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顏哀(下)
    如懿驚得倒退一步,幾乎要跌坐于地,幸好被容珮扶住了。如懿立時(shí)變色,喝道:“出去!”容珮嚇得急忙轉(zhuǎn)身,如懿厲聲道,“方才本宮與皇上說了什么,你都沒有聽見。出了這個(gè)門,你沒長嘴,也沒有耳朵,一個(gè)字都不許漏出去!”</br>  她見周圍打發(fā)得干凈,終于禁不住軟弱了下來,“皇上說出這樣的話來,是要錐臣妾的心么?方才那些話臣妾不許人知道,是怕落下話柄叫人譏刺皇上!”</br>  皇帝大約也是氣昏了頭,惱道:“有什么可譏刺的?朕只是真心喜愛一個(gè)女子而已。”</br>  如懿戚然相對,“既是真心,自該叫人歡喜,何來勉強(qiáng)與難過,逼得寒氏一心求死!”</br>  皇帝微微語塞,旋即道:“朕在準(zhǔn)備一份禮物,只要假以時(shí)日完成,朕一定會讓香見回心轉(zhuǎn)意,侍奉朕身側(cè)!”</br>  如懿睜大了眼眸,眼底的傷心漸漸蔓延出一絲鄙夷的意味,“是么?但皇上大可捫心自問,是真心愛憐寒氏,還是為了一己私欲與好勝之心?”</br>  他喃喃:“在今日之前,連朕自己也一直以為喜歡的是香見的容貌。直到她自毀容顏,朕才明白,朕喜歡的,是她堅(jiān)持自己的倔強(qiáng),是她對寒歧的堅(jiān)貞。這些,都是朕沒有的。”</br>  她的嗓子一陣陣發(fā)澀,仿佛難以啟齒,卻依舊忍不住問:“就因?yàn)榛噬献约簺]有,所以一定要從寒氏身上得到?”</br>  皇帝低著頭,斜倚著身體,似乎無奈疲倦到了極處,可他的眼底仍有渴求閃爍,“如懿,朕從來就沒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事,香見是唯一一個(gè)。你別叫朕留下遺憾,好不好?如懿,香見她不想活了,可朕不能失去她,真的。如懿,讓她活下來,讓她愿意活下來,在朕身邊,好不好?”</br>  她答允不了,嗓子眼張不開,嘴唇緊緊地抿著。她不過是一個(gè)女人,一個(gè)有著夫君的女人。可偏偏,自己的夫君卻這般來要求自己。</br>  如懿苦笑不已,“皇上對臣妾說出這樣的要求,是渾然不覺得臣妾是你的妻子,你的女人,而只是一個(gè)皇后的身份么?”</br>  皇帝詫然片刻,旋即釋然,“如懿,你既是皇后,就該承擔(dān)中宮的職貴,而非一意兒女情長。”</br>  “皇上要臣妾做的事,臣妾真的覺得很難。臣妾自登后位,才漸漸覺出當(dāng)年孝賢皇后的難處。若是一個(gè)對夫君全無眷慕之心的女子,如何能讓皇上放心處理六宮之事?但若對夫君有眷慕之情,又該如何違背自己的心意放下兒女情長來不偏不倚地處置?皇上雖將臣妾捧于皇后之地,卻也不啻將臣妾置于兩難之地?!?lt;/br>  “兩難么?”皇帝的目光虛浮在遠(yuǎn)處,“如懿,若是孝賢皇后還在,她會做到的。她是一個(gè)賢德的皇后,她會恪盡皇后的本分,來為朕處置妥當(dāng)?!?lt;/br>  仿佛數(shù)九寒月有冰水夾雜著無數(shù)尖銳的冰凌兜頭而下,連血液都凍住了,卻還能辨出那種面對疼痛卻無可抵御的軟弱。如懿打了個(gè)寒噤,仿佛看著一個(gè)不認(rèn)識的人,漸漸浮出一個(gè)虛茫的笑靨。從前他對孝賢皇后的種種不合心意,終于因了她身后誤會的解開,因多年的追憶,因了自己與他的種種磨礪,化為了時(shí)光里不肯老去的溫柔,化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不合心意。