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淑嘉
金玉妍是在當(dāng)天傍晚過世的。下著小雪的冬夜,宮人們自然疏懶了許多。到了夜間時分,伺候玉妍的宮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己沒有了氣息,像一脈薄脆枯葉,被細雪無聲掩埋。</br> 似乎是預(yù)知到了死神的來臨,玉妍難得地穿截整齊了,梳洗得十分清爽干凈,還薄薄地施了脂粉,猶如往常般明媚嬌艷。她換了一身李朝家鄉(xiāng)的衣裝,玫紅色繡花短上衣,粉紅光綢下裙,梳了整整齊齊的一根大辮子,飾以金箔寶珞,一如她數(shù)十年前初入王府為侍妾的那一日。</br> 伺候她最久的麗心來如懿宮中報喪,哭泣著道:“晌午過后,貴妃小主就命奴婢替她梳洗。奴婢還以為小主是聽了皇后娘娘的勸,終于想開了。誰知道梳洗完了小主說要一個人靜一靜,到了傍晚咱們送晚膳進去時,才發(fā)現(xiàn)小主已經(jīng)沒氣了?!?lt;/br> 此時,如懿正在卸妝等著皇帝過來,聽得這個消息,神色平靜,波瀾不興。有快意的痛楚犀利的劃過心間,半晌,她才緩緩問道:“嘉貴妃去的時候可安靜么?”</br> 麗心傷心道:“很安靜,如同睡去了一般,臉上還帶著笑?!?lt;/br> 如懿靜了片刻,輕輕擺手:“去稟告皇上吧。好好說,就說嘉貴妃去得安樂?!?lt;/br> 麗心哭著退下了。如懿緩步走到窗前,外頭積了一地的雪水,還不如下得大些,白白的,一片干凈。如今望去,只覺得濕流滾水汪汪的,很是粘膩汪蕩,不尷不尬。就如同玉妍錦繡的一生,最后還是落了這樣一個不尷不尬的結(jié)局。</br> 次日是十一月十六,老天爺停了雪,卻是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這樣的寒冷天氣,下雨更麻煩過下雪,愈加讓人心情抑郁。蘇綠筠、嬿婉和海蘭等幾個高位的嬪妃們先趕到了皇后宮中問安。皇帝與如懿并肩坐著,兩人都是郁郁不樂的樣子。殯妃們自然前晚就得到了金玉妍離世的消息,雖然金玉妍在宮中人緣極差,并無人喜歡她,但嬪妃們見了面總難免唏噓幾句,又著意寬慰了帝后一番,言語間盡是姐妹情深。</br> 嬿婉微微紅了眼眶:“一早起來便看見下著雨,怕是老天爺也在痛心嘉貴妃驟然離世,和咱們一樣呢?!闭f著她正要哭出聲,如懿淡淡道:“眼下也沒什么好哭的,替嘉貴妃守靈的時候,有你們掉眼淚的?!?lt;/br> 海蘭捻著蜜蠟佛珠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只是靜靜垂首。綠筠便嘆道:“嘉貴妃也是錯了主意,折騰自己也折騰孩子。若是安安分分的,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的福氣,落得這樣的下場。只是如今就這么走了,聽說梓宮已停在了靜安莊?!?lt;/br> 如懿便轉(zhuǎn)頭向皇帝道:“嘉貴妃雖然在世的時候不安分,但就驟然這么去了,身后的事,總要辦得好看些。不為別的,只為她在宮里的位分和誕育的子嗣。”</br> 皇帝點點頭,眾人才看清皇帝的眼下烏青了一片,想是昨夜也沒睡好。