妃而起,也差點(diǎn)蒙蔽了皇后,不如還是交給嫻妃去查。后宮瑣事眾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于其他事務(wù)吧。”</br>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臉上卻撐著滿滿的笑意:“是。從前潛邸的時(shí)候,嫻妃就很能幫得上忙?!?lt;/br> 皇帝又道:“嫻妃,不管查出什么來,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去處置。”他轉(zhuǎn)頭吩咐趙太醫(yī),“趙太醫(yī),你好好給玫答應(yīng)治治,該不會落下什么疤痕吧?”</br> 玫答應(yīng)聞言又要落淚,但見皇帝臉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趙太醫(yī)忙道:“還好下的白花丹分量不多,微臣仔細(xì)調(diào)治,不過半個(gè)月就能好,斷斷不會留下什么疤痕?!?lt;/br> 皇帝道:“那便好。都下去吧?!彼娙畿埠秃Lm欠身離去,溫言囑咐,“海常在,你仔細(xì)著自己的身子,嫻妃也別再著了風(fēng)寒?!?lt;/br> 二人答應(yīng)著退下了?;实垡娝南略贌o旁人,也不理皇后將剝好的橘子遞過來,只看著別處道:“這件事雖是由貴妃莽撞而起的,玫答應(yīng)也有些嬌氣。但你是皇后,事情未查清楚,便對嫻妃有了疑心。后宮之事雖多,但只講究一個(gè)公正無疑。你是中宮,心也該擺在中間?!?lt;/br> 皇后安靜地聽著,勉強(qiáng)浮了一絲笑意:“臣妾也是看見玫答應(yīng)的臉有些嚇著了,嫻妃又接二連三地扯進(jìn)是非里去,所以有些著急?!?lt;/br> 皇帝口吻愈加冷:“那些是非是嫻妃自己要扯進(jìn)去的么?你是中宮,朕的皇后,這個(gè)位子你坐著,便不能急,只能穩(wěn)。這樣朕的后宮才能穩(wěn)。”皇帝換了溫緩些的口氣,“眼下宮里才這么幾個(gè)人,來日人更多了……”</br> 皇后聽得這一句,只覺得心口酸得發(fā)痛,舌底也澀得轉(zhuǎn)不過來,只得勉力鎮(zhèn)定下來道:“是臣妾年輕不夠穩(wěn)重,處事毛躁,以后斷斷不會了。臣妾會加倍當(dāng)心的?!?lt;/br> 皇帝嗯了一聲:“那朕去和貴妃用晚膳,你也早些回去吧?!?lt;/br> 皇后答應(yīng)著出去,外頭的冷風(fēng)如利刃刺進(jìn)眼中,她都感覺要沁出滾熱的血了。片刻,眼中只有發(fā)白的霧氣,她揚(yáng)一揚(yáng)臉,再揚(yáng)一揚(yáng)臉,緊緊地攥著手指,忍耐了下去。</br> 如懿和海蘭的軟轎一前一后回了延禧宮。踏過朱紅色的宮門檻的時(shí)候,如懿才覺得腳下有點(diǎn)發(fā)軟。海蘭忙攙住了她,從葉心手里接過傘舉著。</br> 如懿扶著她站穩(wěn)了,嗔怪道:“你剛才這樣不要命地沖進(jìn)來,真當(dāng)是不顧自己了么?”</br> 海蘭黯然道:“我只有姐姐了,若是姐姐被她們冤枉了去,我還有什么依靠?何況姐姐昨夜怎么救的我,我以后也一樣救姐姐。”</br> 如懿看著她,心底的感動難以言語,只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溫度溫暖著對方:“我以為你怕成那樣,以后都不敢走出延禧宮了?!?lt;/br> 海蘭眼中的光彩漸次亮起來:“怕過了昨日,今日還有更怕的。姐姐說得對,我若是一直這樣怕下去,別人還沒把我怎么樣,我自己先掐死了自己?!?lt;/br> 如懿稍稍寬慰:“但愿我們以后,只這樣扶持著走下去,不要再有昨日和今日這樣的事了?!?lt;/br> 兩人撐著傘走在凄凄冷雨之中,如懿挽緊了她的手臂,彼此的身影依偎得更緊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抵御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寒冷與陰厲。</br> 入了宮中,如懿先陪海蘭回了后殿看她足上的傷口上了藥,等著天色擦黑了,便見惢心悄悄兒帶著李玉進(jìn)了暖閣。</br> 李玉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如懿向他招手道:“怎么不進(jìn)來?”</br> 李玉遲疑著:“小主,奴才是怕給您招麻煩?!?lt;/br> 如懿停了手里揀艾葉的功夫,笑道:“本宮自己還不夠麻煩的么?要是怕麻煩,便不叫你來了。你放心,這個(gè)時(shí)候王欽跟著皇上在咸福宮伺候,沒空理會你了?!?lt;/br> 惢心扯了李玉一把,李玉拐著腿便坐下了,如懿讓惢心搬了個(gè)小杌子過來讓李玉坐下,惢心手腳麻利地替李玉卷起褲腿,李玉忙遮了一下,惢心笑道:“好吧,你要害羞就自己動手?!?lt;/br> 如懿忍不住笑:“卷起來看看,在本宮這兒怕什么?”李玉臊眉搭眼地卷了褲腿起來,如懿見膝蓋上又紅又紫一片,夾雜著青腫,跟油彩似的,翻起的皮肉還往外滲著血,不由得變了神色,便問,“跪了多久?”</br> 李玉帶了幾分傷心委屈:“一個(gè)時(shí)辰的碎瓦片,瓦片都跪得碎成渣了,又換了鐵鏈子跪了一個(gè)時(shí)辰?!?lt;/br> 如懿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打量著他:“就為你伺候皇上一時(shí)有不周到的地方?”</br> 李玉惹出了傷心,抽抽搭搭道:“就為了幾樁差事,奴才露了幾分乖,討了皇上的喜歡。王副總管就不高興了,做什么都挑奴才的刺。這不今天被他逮了機(jī)會,就狠狠罰了一通?!?lt;/br> 如懿嘆了口氣,伸手從紫檀架子上取下一瓶藥粉,小心翼翼地往他傷口上撒了。李玉疼得直齜牙,忙攔著道:“嫻妃娘娘,您玉手尊貴,怎么能麻煩您替奴才做這樣的事?”</br> 如懿撩開他的手:“這是云南劍川上貢的白藥粉,兌著三七和紅花細(xì)磨的,止血祛淤最好不過了。