</br>  她神色凄楚,面帶冷冽,“皇上這樣重的話,臣妾承受不起。”</br>  皇帝將手落在她手背上,似乎要將她的不甘與抗拒壓下,“既然承受不起,便好好去做。別辜負(fù)了朕對你的用心?!?lt;/br>  如懿抬首,遇上他凜冽的目光,心思卻被他搭著自己的手腕的力度所吸引。那是他受傷的手,無意拂落于她手上,卻并無往日的親密,更是一種無言的壓制??墒?,她卻未能感覺到他的手帶來的力度。</br>  他受傷的左手,渾然使不上力氣。</br>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有淚,凄然墜落,洇入沾著他鮮血的白紗。</br>  她終于妥協(xié),“皇上所托,臣妾不敢辜負(fù)??梢员M力勸服寒氏萌發(fā)求生之意,但不能令她一定肯在皇帝身邊。”她凝視皇帝的傷口,“皇上傷在手腕,可暫以衣袖遮掩。這幾日請皇上勿見嬪妃,也勿召人侍寢,以免有更多人知道皇上的傷勢。”</br>  皇帝喟然,稍有欣慰,“朕也這樣想,只是苦無理由?!?lt;/br>  如懿凝神片刻,“有。戰(zhàn)事大局已定,但死傷將士無數(shù)?;噬弦S戒數(shù)日,以慰亡魂?!?lt;/br>  皇帝旋即會意,“戰(zhàn)事有傷天和,朕會舉行法事,更會獨(dú)居養(yǎng)心殿齋戒?!彼活D,“君者為人倫之極,五倫無不系于君。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屎笊蠲魇吕?,婉順謙恭,朕很欣慰。那么香見之事,朕也一并交予你了。”</br>  如懿以從未有過的鄭重容色凜然相對,“皇上所托,臣妾身為皇后,不敢不允。但臣妾所允,只以皇后身份,而非皇上妻室。從今以后,皇上所言所托,臣妾都不敢失皇后分寸,卻也僅以皇后分寸而已。但請皇上明白?!?lt;/br>  皇帝憔悴的面孔上滿是愕然與震驚,“如懿,你說什么?”</br>  她的眼底蓄滿了淚水,那種滾燙的熱度,仿佛要燙得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如若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是盲的,看不清所有蒙昧的溫情挑破后殘忍而冷酷的真相,可是她秉持了最后的禮儀與氣度,“臣妾蒙皇上厚愛,忝居后位。所能做的,也僅是皇后應(yīng)該做的。”</br>  她俯身三拜,以極其尊崇的態(tài)度,謙卑己身,緩緩?fù)穗x。</br>  如懿見到香見,已經(jīng)是兩日后的事情。</br>  不是未曾想過該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寒香見的一心求死,而是太多的混亂與沖擊,在那一日養(yǎng)心殿對談之后,將她極力維持的理智沖打得近如齏粉。</br>  她全然是以麻木的狀態(tài)將皇帝所希望見到的一切一一布置下去。幸好中宮的威儀尚在,而之前皇帝極力彌補(bǔ)的密切與熱絡(luò)讓后宮諸人不敢對她的言行有分毫質(zhì)疑。</br>  如懿看著這一切緩緩進(jìn)行,只是不能克制地想要冷笑。何謂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她便是那一只倚仗老虎威勢的狐貍,以為自己得到想要得到的所有,亦不過是憑借好風(fēng)飛上青天的風(fēng)箏,唯有游絲一線。一旦風(fēng)去,便只余重重墜落粉身碎骨的命運(yùn)。</br>  可時(shí)日稍久,便會有另一種意味。