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不知道為何，會在這一刻與皇帝說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念想與盼望。然而她尚念著，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這掌摑實在是突如其來，她被掌風掀開，重重撞在紅木鏤雕長桌上。那紅木質(zhì)地堅實，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開—樣。腦海里嗡嗡地響著，像下著嘈嘈切切的瓢潑大雨，眼前白點子亂飛。半晌如懿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何錯，愕然抬頭。只見皇帝呼吸粗重，怒視著自己，喉間發(fā)出低沉的如獸的悶響，“朕便一直知道，你在朕的身邊，卻念著與旁人去過民間生活，享你們的歡欣喜樂?！?lt;/br>　　皇帝下手頗重，她的發(fā)鬌散了大半，凌亂地垂落耳邊。淚眼蒙昽里，望出一片雪色清寒，“皇上為何如此多疑揣測？”</br>　　皇帝舌底沙啞，粗戾道：“朕多疑？你自嫁與朕，便知朕不會落到民間去守著一個女子終老。那么你所揣想的不是旁人么！”</br>　　如懿喟然長嘆，“皇帝渴望見到宮外的女人是怎么樣的，就可以尋來這么多鶯鶯燕燕，敢舞喧擾。臣妾不過嘆一句羨慕民間夫妻靜和，皇上便要掌摑臣妾，是何道理？”</br>　　“沒有道理，朕即是道理！朕這一生，少年喪母，中年喪妻失子，內(nèi)有太后，外有朝政，朕有幾日過得平安喜樂？如今朕稍稍暢快適意，你便諸多阻撓。這兩掌便是告訴你，哪怕今日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奴才，不可違逆朕，反抗朕！”</br>　　她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顆心反而定了下來，有著落處。</br>　　她曾經(jīng)那樣思念他，思念她的弘歷，在過往青蔥狂熱的歲月里。潛邸庭院深深幾許，她自清晨他離開便獨坐西窗苦苦守候，直至黃昏。外頭一直落著綿綿的春雨，不曾稍停。她知道的，那是天地間的思念，如她一般。等她終于聽見了黃銅門環(huán)輕輕叩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的開啟，如那個進來的頎長的身影一般，盼來了天光明媚。</br>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靜與安樂，于風雨中，盼得君回。</br>　　可眼前人，早不是彼時人了。兩兩相望，唯余失望。</br>　　曾經(jīng)深深眷戀，是因為心里會快樂；而今愛戀彌散，是因為這樣才不那么痛苦。</br>　　皇帝彎下身來，俯視著她，似要從她面上探尋分辨出什么。他的氣息溫熱地拂在臉上，是夏日雨后的潮膩，“如懿，這幾年來你一直不高興，一直違逆朕。這次若非膚執(zhí)意要你隨行，只怕你也不肯隨朕南巡。朕一直在思量，你對朕這般冷淡，是從你心里有了別人開始，還是那人死后？若是為著那人的死，他的死可是你命愉妃去的，朕可沒有想他死?！?lt;/br>　　如懿黯然，灰敗了神色，道：“人已作古，連當年所謂的情事也是流言揣測，莫須有之事。皇上卻認定了臣妾做過，耿耿于懷，一直不肯放過?！?lt;/br>　　皇帝凝視著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眼皮，輕聲道：“如懿，你看著朕的眼睛里全是寒氣，冷冷的。朕這樣被你看著，冷得受不住?！?lt;/br>　　他的手撫上她被歲月無聲侵燭的肌膚，他的眼底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如懿，你多久沒對著朕笑了？”</br>　　如懿無聲地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看似圓滿的笑渦，“臣妾會笑?！?lt;/br>　　皇帝端詳，不寬失望，“你不是真心高興，朕看得出來。你從前笑起來，不是這個樣子。”</br>　　如懿仰著臉，看著他的眼睛。她曾最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會把她永遠深深藏在眼底，“皇上，已經(jīng)沒有從前了。歲月如大江東水，哪怕貴為天子，也不能追回?！?lt;/br>　　“那么往后呢？往后你還會不會像從前那么笑？”</br>　　“已經(jīng)沒有從前了，如何還能那般笑？皇上，那是我們?nèi)松镒蠲篮玫臅r候，可惜，永遠都不會再有了。臣妾所有的，不過是守著永璂長大，看他娶妻生子，安樂終老?！?lt;/br>　　燭火一點點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紅珊瑚色的燭淚。夜色迷茫，一雙眼里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里濺起幽幽火光。皇帝長噓一聲，無限哀清，“你終究為了他而怨恨朕。朕也實在不明白，他不過一個小小侍衛(wèi)，為何會得你注目。他那般低賤，你若看向他，連著你自己也低賤了。”</br>　　“皇上，您錯了?！比畿矓堃缕鹕?，端然自立，平視著他。他一直是一個俊美的男子，清癯的面龐、疏秀的雙眉、溫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梁，還有紅潤的嘴唇。她溫柔地呢喃，是情意纏綿的低訴，“臣妾這一生，只一心一意對過一個男子，從來都是。只可惜呵…”她幽幽嘆息，“臣妾這一生，已經(jīng)尋不回他了?！彼两谧约旱南肽罾?，幽幽訴說，“臣妾最美好的年歲里，都是和他一起度過。可惜，每每臣妾危難之時，質(zhì)疑之時，孤弱之時，他從未在臣妾身邊，連愿意拉臣妾一把對臣妾溫善的人，他都一心懷疑。那是因為，其實他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懷疑臣妾。所以，臣妾開始失望，漸漸也習慣這種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對他徹底絕望?！?lt;/br>　　皇帝傷感不已，“不會再有希望么？”</br>　　她忽然轉(zhuǎn)眸，靜靜道：“皇上沒有發(fā)覺，臣妾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綠梅粉了么？”</br>　　那是她剛出冷宮的時候，皇帝細心研磨，用盡心意，制了送與她獨用的。</br>　　皇帝語氣一滯，歉然道：“是朕渾忘了，忘記再送與你。等這次回宮，朕一定讓內(nèi)務(wù)府再制了送你?！?lt;/br>　　“沒有必要了。綠梅粉長久不用，便也慣了?！彼钁械匦Γ碎_兩步，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即便臣妾接受了皇上的好意，來日漫長，臣妾等來的，會不會依舊是—次次懷疑，一次次無助，一次次失望后的絕望？”