你要想明天還站起來在御前伺候,當(dāng)著這份差事,就乖乖坐著上藥。”</br> 惢心笑著在李玉額頭戳了一下:“瞧你這好福氣。我伺候小主這么久,也只一回燙傷的時(shí)候小主替我上過藥?!?lt;/br> 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多謝嫻妃娘娘?!?lt;/br> 如懿嘆道:“你不必謝,要不是昨晚惢心通報(bào)的時(shí)候你替她向皇上傳了話,本宮還不知道落到什么田地呢?!?lt;/br> 李玉微微正色:“那是因?yàn)橥醺笨偣懿豢?,惢心又與奴才是一早相識的。奴才想著,總不能讓娘娘在咸福宮遭難。別看皇上平日里不太到延禧宮,心里卻是在意的。”</br> 如懿微微失神,旋即道:“這就是你比王欽聰明的地方了??墒峭鯕J資歷老,位次高,你的聰明要是隨隨便便露了出來,不好好藏在心里,就是害了自己了?!?lt;/br>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br> 如懿取過惢心遞來的白紗,替李玉將膝蓋包好:“居人之下的時(shí)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是上頭還是不容人的時(shí)候?;噬舷矚g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shí)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著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dāng)差呢?!?lt;/br> 李玉拐著腿起來,打了個(gè)千兒道:“原是奴才糊涂了,多謝娘娘指點(diǎn)?!?lt;/br> 如懿將藥瓶塞到他手里:“好生收著藥,偷空就上上藥。伺候皇上的時(shí)候當(dāng)心點(diǎn),亮著一百二十個(gè)心眼子?!?lt;/br> 李玉答應(yīng)著去了,惢心抿著嘴笑道:“小主終于也肯上心了?!?lt;/br> 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揀著艾葉:“能不上心么?連環(huán)套這么落下來,差點(diǎn)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王欽是什么人?皇后一早收服了的,只有李玉,聰明,又是你一早結(jié)識的可靠人兒?!?lt;/br> 惢心低聲道:“聽說,皇后為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lt;/br> 如懿睜大了眼睛:“真的?”</br> “可不是呢!王欽看上蓮心都好久了。只是皇后這么打算著,還沒松口?!?lt;/br> 如懿出神了一會兒:“皇后也是可憐,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fēng)都成了大風(fēng),吹得人站不穩(wěn)。”她將手上揀好的艾葉遞給惢心,“算了,別想這些事了。把這些艾葉送去給海常在?!?lt;/br> 惢心答應(yīng)著去往海蘭處。如懿望著惢心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一陣嘆息,這宮里又有誰過得輕巧呢?微末如宮里的奴才,高貴如萬人之上的皇后,誰人不是在孤寂害怕中,謹(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夜色漸要降臨,晚歸的鳥兒在檐頭盤旋著,咕咕作聲。“皇上……今晚不知翻了誰的綠頭牌”,如懿心轉(zhuǎn)此念,一聲輕嘆轉(zhuǎn)身進(jìn)房。</br> 皇帝是夜深時(shí)分來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沒想到皇帝會過來,已經(jīng)在寢殿里卸了晚妝,正拿熱水兌了玫瑰花擰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寶喜滋滋地從外頭進(jìn)來,一臉撿了元寶的歡喜樣子:“小主,皇上來了!皇上……您快接駕吧!”</br> 如懿連忙擦凈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經(jīng)進(jìn)來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兒,倒叫朕忘了是在冬天了。”</br> 如懿只穿著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紋寢衣,也不及換衣衫,只得福身下去請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受了兩日的委屈了,還不趕緊坐下?!?lt;/br> 如懿凝視著他紋絲不動的衣裾,湖藍(lán)底銀白紋飾,是那樣熟悉,又帶了久未見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驀然一軟,忍了兩天的眼淚便潸潸落了下來。眾人會意,趕緊退了下去?;实凵焓终戳怂臏I水,低低道:“你不是愛哭的人。這回哭了,是真難為了你?!?lt;/br> 四下里寂靜無聲,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駁的淚痕,仿佛夜來霜露,無聲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br> 皇帝摟過她,靜靜地按在自己的肩頭,欷歔道:“朕以為冷著你一些日子,會對你有好處。至少不會人人的目光都盯著你不放……”他擁得更緊一些,“是朕疏忽了?!?lt;/br> 如懿忍一忍淚:“皇上是疏忽了。