她所從未察覺過的意味漸漸萌生。如果,沒有一絲屬于自己的情愫,而是克盡己責(zé)地做好一個(gè)皇后應(yīng)有的職貴,那也不算是一件太難的事。甚至,會因?yàn)橹恍桡∈匾讶怀墒斓臈l條框框,便能不功不過,安然度日,也算一個(gè)不錯(cuò)的皇后。</br>  香見受傷之事并非不能外傳,所以很快讓嬪妃們更添了好奇與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更是茶余飯后最好的談資。而皇帝不再踏足承乾宮,仿佛對她容顏毀損而失望至極,亦讓嬪妃們多了一絲希望與愉悅的寄托,盼望著皇帝將她棄如敝屣,再不理會。</br>  但凡一個(gè)尋常人,都會這般想。</br>  因?yàn)閷τ谝粋€(gè)男子而言,秉窈窕之姿,具冰雪之貌,是最大的吸引,而一個(gè)失去了美貌的女子,便是連一個(gè)尋常婦人都不如了。</br>  所以無人不這般揣測,這場瘋狂的迷戀,最后了結(jié)于寒香見與皇帝爭執(zhí)時(shí)的失手自毀。</br>  每每傳來消息的是進(jìn)保,皇帝身邊這個(gè)素來不茍言笑面目死板的中年太監(jiān)。</br>  這些并不算是好消息,亦是意料之中的消息。</br>  香見絕食。</br>  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毀去自己的美貌并不能斷絕一個(gè)人的狂熱,那么斷絕生命,是最后的,也是最無奈的舉措。</br>  如果讓香見死去,那會滿足很多人的愿望,讓人大大松一口氣。</br>  可她若真死去…如懿忽然想起了皇帝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受傷的左手,勉力壓著自己的手,卻偏偏使不上力氣。如懿鼻尖一酸,她從未覺得這個(gè)男人如此軟弱而讓她心生憐憫。而在晝夜擾亂她心緒的震動與傷心之后,憐憫居然成了占據(jù)她心房最多的情緒。</br>  而且,讓皇帝愉悅,不正是一個(gè)皇后應(yīng)當(dāng)?shù)穆氊?zé)么?</br>  如懿自嘲地笑笑,揀過一襲杏子黃盤金彩繡翔鳳穿芍藥團(tuán)花紫綾袍,腳上鳳紋朱錦羅鞋,簪上九轉(zhuǎn)連珠赤金琉璃飛鸞步搖,爛漫明麗的翠華鈿并朱紅寶樹珊瑚花飾點(diǎn)綴。</br>  華光明艷的色澤撞得眼簾微微生疼,才知綾羅衣衫是勇氣,貼肉予以溫度,撐住她灰敗的內(nèi)心,予以表面的光鮮。日復(fù)一日,行走下去。</br>  著實(shí),也比朝夕相對數(shù)十年的男子可靠。</br>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踏入承乾宮寢殿時(shí),已然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皇帝性喜奢麗,自孝賢皇后喪期滿三年后,除了長春宮一應(yīng)如舊,其余殿閣連著太后的慈寧宮一應(yīng)裝飾一新,綺靡繁麗。而承乾宮長久無人居住,乃香見入宮后草草打掃出來,其規(guī)制陳設(shè),華麗更勝于她的中宮。連最愛繁華的金玉妍在世,也不得不居于下風(fēng)。隨便一個(gè)眼風(fēng)掃去,擱著的藏青花玉鳳蓮轉(zhuǎn)心瓶乃宋徽宗所珍藏,一對龍香握魚是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所有。殿角隨意擱著的一叢三尺高的珊瑚樹,通體瑩紅潤澤,鮮妍欲滴,隱隱有寶光流溢。