</br>　　他天生擁有著微微上翹的嘴角，白皙的膚色，好像對著誰都是那般溫和多情?？墒撬难鄣桌锲鋵嵅o笑意。她曾經(jīng)愛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br>　　真是惘然。</br>　　皇帝的呼吸聲是漸近的潮水，他似乎極力克制著什么，“皇后，朕就是你從前的那個人，只要你想明白，朕會諒解你今日的無狀?！?lt;/br>　　她輕輕一笑，攏住散亂的青絲，引袖取過一把小小銀剪，那凜冽的寒光在她指尖閃爍，她剪下三寸胄絲，看它們紛紛垂落于地，“皇上，咱們滿人一向愛惜頭發(fā)，以剪發(fā)表示愛侶亡去守身堅貞之意。臣妾待心里的那人，便是如此。從前看不明白，以為他千般萬般都可原諒，如今看得明白，才知他癡戀的是旁人，敬慕的是旁人，疼惜的也是旁人，守著他日日夜夜都是煎熬。”</br>　　皇帝震驚到無以復(fù)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br>　　如懿迷茫地搖頭，卻有清醒無比的堅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許臣妾瘋一會兒，聽聽臣妾這些瘋話吧。左右臣妾與您都神志清明的時候，總是無言以對，總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樓楚館的歌伎召上御舟，您不也瘋了么？”她笑意遲遲，酸楚至極，“皇上，臣妾出身貴家，自幼看憤妻妾爭寵的鬧劇，便是臣妾的姑母為皇后之時，臣妾耳濡目染的還少么？及至嫁與您為側(cè)福晉，臣妾哪怕愛慕著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只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憑著這一絲情意，與您偕老?？墒前殡S您長久，臣妾越來越明白，其實您誰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無援，所以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論孝賢皇后，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幾分？不過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猜疑難平?！?lt;/br>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見是皇額娘與你姑母爭寵，彼此無所不用其極。等朕開府封王，登基為帝，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又做過些什么？為了子嗣，為了寵愛，為了名位，你們也何嘗不是無所不用其極？膚對著你們溫柔婉順的笑靨，常常在想，你們到底在想什么？圖謀朕的什么？你便以為聯(lián)從來沒有害怕過，朕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你的手便完全干凈了？”</br>　　她從未想到，他的口中轉(zhuǎn)說出如此言語，頭頂似有一道烈雷轟然炸開，心口一陣陣抽疼，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瞬息之間，震驚、傷心、苦澀、悔恨、愧疚、驚畏，齊齊涌了上來，翻涌五內(nèi)。她整個人蒙在當場，口干舌燥，無言相對。淚水滾燙地燒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極處，做下的事，終究是要還回去的。</br>　　“你居然流淚？”皇帝伸出手，他的指尖很干燥，撫過她的面頰有微刺的疼，“朕猜疑你與凌云徹，你不曾哭。朕與你疏離多年，你也不曾哭。朕只是問問你的手干不干凈，你卻哭了?！彼氲煤埽p輕搖首，“你們做過的事，朕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猜。左不過都是見不得人的惡心事，真叫朕惡心?！?lt;/br>　　如懿微微頷首，任由淚水滑落，“是。就和皇上賞給舒妃的坐胎藥那么惡心，都是—樣的。”</br>　　他冷冷地俯視她，哀傷如重重迷霧，彌漫漸深，“如懿，你還是從前的青櫻么？為何朕覺得你形同瘋婦，神志不清？”</br>　　“青櫻，早已不在了。她和臣妾心里所盼望的那個人，大約會永遠在一塊兒，卻再也尋不見了。但臣妾和皇上，終究是長久相處，彼此暴露得體無完膚，相看生厭。”她睜著眼眸，恬淡至空明，“皇上，是真的。臣妾在宮里的每一日，都在發(fā)瘋，都在做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瘋狂的事。高晞月是，金玉妍是，蘇綠筠是，白蕊姬是，厄音珠是，藍曦是，您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在發(fā)瘋，可臣妾分明記得，我們的起初，都不是這樣的！”</br>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縷發(fā)絲，凄楚哽咽，泣不成聲，“這一縷頭發(fā)，給去了的烏拉那拉青櫻?！?lt;/br>　　皇帝震驚到無可言語，忽然外頭一陣響動，竟是嬿婉與和敬公主闖了進來。二人見此情景，不覺驚呆了。還是和敬先回轉(zhuǎn)神來大聲道：“皇額娘，您在做什么？”</br>　　嬿婉這才如夢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后娘娘，請您住手！”</br>　　皇帝氣得連連冷笑：“你們來做什么？還覺得不夠難堪么？”</br>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連連撫胸道：“皇阿瑪，兒臣怕皇額娘沖撞了您，所以特意趕來?；暑~娘，滿人不可輕易斷發(fā)，您這是大不敬！”她說著，便欲上前去搶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額娘，您再如此，別怪兒臣不認您！”</br>　　如懿如何會讓和敬搶到，她舉起剪子在喉頭，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額娘，唯有孝賢皇后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br>　　嬿婉連連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后娘娘三思呀。您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斷了與皇上的情分了?！?lt;/br>　　如懿厭棄地踢開嬿婉，只是不語。</br>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瘋了！皇后已經(jīng)瘋了。”</br>　　如懿凄楚不已，郁然長嘆，“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么錯事。