嬿婉柔聲勸道:“皇上為嘉貴妃姐姐傷心,昨夜肯定是沒有睡好了。臣妾命人燉了一盅參湯帶過來,皇上好歹提提神吧?!?lt;/br> 海蘭默默看她一眼,嘆道:“到底是令妃細心,來皇后娘娘宮中,還記得帶了參湯給皇上。”</br> 嬿婉溫婉道:“昨夜是十五之夜,皇上必定在皇后宮中。也是妹妹的一點兒心意,若是多余,還請愉妃姐姐指教?!?lt;/br> 綠筠拿絹子拭了拭眼角,慢條斯理道:“令妃妹妹的心意怎么會是多余?只不過是在皇后宮中,有什么皇后都會照顧周全,哪里缺令妃你一碗?yún)?,你還是顧著自己的身孕要緊?!?lt;/br> 綠筠積年的資歷在,說話自然有分量。嬿婉誠惶誠恐起身道:“皇后娘娘恕</br> 罪,臣妾無心之失,但請娘娘寬恕?!?lt;/br> 如懿心下不耐煩,口氣淡淡道:“嘉貴妃剛離世,還在天上睜著眼睛看著呢。你們過來若是好好商量嘉貴妃的喪儀,那便還是一場姐妹情分。如果這時候還要拈酸吃醋的,本宮怕嘉貴妃在天之靈不安,皇上的心里也跟著不安。”</br> 這話說得有些重,連綠筠也微微變色,忙領(lǐng)著嬿婉跪下。</br> 皇帝不耐道:“都起來吧?!闭f罷轉(zhuǎn)頭向如懿:“朕的意思,嘉貴妃伺候朕二十多年,又誕育過四位皇子,可謂盡心盡力。朕一早下朝后去見過太后,太后也很是傷懷,下旨追封嘉貴妃為皇貴妃?!?lt;/br> 如鼓聽聞,領(lǐng)著眾人行禮如儀:“臣妾替皇貴妃謝過皇上,謝過太后。”</br> 皇帝點點頭:“朕己經(jīng)命內(nèi)務(wù)府?dāng)M了謐號來看,最后選了一個‘淑’字,就追封為淑嘉皇貴妃?!眒.</br> 如懿心頭冷笑,好一個“淑”字!好諷刺的“淑”字!他竟也是那般嫌棄她,嫌棄到要拿她的身后來做個笑話。如懿這般想著,與海蘭目光相接之時,只見她瞬即將眼中的鄙夷之色斂了,換將一副哀戚之色。</br> 嬿婉極力忍著笑意,含淚戚戚,偏要再追一句:“皇貴妃姐姐一生賢淑,皇上選的這個謚號是再貼切不過了。”</br> 如懿心念一動,婉聲道:“淑嘉皇貴妃在世的時候,最疼愛幾位皇子,但永珹已經(jīng)成年,又出嗣履親王,永璇和永瑆雖然年幼,倒也都是懂事的孩子?;噬喜蝗粢步o他們一些恩典,也叫沒娘的孩子自己能顧全自己些?!?lt;/br> 皇上眼皮一跳,握一握如懿的手,溫然道:“還是皇后想得周到。永珹出繼,已經(jīng)是貝勒。永璇和永瑆,朕也會給他們貝子的爵位,且有太妃們照顧,一切無礙?!?lt;/br> 如懿聽皇帝言下之意,知道是將幾個小阿哥托付給了她,便起身正色道:“太妃,們久在宮中,熟知禮儀,一定會好好教導(dǎo)皇子。臣妾身為嫡母,也一定會從旁看顧?!?lt;/br> 皇帝神色微微一松,微露幾分倦色:“有皇后這句話,朕也放心了?!?lt;/br> 海蘭輕聲道:“皇上,淑嘉皇貴妃雖然過世,可李朝新送來的貴人宋氏不日就要入宮了,臣妾奉旨協(xié)理六宮,多嘴問一句,宋貴人安置何處?”</br> 皇帝隨口道:“朕收下宋貴人只為情面,也不想看見她再想起嘉貴妃。送宋貴人去圓明園居住吧。</br> 如懿心頭一怔,人才剛走,茶卻已經(jīng)涼透了。然而也好,她心中冷然而快意,撫著肚子尋思,害了她女兒的人,只能是這樣的下場!