妝臺上一大捧盒東海進(jìn)貢的珍珠,顆顆渾圓如拇指大小,飽滿明凈,就那般開了盒子隨手摒著,也無人在意。林林色色,錯(cuò)落有致,光華迷離,縱使她貴為皇后,有些也不曾見過。</br>  而平靜臥于斑彩鴛鴦萬金錦上的香見,卻與這金搖玉耀的華麗人間格格不入。她是一捧春雪,冰涼如霜,卻美得短暫,瞬間就能化去一般。</br>  彼時(shí)午后輕暖的秋陽透進(jìn)豆綠羅影紗,照得寢殿內(nèi)微塵輕揚(yáng),碎金似的迷漫。因著如懿的到來,宮人們都退了下去。殿中梨花木矮架上供著一盆香山子,香氣幽幽若若,又不見煙火氣,甘寧清甜的香氣讓人通體舒泰,宛在夢中。那香山子原是取百斤左右的紫油伽藍(lán)香精心鏤雕而成。那伽藍(lán)香難得,宮人們?nèi)∫恍莾尚侵瞥山鹄劢z香包已算得趣,何況是這樣大件。如懿未曾細(xì)想,只一意凝睇。</br>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即使在瀕死的一刻,還能美得如此不沾風(fēng)塵,宛若謫仙。</br>  有一個(gè)大不敬的念頭從腦海中疾閃而過。雖然歲月對皇帝格外厚愛,使他仍有英姿楓楓、玉山嫌峨之態(tài),但比之香見,亦不過是紫芝之畔的青苔和油膩的朽木,不堪佳配。</br>  她有一瞬的好奇,那個(gè)讓香見心心念念的男人,會是個(gè)怎樣的人?</br>  這樣的念頭,挑破彼此視線并無交集的尷尬。</br>  她側(cè)身,順著容琢搬來的桃花木竹節(jié)番草紋繡墩坐下,示意眾人退下,方才緩緩開口:“聽聞一個(gè)人瀕死的時(shí)候,可以看見他最想見的人,你是否在等這一刻?”</br>  香見神色呆滯,死死地盯著藍(lán)田玉輕羽尾帳鉤挽起梨花青冰綃纏枝寶羅帳頂。宮人們強(qiáng)行替她換過了天水綠白點(diǎn)梅枝紗衫,也是她部族的制式,長長的雪色長珠縷絡(luò)逶逸橫逸,如她一般毫無生氣。</br>  如懿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出神,“其實(shí)本宮也很好奇,寒歧到底是怎樣人物。你若不與本宮說說,怕是知道他記得他的人也會越來越少了?!?lt;/br>  香見的眼珠是定在白水銀里的兩丸琥珀,清透卻僵死,沒有一絲活氣,唯有在聽到寒歧的名字時(shí)稍稍一顫,旋即又復(fù)死寂。她喃喃,那低語聲沙啞近乎干裂,是兩日未曾進(jìn)水的緣故,“寒歧?很久沒人和我提他了?!?lt;/br>  “你身邊的侍女固然是你的族人,卻也不愿意提這個(gè)為你們部族引來戰(zhàn)火的男子了吧?!比畿惭鲋^,撥著羅帳上垂落的南紅墜崧藍(lán)流蘇,那南紅紅艷如錦,質(zhì)地糯潤,捏在手里華潤而沉靜。“可是,本宮真的很好奇,他為何會讓你念念不忘?說來好笑,本宮自出閨閣,見過的男子也不過這么幾個(gè),每日起坐便是太監(jiān)服侍。本宮真的很難想象,你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可以有這般似海深情?”</br>  香見吃力地?fù)P起唇角,露出一絲譏誚,嘶啞著道:“你和那個(gè)皇帝,都不會懂的。”她欲再說,便咳嗽起來,可見言語艱難。如懿見她入甕,暗覺她單純執(zhí)拗,便取過桌上容珮留下的湯盞,徐徐引至她唇邊,“是么?本宮是不懂,因?yàn)橥忸^傳言,他殺人如麻?”</br>  香見亦不在意那盞中湯汁是什么,起初還嗆了兩口,漸漸飲下一二,急著辯解道:“不是!不是的!”