臣妾的錯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腦兒，全是臣妾的錯事。恕臣妾說一句，做您的皇后，在您身邊，實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來生，臣妾一定要離開這里，離得遠遠的，越遠越好?！?lt;/br>　　皇帝眸中的郁火漸漸燃燒殆盡，成了冷寂的死灰。他決然搖首，“朕的皇后，可以死，可以廢，但絕不可出厭棄之語，藐視君上，失去做臣婦的本分！”他一頓，語氣更例，“烏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瘋了。必有大喪，才可斷發(fā)。你居然當著朕的面親手斷發(fā)，狂悖迷亂！與其你如此瘋癱，還不如朕廢了你，許彼此一個清靜！”</br>　　“廢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靜，“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難道一定是皇上所愛么？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哲憫皇貴妃也好，還有容嬪，皇上真的愛惜她們么？不過是以此彰顯自己情深而已。從頭到尾，您都如您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只愛惜您自己罷了。”</br>　　皇帝斷然大喝，忿郁難平，“當著兒女與嬪御的面，你都在胡說些什么？來人！”</br>　　嬿婉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br>　　和敬只護著皇帝，“皇阿瑪保重！皇額娘是瘋了，您可不能再氣著了呀?！?lt;/br>　　皇帝喘著粗氣，又喝一聲，“來人！”</br>　　外頭的宮人們聽得五內(nèi)焦灼，只不敢進來，聞得這一聲喚，忙不迭滾了進來。</br>　　皇帝冷若寒冰，“皇后烏拉那拉氏形跡瘋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責，命福靈安漏夜急送回宮中醫(yī)治。無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宮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許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們的腦袋，朕都不想留了?！?lt;/br>　　李玉哪敢多問，正要伸手去扶如懿?；实鬯葡肫鹗裁矗溃骸袄钣?，你身為御前總管，不知勸阻皇后，驚擾圣駕。日后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圓明園當差吧?！?lt;/br>　　李玉身形一晃，面色慘白，只得諾諾答允了，撤開了手。進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緩步往外走去。</br>　　如懿輕輕一掙，“皇上，這半世里，你對臣妾說過無數(shù)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從未放下過。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彼┥砩畎荩蛔匀?，“今日一別，相見無期，皇上珍重，“</br>　　她被半扶半持著帶上小舟。月已西斜。</br>　　湖中寂靜，只有花開聲與飛鳥聲，遠遠近近傳過來。那是晚歸的夜鷺，在青蘆深處發(fā)出聒聒深沉的叫聲。皓月如霜，落下慘淡白光。</br>　　她在恍惚中有一絲錯覺，她嫁與弘歷的那夜，也是這般月色。他笑盈盈喚她：青櫻妹妹。</br>　　她回首望去，來時之路與前面去路都茫然不見，天地間終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決絕至此，她的一生都會與他牽絆，忘不得他。</br>　　次日便有兩道旨意下來。一是皇后急病，送回宮中。二是貴妃魏嬿婉晉位皇貴妃，攝六宮事。</br>　　這變故來得太大太突如其來，行在里登時慌亂起來，便想去御前探聽。誰知總管大太監(jiān)已在一夜之間由李玉換成了進忠，更顯詭譎。嬿婉雖然歡喜得不知所以，也知道即刻鎮(zhèn)定下來，加以安撫。外有大臣傅恒主持，內(nèi)有和敬公主與皇貴妃魏氏，將一切流言死死壓住，眾人縱然揣測，也不敢多言。這日和敬陪了皇帝半日，勸得皇帝用了晚膳，這才出來。</br>　　江南的傍晚，炎夏亦有濕潤氣息。只是這行宮內(nèi)外，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才顯陰沉莫名。連那署氣隱隱亦有黏稠的意味，纏得人透不過氣來。</br>　　是該早些回京了吧。江南風物再好，又怎及京城呢？</br>　　和敬這樣想著，舉目正見傅恒走過來，便問安道：“舅舅大安?！?lt;/br>　　舅甥倆親近，傅恒便問：“公主可否有空，一同走走?！?lt;/br>　　“和敬回首看看殿內(nèi)，頷首道：“好。我也正有話對舅舅說?！?lt;/br>　　夜風習習，有梔子花和夜來香的氣味幽幽傳來。那雪白的香花氣味太過甜郁，和敬素來不喜，不覺皺了皺眉頭。</br>　　傅恒也未留意，只關(guān)切道：“皇上還在生氣？”</br>　　和敬嘆道：“被烏拉那拉氏氣得狠了，—時轉(zhuǎn)不過來，一直揚言要廢后。舅舅，烏拉那拉氏如何了？”</br>　　“福靈安派人來回話，一路上安靜得很，也沒出什么大事。我只盼著平安回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br>　　和敬看著傅恒擔憂的面孔，斷然道：“那事情就鬧大了。安靜回了宮，出再大的事，紫禁城的墻那么高，什么也都捂住了。這事兒在杭州已經(jīng)鬧得夠不堪了，可不能再傳出什么有損圣譽的話來。”</br>　　傅恒沉著道：“一切有我呢。只是公主，這幾日令皇貴妃在皇上跟前很得臉吧?！?lt;/br>　　和敬聽得提及嬿婉，便有些不屑，“皇貴妃位同副后，便宜她了。”</br>　　傅恒遙望嬿婉住處方向，不覺搖頭：“那位的心氣高著呢。一個皇貴妃之位，只怕猶不滿足?！?lt;/br>　　和敬的面色陰沉得如黑云壓城,“讓烏拉那拉氏繼位皇后，已經(jīng)不配。若她還想成為皇后與額娘比肩，那更是癡心妄想。這回的事少不得借了她的力，可若還想往上爬，我也容不得她?！?lt;/br>　　傅恒聞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貴妃，自然野心勃勃。只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還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與我都是不愿意的。”</br>　　和敬用力點頭，握緊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樣。