</br> 海蘭恭聲答應(yīng)了,皇帝回頭看顧嬿婉:“令妃,膚有些累了,去你宮中歇息。”嬿婉連忙答了句“是”。皇帝又道:“皇后和令妃都有著身孕,不必去淑嘉皇貴妃的喪儀了,叫純貴妃和愉妃幫襯著料理吧?!?lt;/br> 二人依依謝過。如懿欠身將要相送,忽然念及金玉妍臨死前的話,不覺一凜,若誠如她所言,她并未真心要害璟兕和六公主,那么會是誰?還會有誰?</br>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轉(zhuǎn),全身已經(jīng)寒透徹骨。她不敢去細想,只得將驟然而生的一縷憐憫之情緩緩?fù)鲁?“皇上,淑嘉皇貴妃是李朝王室宗女,如今驟然離世,皇上將追封皇貴妃的恩典和加封皇子的消息傳到李朝,也算了了淑嘉皇貴妃一樁心愿,賞她榮耀?!?lt;/br> 皇帝本往殿門外走了幾步,聽如懿這般請求,不覺停住腳步。嬿婉見機趕緊扶住皇帝的手,柔聲道:“皇后娘娘這么顧全皇貴妃,皇上也請體念娘娘的一番心意吧?!?lt;/br> 皇帝轉(zhuǎn)過頭打量了如懿兩眼,微微頷首道:“既然皇后這么有心,朕怎能不成全。朕最后能為淑嘉皇貴妃做的事,一定會做,免得旁人落了口舌,說朕是涼薄之人。”</br> 皇帝離去后,如懿打發(fā)了綠筠去辦玉妍的后事,只留下海蘭在身邊陪著。兩人進了暖閣,容佩送了茶點上來,便領(lǐng)著人退下了。</br> 海蘭親自將茶盞遞到如鼓面前,溫聲道:“皇后娘娘。今日的事,皇上顯然原本只是想追封而己,您請了那兩個恩典,皇上怕是不高興了?!彼囊苫蟾?,“娘娘一向深惡金玉妍,怎的今日還要為她求情,保全她死后最后的一點顏面?”</br> 如懿扶著微痛的額頭,喝了一口熱茶,才覺得心口暖和了一點兒:“本宮何嘗不知這個?金玉妍身死,給得再多也只是身后的虛名,本宮是是怕皇上背了涼薄的惡名啊。何況……”她勾起一抹冷笑,“三寶已經(jīng)查知,送去靜安莊梓宮里的,根本不是金玉妍!”</br> 海蘭驚得睜大了眼:“是誰?”</br> 如懿撫著額頭,打量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冰色纏綠絲的翡翠珠子,閑閑</br> 道:“在圓明園伺候過皇上的一個官女子上個月歿了,本是停了棺槨要送進妃陵里的,如今和金玉妍換了個個兒。”</br> 海蘭駭笑:“那倒是個有福氣的!從此身受香火,便是皇貴妃的哀榮了?!?lt;/br> 如懿銜著一絲快意,然而涌到唇邊的嘆息如伶仃的霧水:“金玉妍臨死也絕不承認蓄意用‘富貴兒’害了本宮的璟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她說的是真的……”</br> 海蘭驟然一凜,眼中有鋒芒聚起:“若不是她,還能有誰?’她眸中的鋒芒仿若銳利的銀針,閃著尖銳的寒光,“是令妃,是慶貴人,是晉貴人,還有誰??!?lt;/br> 如懿的唇邊含了一絲猶疑:“若是我們錯了……若是這件事,從永璇墜馬開始就是被人算計在內(nèi)的,連著金玉妍,連著本宮和忻妃,一個也不落下……”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欲破裂,“那么這個人的心思,實在是陰毒可怕!”