她眼里流下一滴淚來,“他只是太想做一個(gè)英雄,太想可以脫離別人的控制和束縛,隨心所欲。他…真的不是一個(gè)壞人。”</br>  “不自量力、以卵擊石這些詞已經(jīng)用得太多。寒歧只是想得到,卻忘記了可能會付出的代價(jià)。本宮真的很擔(dān)心,若是你死了,這世間記得他的好的人,便再也沒有了?!?lt;/br>  “沒有了?”她的淚晶瑩一滴,洇入盤螭朝陽葵紋枕。那攢金線秋陽葵花的圖案明艷如生,益發(fā)顯出她不堪的絕望,“是啊。我喜歡寒歧的時(shí)候才十三歲,那時(shí)他十六歲。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天上的星星都比不上他。我在野外被狼群追逐,是他趕來救我,和狼群搏斗。他帶著我騎馬,放牧,帶我去看冰山上的雪蓮花。他說雪蓮花是不能摘的,因?yàn)樵谒睦?,雪蓮花和我一樣美麗。他知道我喜歡沙棗花的香氣,便在我的屋子外種滿了沙棗樹。他答應(yīng)我,只要我們的部族可以掙脫大清的束縛,他就可以帶著榮光迎娶我。”</br>  如懿輕輕唏噓,“結(jié)果,世事于你,于他,都不過是一場幻想?!?lt;/br>  “是。他的驕傲,燒死了自己,也燒毀了整個(gè)部族的安寧。那場仗打了幾天幾夜,我和部族里的女人、孩子們都躲了起來,直到廝殺聲全部消失。我在夜色里尋找他,直到天明才在成堆的尸體下找到他。他渾身都是血,失去了一條臂膀,身上全是刀傷。他再也不會對我笑,對我說話,帶我去摘雪蓮花了?!?lt;/br>  如懿替她抹去唇邊流下的湯汁,徐徐道:“一個(gè)人過于渴望強(qiáng)大,只是因?yàn)樗拿煨?,寒歧有千錯(cuò)萬錯(cuò),對你總算不錯(cuò)。本宮不想多去議論一個(gè)已死之人的是非,只是要你明白,寒部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gè)寒歧,不能再失去一個(gè)你?!?lt;/br>  香見的眼是漫天星子墜落后的沉寂永夜,“我不過是一個(gè)禮物,已經(jīng)在這里留了這些日子,也總有毀損的時(shí)候。我死在這個(gè)污穢地方,也是盡了我這個(gè)禮物的本分?”</br>  “你方才喝的是紅參湯,不是白水,一時(shí)死不了。既死不了,便好好聽本宮說幾句話再死?!比畿矒苤P仙花染就的半透明的指甲,這些日子她本無心妝飾,連指甲上的淺紅殘褪了也未曾發(fā)覺。她神色恬淡,一意淺談,“你的寒歧死在了大清的將領(lǐng)手中,你的部族險(xiǎn)險(xiǎn)滅于鐵蹄之下??墒悄阆胂?,為什么你的父親還要把你這個(gè)將死之人送到京城來,而且你的族人也欣然同意?因?yàn)樗麄兌贾溃闶且粋€(gè)希望,是讓你的族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lt;/br>  “希望?”香見滿臉是淚,悲絕擺首,“不。從我的部族被刀刃血洗的時(shí)候,從寒歧的身體在我懷里變得冰冷的時(shí)候,我就沒有希望了?我怎么還能去做一個(gè)別人的希望!”</br>  如懿凝視著她,平靜而從容,“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做這個(gè)希望。拿刀抹脖子,掛上長巾把自己懸到梁上,服毒或者拿你漂亮的頭撞到墻上去,一了百了的法子多了,隨你選一個(gè)。但是你死了,哪天皇上聽了誰的勸要再滅了你的部族,要對你的族人斬草除根,還有誰會來勸一句,保全下他們的性命和家園?”