令皇貴妃心性狡詭，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們之力成為皇后，我萬萬不肯。我額娘才是皇阿瑪身邊最德行出眾的皇后，誰也不配和額娘比肩。”</br>　　傅恒眼底微有晶瑩之色，“公主說得是。烏拉那拉氏登位皇后之日，我曾請公主忍耐。不為別的，只為她正得意，我們卻力有不逮，所以只能眼睜睜看她繼位皇后，身膺榮光?！?lt;/br>　　和敬姣好的面孔閃過一絲狠意，“可我從來沒有忘記烏拉那拉氏帶給額娘的傷心與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著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讓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們永遠都不能和額娘比。額娘才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最賢德的皇后。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絕對沒有?！?lt;/br>　　傅恒輕輕拍著和敬的肩膀，平撫著她的情緒，二人默然相對，心意了然，這才各自散去。</br>　　絳華館里，太后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里光潔的白銅水煙桿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后蒼老的痕跡。</br>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于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埋，跡類瘋迷。兒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diào)攝?；屎笮惺鹿赃`，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lt;/br>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jié)，眼前這個女人曾經(jīng)給予過他的關(guān)懷與照拂。那時節(jié)，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guān)系，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只是后來，他終于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br>　　算計著，算計著，這么多年了呵，這么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br>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于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埋，跡類瘋迷。兒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diào)攝?；屎笮惺鹿赃`，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lt;/br>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jié)，眼前這個女人曾經(jīng)給予過他的關(guān)懷與照拂。那時節(jié)，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guān)系，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只是后來，他終于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br>　　算計著，算計著，這么多年了呵，這么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br>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后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lt;/br>　　太后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桿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天天叫，但這么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碧笥行┏錾?仿佛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小時候，每日下了學(xué)，就急匆匆往哀家宮里趕，一見了哀家就這么喚一聲‘額娘’，然后跟在哀家身邊，總舍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lt;/br>　　皇帝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里，您就是兒子的額娘。”</br>　　太后的嘆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說話了?！彼D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后？”</br>　　皇帝無言，閉目嘆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br>　　太后久久郁然，“廢后乃是失德之舉，于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并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后。大清開國百年，廢后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廂治爺?shù)暮髩m?。　?lt;/br>　　皇帝的口氣有些強硬，別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后，不是朕！皇后生性不馴，屢屢冒犯于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發(fā)，朕實在忍無可忍。”</br>　　太后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桿。