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聲音撲棱撲棱的，像是誰撒著堅硬的小石子兒，一下一下驚著心腸。嬿婉并沒睡好，睜著雙眼擁著錦衾，靜靜聽著風發(fā)出怪獸般陰沉的呼號，低聲喚道：“春嬋。”</br>　　春嬋抱著膝蓋靠在床邊打盹，聽得嬿婉召喚，忙睜開蒙昧的眼，答應(yīng)道：“小主？”</br>　　嬿婉的聲音在發(fā)飄，她極輕聲地問：“事情真的都過去了嗎？”</br>　　春嬋低柔道：“進忠親自來遞過消息，趙九宵招了。雖然招得含糊其辭，可也隱隱約約透露了皇后與凌云徹有私。他除了養(yǎng)心殿就求進忠救瀾翠，說他為了瀾翠連最違心的話都說了。真是一片癡情！”春嬋雖然這么說，口中卻滿是譏諷，“他哪里知道，小主只是拿瀾翠與他做戲。進忠敷衍著答應(yīng)了，說他答得模棱兩可，是最好不過的，小主一定會留著瀾翠不死。然后趙九宵與茂倩都被連夜帶出宮外。聽說茂倩出了永定門就被扔進了河溝里，不淹死也凍死了。趙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寧宮有大不敬之舉?！?lt;/br>　　嬿婉抓著枕上一把金線流蘇，一雙眼在漆黑的夜里閃著幽幽暗光，“皇上是不會放過茂倩的?！?lt;/br>　　春嬋急道：“皇上難道不信茂倩的話才這么做？”</br>　　那金線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陣陣發(fā)涼，“皇上就是信了，才要滅口。茂倩恨毒了凌云徹，保不齊哪天就嚷嚷開來，皇上當然不能留著這個后患再生波瀾。至于趙九宵，皇上還留著他，只怕哪一日還想挖出什么話來?！?lt;/br>　　春嬋大松一口氣，撫著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還怕皇上不信呢?！?lt;/br>　　嬿婉凝神思忖，“依著皇上的性子，想必不會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無底幽洞，只消勾起一點，便會叫人如墜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貯海積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緩著氣息，慢慢道，“春嬋，一個人但凡要布下局來，就得要多多的人來顯得周全，萬無一失。眾口鑠金自然容易積毀銷骨，一旦撕開了口子，便什么都攔不住了?！?lt;/br>　　春嬋擔憂，“能萬無一失么？”</br>　　嬿婉伸著手指，在松軟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劃著，指甲劃過嬌嫩的蠶絲有輕微的沙沙聲，她在烏定定的夜里睜著眼，發(fā)出駭人的光芒，“世間事未必都周全到萬無一失，但有三個字便夠了。那三個字，便是‘莫須有’。”</br>　　“莫須有？”</br>　　“對！莫須有，或許可能有。因為人的疑心勝過一切鐵證如山。因為只要他堅信，便一切堅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無事也成了是非。歷代以來，死在‘莫須有’三字上的，還少么？”</br>　　春嬋不解，“小主這么說，只消那雙如意云紋的靴子便可讓皇后和凌云徹說不清道不明了，何必還扯出八阿哥的事！”</br>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著一定會封為太子，若知道皇后這么多年對永琪都只是虛與委蛇，以求依傍，又為了永璂連永琪也不放過，那么皇上會作何感想？這件事便傳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宮也凈賺了！”</br>　　春嬋會意，立即道：“小主放心。這件事奴婢會想辦法傳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勁吹吹枕頭風，她會盡力的?！?lt;/br>　　嬿婉倚靠在金線攢枝花枕上，含著輕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嬤嬤和田俊雖然死了，但叫本宮找到了田嬤嬤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按著永琪的喜好悉心調(diào)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么多的寵愛?！彼靡猓龅叵氲揭皇?，不覺神色惻然，“對了，皇上如何處置凌云徹？”</br>　　春嬋一愣，不知如何反應(yīng)，只得如實回稟，“這件事皇上只交給了進忠去辦，想是干系厲害，進忠一個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別問，怕八成是沒好下場了！”</br>　　嬿婉怔住，張口欲言。一瞬間，只有一種欲落淚的心疼，催得她愴然含悲，“這件事本宮原也不想那么快鬧出來，或者換個旁的法子也好。誰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寵，硬生生忍了這么多年，只等鬧出這回事來！凌云徹一旦有事，她便尋到茂倩，可見二人私下相與已深！”</br>　　春嬋婉言勸道：“小主就是心軟，顧惜與凌大人自幼相識之情?？墒橇璐笕撕坑兔闪诵?，不顧小主一心只為皇后。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鬧了出來，良機難逢。小主少不得順水推舟！”</br>　　嬿婉側(cè)首哀然，“多年了為了得皇上歡心掃除異己，本宮沒少利用凌云徹?？蓺w根結(jié)底，要損他一條性命來扳倒皇后，也實在…”</br>　　春嬋見她傷懷不已，機敏接口道：“實在是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小主不為別的，難道忘了夫人臨死前的囑咐么？小主無母無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誰害的！別說奴婢心狠，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榮光，便是折了瀾翠在宮里的安穩(wěn)也沒什么！”</br>　　嬿婉聽她口氣決斷，少不得振作心氣道：“也罷！難為你瞧出了趙九宵對瀾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云徹，否則咱們再難壓倒皇后。趙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是留著這個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東山再起，便不好了！”</br>　　“奴婢省得，一定會叫人在趙九宵流放途中料理干凈！不留后患?！贝簨壬砸凰妓鳎B忙求情道，“瀾翠年紀也大了，小主答應(yīng)過，此事一了便會借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宮。奴婢會著人送她還鄉(xiāng)。”</br>　　嬿婉正猶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后患，那么瀾翠也別留著了，一并干凈。本宮已經(jīng)讓王蟾去辦了?！?lt;/br>　　春嬋與瀾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瀾翠雖不比自己與嬿婉親近，卻也一貫得力。