</br> 海蘭見如懿呼吸越來越急促,忙勸道:“娘娘別多想,更別憐憫了金玉妍枉死。說句不入耳的,她算不得枉死!爭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處處與娘娘為敵,何況五公主和六公主早夭,到底是和她脫不了干系!所以,死了也不算冤!”</br> 如懿的神思似乎有些飄遠:“當(dāng)日金玉妍發(fā)瘋一般要本宮與你發(fā)誓,有沒有害過她的孩子。其實撇開了永璇墜馬之事不算,咱們是算計過永珹的。”</br> 海蘭定定神,鎮(zhèn)靜道:“娘娘,臣妾己經(jīng)發(fā)過誓了。哪怕要應(yīng)誓,也只應(yīng)在臣妾一人身上,與娘娘無關(guān)!”她愛惜地撫著如懿碩大渾圈的肚子,“娘娘快要生了,欽天監(jiān)都說懷的是個祥瑞的孩子,娘娘不要去想這些不吉利的事了。”</br> 如懿默然片刻,緩緩道:“死了一個金玉妍,的確不算冤!金玉妍年輕時就是這樣的性子,爭強好勝,什么都要拔尖。這個性子,放在年輕的時候看著還潑辣可愛,如今人到中年,還是這樣的性子,難免顯得尖酸。還常常為了些許小事和旁人鬧不痛快,惹得人人討嫌?!?lt;/br> 海蘭取了一塊梅花糕片放在嘴里嘗了嘗,低聲道:“這也罷了。說到底,皇上是不痛快前朝立太子的事。金玉妍一輩子想給她兒子爭上太子之位,卻也死在了這個上頭?!?lt;/br> 如懿輕噓一口氣,慢慢吸了茶水道:“皇上年富力強,春秋鼎盛,前朝提這樣的話,不是自己打嘴么?皇上對后宮一向?qū)捄?,可是這點兒皇位的心思,卻用得極重。咱們都有兒子,以后更要加倍小心,別落了口舌。”</br> 海蘭望著如懿,信任地點點頭。兩人看著窗外細雨紛飛,一時兩下無言,便也默默了。</br> 皇帝在嬿婉宮中睡了一會兒,醒來已是兩個時辰后了。嬿婉早已換過一身家常的湖水藍繡銀線丹桂的錦袍,松松綰杌了一個彎月髻,見皇帝醒了,不由自主便含了幾分甜笑,伺候著皇帝在榻上躺著,把新籠的一個暖爐放進錦被里。自己搬了個小杌子坐在近處,慢慢剝了紅橘喂到皇帝嘴邊。</br>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笑道:“手冰涼冰涼的,躺上來膚替你焐一焐。”</br> 嬿婉含羞一笑,恰如春花始綻,盈盈滿滿:“皇上愛憐,臣妾謝過?!彼褪酌星冶馄降男「梗Φ?“臣妾也想躺著呢,只是腹中的小阿哥不愿意臣妾躺下來,只愿意臣妾坐著?!?lt;/br> 皇帝一笑:“孩子的話是該比膚的話要緊?!被实劢舆^她遞來的橘子,還送到她唇邊,“你有孕之后愛吃酸甜的,多吃些吧?!?lt;/br> 嬿婉吃了兩瓣,笑吟吟道:“酸酸甜甜的,很是落胃呢?!?lt;/br> 皇帝摸一摸她的小腹,笑道:“你喜歡就好。只是才兩個月,哪里就知道是阿哥了?!彼男σ忸D斂,有些傷感,“自從朕的五公主和六公主夭折,朕一直希望能再添個公主便好了?!?lt;/br> 嬿婉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小阿哥小公主都是好的。只是皇上不是說臣妾愛吃酸甜么。酸兒辣女,怕這一胎若是個阿哥,皇上可得答允臣妾,再給臣妾一個公主。有子有女,才算一個好字?!?lt;/br> 皇帝笑著撫一撫的臉,愛憐道:“這有什么難的,朕答允你就是。”