那水煙桿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云后有悶雷盤旋。“滿人斷發(fā)，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后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br>　　皇帝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fā)，手里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wěn)，茶水險險撥了出來，“皇后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br>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帝這副模樣，不覺駭?shù)媚樕及琢?，忙伏到皇帝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br>　　殿中靜得只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后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后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后，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后又曾誕育子女?；实塾H自廢立皇后，天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為何廢后？”</br>　　皇帝的神色陰郁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屎笱孕锌胥＃敝鸽抻羞^，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后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屎笳恢袑m，多年來馴御嬪下過于嚴茍，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后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后么？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后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后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br>　　太后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后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后??！天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br>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贊同兒子立如懿為后。如今兒子要廢后，應(yīng)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br>　　太后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克制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帝哀頹憤懣的面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于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后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閑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后是色衰愛弛的緣故么？”</br>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后，不是兒子?！?lt;/br>　　太后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捻著一串十八子鳳眼綴千葉蓮華佛珠。那鳳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后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zhuǎn)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nèi)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笆前?。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哀家不贊同立如懿為后是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贊同廢后，為的也是皇帝。如懿繼位中宮之后，御下雖然嚴茍，但皇帝之前并無指責，那么就不能作為今時想要廢后的理由。如懿自在潛邸就侍奉，又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憲皇后，皇帝不能不顧念??！再者，哀家與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么不可以放下?；实廴说街心?，何必苦苦執(zhí)著？”</br>　　皇帝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游逸。思緒盤結(jié)無定，他只覺得倦意深重，再也無法負擔與她的過往?！龋惨詾?，凌云徹死了，一切事端都會成為紫禁城紅墻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塵埃?？墒敲卡D次見她，見到日復(fù)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傷的陰翳，都會在心里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像在茫茫大雪中漸行漸遠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連那曾經(jīng)無比接近的仿佛觸手可及的距離，也禁不起輕輕地觸碰，如水中幻影流離，一探即碎。</br>　　何況，何況他才知道，她背著自己，做過那樣多的事。