竟不防嬿婉說出這番話來，當真是驚心動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堅定，勸無可勸，也少不得忍淚答允了。</br>　　直到出了殿閣，春嬋才覺得一陣陣后怕，天寒難忍，怎及心頭寒冰。她正鎮(zhèn)定心神，眼見王蟾進來，忙一把拉過他往角落里去，這才敢問：“瀾翠到底如何了？”</br>　　王蟾袖著手，一臉懼色：“奉小主之命，送了瀾翠上路了。”</br>　　春嬋急道：“怎么走的？”</br>　　王蟾連連搖頭，很是傷感，“一頓飯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尸。唉，我跟內(nèi)務(wù)府報了瀾翠得了絞腸痧，送去火場化了?！?lt;/br>　　春嬋不禁含悲：“我與瀾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瀾翠一貫得力。小主的心怎么這么狠了？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瀾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lt;/br>　　王蟾緊張地抓住春嬋的袖子，四周張望了無人，才放下心來：“我的好姐姐，甭管別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瀾翠的老路了。咱們呀，自求多福吧?！?lt;/br>　　春嬋一想到嬿婉方才臉色，也是后怕，只得掩了口，將哭聲咽了下去。</br>　　人在興頭上的時候，日子是一條光滑的綺麗的綢，順著它滑溜溜地游蕩，蕩得無邊無際，如在云端之上?？刹蝗缫獾臅r候，日子就成了發(fā)霉的蒜瓣，過一天就是一瓣兒，像是被硬塞進了喉嚨，辛辣、發(fā)澀、萎靡、霉爛，吞不下，吐不出，說不盡的酸澀苦辛。</br>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十六天。</br>　　如懿記得再清楚不過，整整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里，皇帝沒有再見過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種近乎決斷的隔絕。隔著一條長街的兩端，她與皇帝各自過著自己或絢爛或寂寞的歲月。</br>　　也沒人知道凌云徹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間徹底蒸發(fā)，無聲無息。有人說，他與茂倩和離，觸怒天威，被趕出宮外。有人說，他盜取宮中寶物，與他的兄弟趙九宵一同被流放邊塞。還有人說，他氣不過茂倩無禮無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br>　　但任憑流言紛紛，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wèi)的故事，閑言兩句，就如拋入湖心的小石子，暈開兩圈漣漪也便無聲無息了。只是任憑李玉與如懿用盡法子，也得不到凌云徹半點消息。</br>　　有時候，沒有消息，比最壞的消息，更讓人覺得可怕。</br>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滿庭冰雪映著宮墻的暗紅輝澤，折出一地慘然的銀白。室內(nèi)雖然燃著數(shù)個炭盆，但殿內(nèi)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著巨風，擊打著窗欞，如野馬奔騰嘶鳴，馳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邊，用淺紅的筆墨畫上一瓣梅花，湊成“九九消寒圖”，便又算熬過了一日。自從凌云徹消失后，她的心沒有一刻得到安寧。而沉寂的翊坤宮，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瑩、璀璨，卻是一座華美的沒有生氣的死地。</br>　　所以，當太監(jiān)們的靴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檐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著這蕭然落索的天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br>　　進忠進了暖閣，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笑吟吟道：“皇上說，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后，請皇后歡喜笑納?！?lt;/br>　　如懿連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br>　　進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諭，賜凌云徹為翊坤宮太監(jiān)。即日入侍皇后。”</br>　　沒有人回應(yīng)，只有幽長而亂了節(jié)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進忠略略定神，看見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后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br>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br>　　直到，直到進忠喚了凌云徹進來。</br>　　許是大傷初愈，他整張面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桿枯竹，被兩個小太監(jiān)半扶半拉扯著。進忠含了謙恭的笑意，“凌云徹，還不給主子請安。”</br>　　凌云徹望著她，艱難地彎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監(jiān)凌云徹，給皇后娘娘請安?！?lt;/br>　　進忠渾然是教訓的口吻，面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噬吓c皇后體同一心，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lt;/br>　　這話本無錯，可如懿聽著耳中，渾身如被針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惡心。</br>　　從未這般惡心過。</br>　　偏偏進忠還道：“除了凌公公，皇上還賜皇后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lǐng)，甜白瓷葫蘆瓶兩對，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同心結(jié)一對，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彼中?，“皇上還說，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晚膳，請娘娘預(yù)備著。”說罷，便領(lǐng)了人將東西擱下，出去了。