</br>  香見震驚而憤怒,無以復(fù)加,“皇上…你們的大軍…都是魔鬼,都是魔鬼!神靈會懲罰你們的!”</br>  “成王敗寇,連神靈也不外如是。否則孫悟空怎會被如來壓在五指山下?如果今日是你們寒部滅了大清,我們也一定呼號不已,喊著你們是魔鬼!”她伸出手,示意香見坐起身,“我們都是女人,管不了男人的野心,也管不了男人的天下。我們能管著的,是憑一個(gè)女人的本事,將她想守護(hù)的人和事,都一點(diǎn)不漏地守下來,”</br>  香見的面孔上掛滿了瑩然淚水。若不是親眼所見,如懿幾乎不能相信,這個(gè)世上居然有人連哭泣,甚至以帶著疤痕的容顏哭泣,也可以這般宛若凌波仙子。她終于有一點(diǎn)明白,她的丈夫人到中年,還有那股像秋水一樣發(fā)了狂滿漲的熱情的原因。</br>  香見的手搭在如懿的手上,吃力地斜簽起身子,悲傷哭泣:“萬千勇士都守不住我們的家園,憑我,能守住什么呢?”</br>  如懿深吸一口氣,望著外頭秋高氣爽的碧藍(lán)廣天,沉聲道:“男人們守不住的東西,往往女人就能做到。因?yàn)橐粋€(gè)女人的韌性和忍耐,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擬的。人人都說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忍辱負(fù)重,本宮倒覺得越王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越國戰(zhàn)敗于吳國,勾踐所受的苦不過是他應(yīng)當(dāng)承受的那份。越王夫人身處深宮,也被丈夫牽連受辱,還要安慰失意的丈夫忍耐奮發(fā),她的毅力與韌勁才是最值得欽佩的。”</br>  香見睜著滿是淚水的眼,“可是我不是越王夫人,我…”</br>  如懿的目光無比銳利,逼視著她,“你方才說過,你不過是一件禮物。一個(gè)人能了解自己的處境,明白自己的身份,倒也不是壞事。本宮就問你,既被作為禮物送來,你可愿盡一個(gè)禮物所有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好好地安分守己做好你的禮物?”</br>  香見美麗的大眼睛里布滿了迷惘與不解。</br>  如懿春山微蹙,耐著性子娓娓道來,“如果于你而言,死去的情人比活著的族人要緊,那么本宮也不必再費(fèi)事和你多說什么。可是你要覺得逝者不可追,活著的那些人更值得你牽掛,就像你父親把你送來的本意一樣,好好地做一個(gè)禮物。美麗、奪目,并且讓送你來的人得到益處。這就是一件禮物的本分。”</br>  香見唇色干枯,眼底的血絲如羅布的蛛網(wǎng),卻攏不住她的悲憤,“難道我就不能有其他的選擇?像普通人一樣做自己的選擇?”</br>  如懿俯下身,看著美麗而哀傷的容顏,似一朵開在冰凌上的無瑕而剔透的雪花??墒羌幢闾旌貎?,雪花亦不會留存長久,只能被凍得僵冷,萎謝于地。香見的美似乎傳遞著她無法言語的悲楚,讓看到的人也心生悲涼。如懿挽著她的手起身,“本宮和你一樣,最大的悲哀就是沒有選擇。所以這個(gè)宮里,上至皇后,下至宮女,每個(gè)人活著,掙扎著,都是為了可以多一點(diǎn)選擇。就譬如你,有了恩寵,有了憑仗,就可以選擇為不為你的族人說話,選擇說出怎樣有用的話。如果你沒有恩寵,那就是沒有任何選擇?!?lt;/br>  香見嚶嚶含泣,“那你,你是皇后,你有沒有過自己可以選擇的事?”</br>  “皇后只是一個(gè)身份,甚至是一個(gè)比你束縛更多的身份。所以本宮從來無從選擇,只是逼迫自己順天應(yīng)時(shí),如此而已?!