</br>　　水煙桿上以翡翠鑲嵌九只雄獅模樣，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銅之上，華光灼目，更兼雕工細膩，棲栩如生，九獅揚爪怒目，幾欲跳下身來?；实垡谎勐湓谀囚浯洫{子上,心底便有些厭惡，“內(nèi)務(wù)府的奴才越來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額娘的東西該用鸞鳳摸樣，或是雕些溫馴的貓兒圖樣也罷了，怎么用這么耀武揚威的獅子，戾氣太重，不宜皇額娘所用?！?lt;/br>　　太后瞟了一眼，隨口道：“這不是內(nèi)務(wù)府進奉的，是柔淑在外頭看了好玩，說花樣新奇,才給哀家的?！彼捯魟偮?，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悅，無奈地笑了笑，“怎么？皇帝看了這獅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這獅子的爪子利齒一樣讓你不舒坦了？”</br>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著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額娘說笑?！彼胍幌?，語中帶了不滿的怒意，“但有句話皇額娘沒說錯，皇后的言行不像一個國母，甚至連一個溫順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縱情任性，有失國母之尊。更何況她背著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lt;/br>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涂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实蹐猿謴U后，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至于皇帝所言，皇后背后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彼p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論哀家，論你，便是令皇貴妃和宮中任意一人，只怕他們的手都不夠干凈?；钤趯m里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皇帝還不清楚么？”</br>　　皇帝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別的，只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后?！?lt;/br>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裝糊涂下去，頂多一輩子不聞不問罷I。你們彼此都活得這么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讓步，無非還是彼此太在意的緣故了。因為在意而廢后，皇帝你自己覺得值當不值當？且皇帝覺得，廢了烏拉那拉氏，誰可以繼位為皇后？”</br>　　皇帝別過頭，“朕在意的是一個皇后該有的言行舉止，而非烏拉那拉如懿這個人！若無可以繼位皇后的人選，那便空留著后位也罷。免得不合適的人站到不合適的地方去?？慈粲泻线m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br>　　太后微瞇了雙眼，輕輕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貴妃？”她的唇抿得意蘊深深，“令皇貴妃足夠婉順清媚，但皇帝難道忘記了，她是宮女出身?！?lt;/br>　　皇帝雙眉挑起，赫然冷笑，“怎么宮女便做不得皇后么？若是令皇貴妃識趣，兒子抬舉她也是應(yīng)該的?！?lt;/br>　　太后一震，驀然想起，原來他的生母便是一個卑賤的宮女。這樣想來，怕也無可無不可吧。</br>　　“皇帝如此說，是真的要廢棄皇后了？但愿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會有讓來日后悔之舉?！碧笸?，意味深長，“若要廢后，傷的不止是皇帝你的圣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經(jīng)說明白了，言盡于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碧笮币兄碜樱实燮鹕碛サ谋秤?，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地道，“皇帝，當日來面見哀家執(zhí)意要立如懿為后的人，是你。今時今日執(zhí)意要廢棄她的人也是你，其實哀家身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么從前喜歡的，如今卻那么不喜歡了呢？”</br>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離，仿佛透過了庭院中爛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遙遠的地方，“皇額娘，兒子也不知道。就如兒子不明白，曾經(jīng)如懿可以對兒子一往情深，為兒子承受種種委屈，如今卻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搖搖頭，身影在花事繁盛里顯得單薄清瘦，“大約，人都會變的吧?！?lt;/br>　　太后目中微瀾，泛著淡淡溫情，“既然你與如懿都是，那又何必執(zhí)著廢棄她呢？你與她的齟齬疏離，都是彼此在意的緣故。皇帝，彼此留一線，不是為了別的，只為真正廢棄她之后，你會后悔，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在意，那時便真的追悔莫及了?！?lt;/br>　　“不！”皇帝斷然決絕，“兒子不在意。這個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擱在哪里都不合宜。兒子厭惡這樣不合宜的女子?！?lt;/br>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說像皇后，像妻子，莫過于孝賢皇后。若說像奴才，你宮里多的是。可是那時，你又未必喜歡了。當年孝賢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規(guī)矩、古板無情趣。待她死后，才覺出她種種好處。也許來日，如懿死了，你才會想起，她曾有過的好處。”</br>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陰翳?；实鄄粡?fù)一言，緩身退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