</br>　　容珮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接下，便領(lǐng)了宮人退下收入庫房，一并也掩上殿門，只余凌云徹與如懿二人。</br>　　相對間，唯有黯然。</br>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制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br>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我沒有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彼秀?，“凌云徹，我們怎么會到了這地步？”</br>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tài)，凝望著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說的屈辱與痛心。</br>　　“皇上的疑心，已經(jīng)毀了微臣…”他很快覺出自稱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隱忍著巨大的屈辱，“毀了奴才，不能再毀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牽連娘娘，是奴才萬古難赦之罪?！?lt;/br>　　她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石青灑金暈錦毯上，因為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可是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nèi)燒著地龍，燃著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并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br>　　凌云徹的指尖抵著她的指尖，是寒冰與寒冰的相觸。他輕聲說：“娘娘，你在發(fā)抖?！?lt;/br>　　呵，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干涸得發(fā)澀，沒有一滴淚。</br>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br>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生意，枯啞、艱澀，像發(fā)銹的鐵皮，“對不住。凌云徹，對不住?！?lt;/br>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里的一絲戰(zhàn)栗，“娘娘沒有對不住我。這樣也好，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陪伴在你身邊，也可以結(jié)束一段痛苦的姻緣。于我，于茂倩，都是好事?！彼鋈粨P首，叩拜，“多謝皇后娘娘成全奴才?！?lt;/br>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為我而成為低賤的奴才?！?lt;/br>　　云徹苦笑，那笑容底下隱隱有幾分平靜的痛楚，“一等侍衛(wèi)也好，太監(jiān)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宮里的奴才，并無區(qū)別。如果皇上此舉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飴的。”</br>　　天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卷殘云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背著他，不愿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著吞入喉底。</br>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br>　　凌云徹仰起身，靜靜凝視如懿的身影。殿中聲息全無，珠簾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殘照。她的側(cè)影與一枝瘦梅相似，有不勝之態(tài)。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為奴才難過么？奴才低賤，不值得娘娘難過?！?lt;/br>　　“不是的，不是?！彼谋瘣硪驗槎枚@脆弱，“凌云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著的，也只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里，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lt;/br>　　他輕輕笑，仿佛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氣。也多謝皇后娘娘終于肯告知，原來你只是假作不知?！?lt;/br>　　如懿的視線回避著，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可是凌云徹，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卻根本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lt;/br>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當奴才是你宮里的一根柱子，一個擺設(shè)，無關(guān)痛癢，不加理會，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也唯有如此，皇上才會滿意?！彼D一頓，語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宮侍奉，不就為了如此么？夜里皇上來用晚膳，娘娘萬萬要記得這個?！?lt;/br>　　皇帝來得很快，日已將暮，煙靄沉沉，飛起的檐角在深紅淺金的暮霞的底上漸漸變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天角，綻著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br>　　皇帝緩步進來，許多日子沒來，他半點也不生疏，揀了舊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拋在小幾上?？吹臅?lt;/br>　　皇帝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cè)，道：“怎么看起老子的書，你并不喜歡黃老之說的。過兩日朕擇幾本好書給你瞧?！?lt;/br>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昵在動靜間自然流瀉。</br>　　如懿索性靠著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著皇上揀好的書來呢。