外頭這么冷,夜深了你還過來……”</br> 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過來,這里不安穩(wěn)。”</br> 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那臣妾可以去養(yǎng)心殿?!?lt;/br>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jīng)吻上她的額頭,以他的溫?zé)醽戆矒崴@幾日的驚辱?;实鄣恼Z氣低低的,卻是那樣貼近,就在耳邊,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咸福宮渾身濕透了,朕很想來拉你一把,給你披上衣裳,狠狠責(zé)罰那些欺辱你的人。可是如懿,朕不能那樣做。因?yàn)橹钡侥且豢?,朕還以為,朕在人前愛護(hù)你,便是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卻改變了主意?;蛟S朕冷淡了你,所以她們越發(fā)以為得了意,以為你失寵,所以敢欺負(fù)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會了,以后不會了。”</br> 如懿依偎著皇帝,感受著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是讓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覺得安心的來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歡皇上說三個(gè)字?!?lt;/br> “哪三個(gè)字?”</br> “你放心。有這句話,哪怕臣妾現(xiàn)在身處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lt;/br> 皇帝輕舒一口氣:“幸好,你是懂得的?!?lt;/br> 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額頭抵著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皇上看見臣妾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你放心’。臣妾這一世的放心,便是從那天開始的?!?lt;/br> 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lt;/br> 如懿是懂得的。但有知心長相重,即便她受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冷遇,仍能感受如是情意,脈脈蜿蜒于彼此心上。</br> 紫銅蟠花燭臺上的燭火一盞一盞亮著,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于燭臺之上,映著重重紫綃羅幃,濃朱淡紫,混雜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氣,幽幽地彌漫開一室的旖旎。</br> 第二日起來是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醒來,看著天光放明,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br> 如懿醒來時(shí)皇帝正起身在穿龍袍,王欽和幾個(gè)宮女忙碌地伺候著。如懿剛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溫聲道:“你累著了,好好睡一會兒吧。朕先走?!?lt;/br> 如懿臉上一紅,嗔著看了皇帝一眼,便縮進(jìn)了被子里。皇帝剛走,滿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過節(jié)似的,阿箬笑著進(jìn)來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門前說什么了么?”</br>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話,惹得你這樣?”</br> 阿箬拖長了語調(diào),學(xué)著皇帝的語氣道:“皇上說,阿箬,照顧好你們小主,朕晚上再來看她?!?lt;/br> 如懿拿被子蒙住臉:“我可什么都聽不見,那就是告訴你的,你聽著就是了?!?lt;/br>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外頭去了。</br> 如懿再醒來時(shí)已經(jīng)是巳時(shí)一刻了,心里無牽無掛的,睡得倒極安穩(wěn)。起來梳洗了寫了幾副春聯(lián)叫宮人們掛上,便邀了海蘭一同過來用午膳。</br> 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海蘭又是個(gè)不挑揀的,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著,三寶忽然進(jìn)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緊事,便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cuò),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才道:“什么事兒?”</br> 三寶的眼睛只盯著地上,道了聲“是”,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lt;/br> 三寶道:“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太醫(yī)院有個(gè)侍弄藥材的小太監(jiān)去自首了?!?lt;/br> 如懿一怔:“自首什么?”