</br> 嬿婉伏在皇帝胸前,乖順得如一只依傍著暖爐的貓咪,蜷縮著身體,柔聲道:“皇上何不多歇一歇,可是惦記著淑嘉皇貴妃的身后事么?皇上真是情深義重,所以斯娘娘也和皇上一般顧念淑嘉皇貴妃在世時的情誼呢?!?lt;/br> 皇帝眼中微含幾分笑意,伸手托住嬿婉小巧的下頜:“你也覺得皇后很好?”</br> 嬿婉的神色柔順得如一匹軟滑的絲緞:“可不是?皇后娘娘恩澤六宮,淑嘉皇貴妃在世的時候雖然對皇后屢有不敬,沒想到皇后還是以德報怨,為了淑嘉皇貴妃的喪儀好看些,屢屢求皇上恩典?!?lt;/br> 皇帝直視著她,慢慢道:“這樣不好么?”</br> 炭盆里的銀霜炭“嗶啵嗶?!钡仨懼爸鴾嘏幕鹦恰魍耥樖謱㈤僮悠と舆M炭盆里,散出一陣暖暖的甘香。嬿婉看皇帝的神色極為溫和,眼中便有了無限的柔情與溫順:“對皇后娘娘,自然是好的。可是臣妾想,夫妻之道,貴在尊重夫君。君臣之道,貴在尊崇君主。其實給淑嘉皇貴妃的阿哥們恩典,把哀榮傳到李朝,這些不必皇后娘娘說,皇上看著與淑嘉皇貴妃恩義的分兒上,也會一一賞賜??墒腔屎竽锬锸撬紤]周全了,豈不顯得皇上恩典寡薄,讓人非議?!?lt;/br> 皇帝松開握著她手腕的手,眼神瞬間冷了下來,道:“皇后是六宮之主,你的話也不算太錯。這樣吧,朕帶你去皇后跟前,把你這些話親口跟皇后說說,好叫她有則改之,無則加勉?!?lt;/br> 嬿婉眼神一怯,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白:“皇上……臣妾是為了皇上思慮……”</br> “為了聯(lián)?為了聯(lián)就可以肆意刻薄皇后?”皇帝坐起身,冷冷道,“你剛才和朕說夫妻君臣,可見你是懂得尊卑的。既懂尊卑,皇后有什么不是,你大可當(dāng)著她的面說。在她面前只說賢惠,到了朕跟前就說皇后的不是。那么朕要看看你這條舌頭到底是怎么長的?”</br> 嬿婉情知不好,立刻跪下,哀哀求道:“皇上,臣妾不敢非議皇后,只是一切為皇上著想。臣妾自知人微言輕,有所諫言皇后也未必肯聽,只當(dāng)皇上是臣妾枕邊夫君,才暢所欲言,無所顧忌。臣妾不是有心詆毀皇后,還請皇上明察?!?lt;/br> 嬿婉一張清水芙蓉臉,一向最適合楚楚可憐的神情,如今蒼白著臉哀哀相告,皇帝也不免有些心軟,便道:“好了,有著身孕別動不動就跪,起來說話吧。”</br> 嬿婉這才敢起身,倚在皇帝腿邊,如受了驚的黃鸝,楚楚道:“臣妾有口無心,是想到什么說什么罷了,并不是有心議論誰的,還請皇上寬恕?!?lt;/br> 皇帝的神氣有些懶懶的:“嬿婉,知道聯(lián)為什么喜歡你唱昆曲么?”嬿婉怯生生地搖頭,一張臉如春花含露,皇帝的口氣不覺軟了幾分,“昆曲柔婉,最適合你不過。而皇后就像戈陽腔,有些剛氣,不夠婉媚?!?lt;/br> 嬿婉抬著嬌怯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眸:“那皇上喜歡什么?”</br> 皇帝的笑意淡薄如云岫:“各有千秋,朕都喜歡。所以嬿婉,別丟了你柔婉的好性子?!被实壅f罷,便抬了抬腿,嬿婉即刻會意,替皇帝套上了江牙海紋靴子。皇帝起身道:“你是不是有心,朕心里有數(shù)。