對了，聽說畫苑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什么時候皇上帶臣妾細賞？”</br>　　他溫柔極了，“你若想去，什么時候都可以?！彼劬σ粧?，“對了，小凌子過來，伺候得好么？”</br>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fā)寒戰(zhàn)冷，她的舌頭抵著牙齒，逼出溫聲細語，“多謝皇上。小凌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在皇上身邊久了，再怎么不好也會好。”</br>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他撫著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朕陪你一起?！?lt;/br>　　言畢，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jiān)便流水價上來。</br>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br>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并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br>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br>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蒙蒙，“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lt;/br>　　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著，皇帝島：“叫小凌子來伺候?！?lt;/br>　　凌云徹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lt;/br>　　他說得字正腔圓，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頷首，“打發(fā)你來翊坤宮伺候，倒是合適?！彼D一頓，眼睛一瞟，“皇后愛吃荔枝腰子，你給添上?！?lt;/br>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云徹渾然不知情，已經(jīng)送到了如懿手邊，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里發(fā)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br>　　軟、滑、嫩，像咬著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克制著，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br>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愛吃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敗了你的興致？”</br>　　凌云徹何等乖覺，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還請皇上降罪?！?lt;/br>　　他這般配合，皇帝反倒無法發(fā)作。如懿忍著心底的酸澀，冷眼看著，徐徐道：“自己出去領(lǐng)罰吧?！?lt;/br>　　凌云徹步行道廊下，舉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極重，如懿與皇帝細細嚼著，聽著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著。殿中宮女太監(jiān)們個個垂下了頭去。</br>　　一頓晚膳，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实垡泊掖彝ｓ?，道：“罷了?！?lt;/br>　　凌云徹便又進來謝恩，他對自己下手極重，臉高高地腫起，“奴才多謝皇上皇后恩典?！?lt;/br>　　如懿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著。</br>　　她說不出一句話，也無話可說。</br>　　諸般喜憂，冷暖錯雜，擾攘亂心。</br>　　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為這等下人生氣。今夜朕會留在這里陪你。”</br>　　如懿得體地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歡喜，“夜露風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lt;/br>　　遠黛空蒙，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br>　　燭火幽曳不定，皇帝平臥于如懿身側(cè)，二人并肩躺著，雙目緊閉，以此來抵觸見到彼此的模樣。</br>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愿一見。</br>　　如懿閉著眼睛，聽著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真是要謝凌云徹，沒有他，您已經(jīng)一年三個月二十四天沒有走進翊坤宮了?！?lt;/br>　　皇帝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云，“朕來看你，不好么？”</br>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盡，歡欣無盡。”</br>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猜，凌云徹在聽什么？”</br>　　如懿明白他想說什么，依舊閉著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監(jiān)，得聽著寢殿里的動靜。自然皇上做什么，他便聽到什么?！?lt;/br>　　皇帝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br>　　如懿眼珠輕輕一轉(zhuǎn)，觸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問：“皇上希望凌云徹聽到什么？”</br>　　“如今他聽到的，也是他不能的?！?lt;/br>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是嗎？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云徹戍守養(yǎng)心殿的時候，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br>　　皇帝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汪藍深沉，“從前他有七情六欲，聽著或許難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他也該停了癡心妄想，得個安分。”