比畿财鹕恚瑢⒎讲藕仁5陌氡K參湯置于她身前,紅澄澄的湯汁倒映著她絕美的容顏,“你要知道,盼著你死的人很多,但都是你的敵人和無關(guān)緊要的人。希望你活著的人也不少,那都是你的至親你的族人。選擇成全哪一邊,都由你?!?lt;/br>  她轉(zhuǎn)身離去,不欲多停留。仿佛香見的哀絕,亦是她的無奈。</br>  萬千人之上的皇后與一個(gè)戰(zhàn)敗送來的禮物,原也沒什么不同。她忽然想起豫妃將要入宮那一日,皇帝的笑語,“不過是擺設(shè)而已”。</br>  當(dāng)日笑語,如今憶起只覺得驚心動魄。</br>  如懿扶著容珮的手走了老遠(yuǎn),神色依舊怔忡不寧,半晌,低語道:“容珮,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都很像一件擺設(shè)?”</br>  容珮惶惑地看了身后跟隨的十?dāng)?shù)宮人,不解道:“擺設(shè)?”</br>  “是啊。恂嬪是霍碩特部的擺設(shè),豫妃是博爾濟(jì)吉特氏的擺設(shè),舒妃是葉赫那拉氏的擺設(shè),淑嘉皇貴妃是李朝王室的擺設(shè)。她們每個(gè)人擺在宮里,都是家族的象征,族人的榮光?;首雍凸鱾?,是子嗣繁衍、皇室興旺的擺設(shè)。太后呢,是母慈子孝的需要,是向世人展示皇家恩義的擺設(shè)。除了面上那層需要,里頭的滋味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lt;/br>  容珮聽得滿心悵惘,忙堆了笑勸道:“娘娘,您想太多了。外頭寒涼,咱們回宮吧?!?lt;/br>  如懿抬起頭,瞇著眼看著晴好日光,像是灑落滿天金色的碎屑,叫人覺得溫暖。她其實(shí)羨慕的,是連塵埃這樣無根輕飄的事物,來一陣風(fēng),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這一輩子,她的身,她的心,都是注定要禁錮在這紫禁城里了。怎么飄也飄不出這高墻去。不,她哪里有飄的資格!</br>  依稀是小時(shí)候跟著乳母嬤嬤們?nèi)ニ聫R里參拜。高大莊嚴(yán)的佛像,被裝飾得寶光金燦,叫人不敢逼視。仿佛他們生來,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受萬人景仰膜拜,受世間萬千香火供奉。沒有喜怒哀樂,從來沒有,他們所有的職責(zé),便是在那個(gè)位子上,只消在那里就好。</br>  如懿聳了聳肩,像是禁不住秋日里的幾許寒意似的。眼前便是秋意如醉,可是那濃醉的楓紅菊燦,與她也是不相干的。如懿像是被隔絕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任憑外頭秋色正濃,她兀自冷露寒霜,殘葉蕭蕭。</br>  容珮有些不安心,又喚了一句:“娘娘…”</br>  如懿微微笑出聲來,“你覺不覺得,本宮就像是廟里的塑像,宮里頭的擺設(shè)?”</br>  容珮知她經(jīng)歷了這些事,難免頹喪,只得好言勸道:“娘娘…您別多想了。”</br>  “是了。擺設(shè)是連自己的念想都沒有的。沒有思想,才能安于做一個(gè)擺設(shè)啊!”她浮起一個(gè)虛弱的笑,“如果寒氏聽了本宮的勸,本宮就是完成了皇上的囑托,盡到了皇后的職責(zé)?!彼p嗤,眼底隱有淚光浮動,“多好的一個(gè)擺設(sh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