好了,聯(lián)去看看淑嘉皇貴妃的喪儀?!?lt;/br> 嬿婉一驚,忙含笑扯住皇帝的衣袖道,“皇上,您方才說要在這兒用午膳的。午膳已經(jīng)備下了,您用了再走吧?”</br> 皇帝朝外揚聲喚了一句“李玉”,頭也不回地出去,口中道:“皇后即將臨盆,腹中所懷乃是祥瑞之子,聯(lián)得去陪陪她,你自己慢慢吃吧。”</br> 嬿婉無可奈何地屈身福了一福,恭送皇帝出去。</br> 皇帝走得遠了,守門的小太監(jiān)趕緊將團福彈花赤色錦簾放了下來。一陣寒氣還是卷了進來,嬿婉仿若受不住冷似的,不自覺便打了一個寒戰(zhàn)。伺候她的貼身宮女春蟬從外頭進來,一眼瞧見了,趕緊遞了一盞熱熱的紅棗燕窩湯到嬿婉手里,又朝外頭使了個眼色,讓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br> 嬿婉捧著紅棗燕窩湯,氤氳的熱氣撲上臉來,又暖又濕。她出神片刻,緩了口氣,問道:“春蟬,皇上出去的時候,是什么臉色?”</br> 春撣低著頭道:“小主寬心,沒什么臉色?!彼R煌?,“小主可是惹皇上生氣了?”</br> 嬿婉輕嘆一聲,怔忡半日,緩緩道:“若說生氣,也算不上。若說不是生氣,總之也是不高興了。左右本宮如今有孕,皇上是不會不來的?!?lt;/br> 春嬋沉吟道:“小主還是說了皇后的不是?”</br> 嬿婉沉思片刻,擱下手中的紅棗燕窩湯,撥著護甲上晶瑩璀璨的珍珠粒,慢慢道:“方才皇上睡著的時候,本宮就這么和你商量了。你的意思也是讓本宮說?!?lt;/br> 春嬋含了一縷笑意,端過嬿婉手邊的紅棗湯,問道:“這紅棗燕窩湯是小主喜歡的,小主怎么不喝了?”</br> 嬿婉細細的眉毛微微蹙起:“燙得慌。等等再喝。”</br> 春嬋貼心地端著吹了又吹,才遞到嬿婉手里:“有些話自然是要說的。就好比您剛喝上嘴的湯總嫌燙,您耐著性子慢慢吹了再喝,一口比一口能下嘴,一口比一口暖您的心窩。等不燙嘴了,就是貼心的好東西了?!?lt;/br> 嬿婉看了春嬋一眼,慢慢地小口啜著湯水,忽然會心一笑:“是啊,喝著喝著,一個味道喝多了便慣了,不僅不燙嘴,還又香又甜呢。”</br> 春嬋目光一閃,笑道:“可不是?皇上現(xiàn)如今寵愛皇后,不過是因為欽天監(jiān)說皇后所懷之子何等祥瑞有福?!?lt;/br> 嬿婉將一碗燕窩湯喝完,掰著指頭算了算日子:“皇后快臨盆了吧?你去,請?zhí)飲邒邅碚f說話,本宮有著身孕,遲早也得學(xué)一學(xué)這些女人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lt;/br> 春嬋微微遲疑:“小主,如今田嬤嬤不大肯來咱們這兒呢。她唯一的寶貝兒子田俊又在京中捐了個九品修武校尉的官職,有了前程,如今她也算享清福了。”</br> 嬿婉“咯”的一聲輕笑,嫣然百媚:“是么?當(dāng)了官兒是有了前程。只是啊,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不比后宮里淺半分,他們母子也得謹慎謹慎才好??!要不然都跟淑嘉皇貴妃似的,最后也不過落成個輸家而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