</br>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著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于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綢寢衣的結(jié)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散了，露出一痕肉，松松軟軟的，像一幅澄心堂紙那么軟，讓人生出一種欲望，若是潑墨淋漓一場，該有多痛快。</br>　　団云花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極好的冰紈，繡著淺紫的蘭花與團團的小巧的蝶，那繡功精巧細致，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只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云間，一雙雙膩著蝶翅，不離不散。里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絲絲縷縷，難以分隔。他不說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著肌膚生疼。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并無退縮之意。</br>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沒有這樣看著朕了?！?lt;/br>　　如懿亦輕嗤，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點一點輕吻著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br>　　“當然是你。朕現(xiàn)在就看著你?！?lt;/br>　　“那臣妾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呢？”她似乎是在夢囈，輕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里，有松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臣妾的額頭不復(fù)明亮，有細細的紋。”</br>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濕，是沾了晚露的花葉。他倦怠下來，慵慵道：“你一定要這樣掃興么？”他的唇角揚起來，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發(fā)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確實，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lt;/br>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是啊。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長日不衰?！?lt;/br>　　她忽然想起來，這燈有個名字，叫暖雪燈，簇簇火焰在溫熱的空氣里虛弱地跳躍著，是雪后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別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br>　　皇帝揚聲道：“誰在外頭？”</br>　　如懿一凜，揚起身子，“皇上要什么？”</br>　　皇帝絲毫不理會她。須臾，便有宮人答應(yīng)著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lt;/br>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里頭的水冷了，換一壺來，朕口干?！?lt;/br>　　容珮呵著手正要答應(yīng)，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幾分熱，小凌子清楚。”</br>　　容珮面色為難，很快響亮地答應(yīng)了一聲。凌云徹便在她身后四五步遠，皇帝刻意大聲，他自然聽得清楚。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很快平和下來，轉(zhuǎn)身去拿水。冬日的水涼得快，凌云徹手腳也快，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來，低眉順眼，十足一個中年太監(jiān)的溫順模樣。</br>　　皇帝呵一聲笑，“怎么？胡子掉完了，眉眼也溫順多了，是個當奴才的樣子。”</br>　　凌云徹不卑不亢，彎下腰去，“侍衛(wèi)是奴才，太監(jiān)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br>　　“是么？那朕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溫柔而曖昧，“今夜，皇后累了?！?lt;/br>　　凌云徹不動如山，嘴里答允著，側(cè)身去倒茶。如懿低著頭，掩在簾帳之后，撥著郁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一下，一下，洇著手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br>　　凌云徹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叫如懿就著他的手喝了。凌云徹一直恭敬地半屈著身體，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br>　　終于，凌云徹退下了，如懿半仰著身子，靜靜地望著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么？臣妾可否做得足夠？”</br>　　皇帝斜著眼睨她，“你越來越放肆了?！?lt;/br>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云徹凈身入宮，豈不是因為心中疑根深種，認定臣妾與他有私么？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盡折磨，皇上一定很高興吧？”</br>　　皇帝漫不經(jīng)心地撫著帳上的琉璃銀魚帳鉤，“他既忠心于你…”他瞟一眼如懿，緩緩道，“和朕，也無心于妻房家事，那么做個宦官，日夜侍奉于內(nèi)，不是更好？”</br>　　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huán)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br>　　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里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