</br> “說是玫答應(yīng)用的涂臉的藥膏里,是他配藥的時(shí)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圓缽內(nèi)壁上,才惹出這么大的禍?zhǔn)??!?lt;/br> 海蘭端著碗停了喝湯,道:“不對呀,既是沾在圓缽上,怎么素心用了沒事,偏玫答應(yīng)用了有事?”</br> 三寶輕嗤了一聲:“那玩意兒說,素心是用了上面的,所以沒事。玫答應(yīng)用得多,便沾上了?!?lt;/br>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么辦?”</br> 三寶道:“已經(jīng)用刑了,吐來吐去就這兩句。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lt;/br> 海蘭放下碗道:“姐姐信么?”</br> 如懿一笑:“那么,你信么?”</br> 海蘭堅(jiān)決地?fù)u了搖頭,如懿淡淡一笑:“三寶,去告訴慎刑司,本宮只要他吐完了肚子里的話知道結(jié)果可以去回皇上,其余的是他們的差事。”</br> “可是若逼不出什么了……”</br> “若是已經(jīng)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發(fā)到辛者庫去服役算完?!?lt;/br> 三寶答應(yīng)著下去了。海蘭看著她道:“姐姐不細(xì)細(xì)追查了么?這件事早有預(yù)謀,存心是要把姐姐害進(jìn)去,若是不查……”</br> 如懿氣定神閑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個(gè),畏罪自殺?;圪F妃可以把事情做絕了,香云打死了,她還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卻不能?!?lt;/br> 海蘭道:“可是事兒鬧得那么大,連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lt;/br> 如懿撥著筷子上細(xì)細(xì)的銀鏈子:“就是因?yàn)橘F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那點(diǎn)紅籮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查了?;噬喜诺腔髮m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兒了?;噬系囊馑技热蝗绱?,我又何必追究到底?”</br> 海蘭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是貴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應(yīng)說了幾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諱了。玫答應(yīng)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復(fù)了。她們兩敗俱傷,玫答應(yīng)無功無過,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顧了?!?lt;/br> 如懿笑著拍了她一下:“也學(xué)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面,便這樣吧?!?lt;/br> 夜里皇帝過來時(shí)如懿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实蹞Q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她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愿意這樣便了了?”</br>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皇上的話,好像不信這是事實(shí)似的?!?lt;/br> 皇帝微笑著攬過她:“朕有什么信不信的。宮里頭一團(tuán)污穢,后宮更是如此。朕還是皇子的時(shí)候,看著先帝的后宮就那么幾個(gè)人,皇額娘和齊妃她們便斗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是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是最好不過的事?!?lt;/br> 如懿笑了笑,安靜下來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余地,也是給自己留有余地了。倒是玫答應(yīng),著實(shí)是委屈的?!?lt;/br> 皇帝欷歔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貴妃覺得她委屈,玫答應(yīng)也委屈,你和海蘭何嘗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后頭還跟著不安靜?!?lt;/br>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臣妾安靜,皇上也不許不安靜?!?lt;/br> 皇帝笑著輕吻她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著檐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