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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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府內室。
“誰讓你這么做的?明擺著要出漏子!”蔡京捏著自己的一把胡子,生氣地看著對面比他矮一些的老頭道。
那老頭同樣留著花白胡子,只年紀要輕一些,戴著青藍長翅帽,穿長衫,書生打扮,不甘年邁的模樣。此時聽他如此說,也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不一定害著他,不過是出口惡氣!不管他府上誰中毒,我都爽快些!你也知道,地全沒了!”
這說話的人,便是蔡大人的附庸之一,名為朱勔。朱勔,蘇州人,陛下垂意于奇花異石時,他幫了不少大忙。因家就在蘇州,便設“應奉局”,專門收集管理東南各地弄來的石頭,再由蘇州大大小小的河流發(fā)船入京。因此,甚得圣心,也是一再升官,最高官至寧遠軍節(jié)度使。但方臘起義時,“花石綱”因影響惡劣,陛下有所收斂,在童貫平了起義之后他受到株連,索性跟著蔡京回老家致仕,如今成了蘇州的“土地主”——他有錢,幾乎所有土地由他強買豪奪而來,強行收地租。另外,因以前廣運花石,在蘇州船舶業(yè)里頗有威名,現(xiàn)在仍是時不時插手漕運。
他嘴里說的“地全沒了”,便是指平江城內及周遍土地一事。本來土地幾乎都為他所有,但圣上一道圣旨下來,土地全歸了新來的昱王,好幾年費心費力弄來的田租馬上就得全交到那王府里去,他怎么能不氣?本來想著成不成事也不礙緊,少不得殺殺那王爺初來乍到的威風。沒想到這王爺比他想來的要狠,自己的隨從被人抬著回來,兩只手全沒了!
想到這里,朱勔氣得站起身來道:“都怨你這老賊,賊心不減,致仕了還插手什么政事!還不如跟著我圈圈地養(yǎng)養(yǎng)鳥有吃有喝!這下可好,從梁小子手里接過一個這么玩意來,自找麻煩!更何況,現(xiàn)在兩邊的勢頭都挑明了,有你累的!”
他說的倒是實話。自從兩邊一邊丟了一條人命之后,相隔三條街的蔡府和昱王府簡直是公開的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自己府上的人不能出現(xiàn)在對方府上附近,否則不是身上刮了傷就是扭了胳膊摔了腿。不過,這都僅限各自的小廝仆從之間,蔡京對此不屑一顧,人徙見了對方的人往往以禮相待,看得手底下的木格等人十分不服氣。
此時蔡京看他氣成那樣,倒笑了,“有我累的?我倒一點也不累,反覺得那小子有點能耐,更有趣味。更何況,也確實不累,我已叫人打聽好了,那小子不久就得朝著我猜的方向走。我等就是了。”
朱勔聽了莫名其妙,蔡京笑著解釋幾句,朱勔才點點頭,末了又問:“這可需要時間。如此等著,按你的習慣,不是太便宜他也太無趣了?”
蔡京笑意更深,又低聲與他嘀咕幾句,兩人同時大笑。
此時在昱王府內,人徙看著新收拾好的書房內書桌上成摞的地租及各種文書,漠然在一旁喝著茶。其非推門進來,看她還是動也不動地只是看,皺了眉頭急道:“你光是看,光是看,什么時候批完呢?還有那地租,你到底打算收幾成?”
人徙瞧了瞧她,還是不動,只說道:“今兒不是才第三天么?我倒要看看還有什么等著我,我現(xiàn)在不批,就是想等他行動后再動。”
其非氣不過,只得又去了軍營,和將士們練騎馬射箭——一萬人已依令牽往郊區(qū),只余五千人作為親王軍守衛(wèi)王府。她的身體在逐漸恢復,黃大夫說鍛煉一下最好。
桌上乃是知府孔理年上報給她的平江城人口、房屋等各項情況的文書,近幾年的變動也逐一寫上,煩瑣一大堆,足見他做事認真。另外還有一些外來人口遷入、不同民族通婚等事情需要她批復的,她都一動不動地放在桌上。她在等。
她在宮中一二年,看慣了王黼梁師成的消息靈通勁兒,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握之中。這會子蔡京肯定知道了她手里管著什么,拿到了什么,若想干擾,定在這幾天。更何況,地租是由那位朱勔朱大人的隨從恭敬送過來的,隨從恭敬,可主子鐵定對她十分怨恨,肯定想方設法地想要使點什么手段。
可人徙這次猜錯了。一連七日,無聲無息平平安安。在宮中學來的經驗本事卻不管用,這讓她感到了一絲不安。她明白,此次真的和以往都不同了。她必須更加聰明才行。
又等了三日,也是冥思苦想的三日,仍無動靜,兩府下人惹事尋釁的事情也少了不少,派人去尋那些因為修軍營而被趕出的居民之事也出乎預料的順利,那些被補償?shù)木用駥λ咽鞘志囱觯矶寄芸闯鰜硭裁矗螞r那位蔡大人。
那么為什么不阻攔她?已經習慣被權臣刁難戲弄的人徙傷了腦筋。這日她正看著新漆刷到一半的院墻發(fā)愣,卻見那幾戶被賠償?shù)木用窨怪⒆犹嶂嵬斑^來了,甚至還有一個男人光著膀子拉著一車木料來了。那些人見她在門口站著,都恭敬地笑著道:“王爺還在發(fā)愁沒人修墻?我們家有人多少會些,便擅自來了,王爺別見怪。”
人徙受寵若驚地迎他們進院,命人端茶倒水,還叫秋蘭幫廚房做好飯來給他們吃,心內十分欣慰,走入房中拿錢與他們,硬塞在他們的褲腰里。及至院墻被刷得潔白如新,要挖漏窗時,人徙突然想到了什么,問那和泥的男人道:“要弄什么窗子?好看么?”
那男人憨厚一笑,拍著胸脯道:“我保王爺?shù)募液每吹煤埽≈劳鯛斉c那姓蔡的有仇氣,我們便想把那姓蔡的家比下去,特地請了一位有名的漏窗師傅,王爺瞧,就站在那里畫圖紙呢!還有那一車木料,也是上好的,見王爺家游廊那么破,哪像個王府的樣子!還要裝飾裝飾,就連天井,我們也給你拾掇好嘍!”
人徙邊聽邊想,想到蔡京也許對自己的事十分了解,便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但又怕想錯,猶豫不定。最終想想不論對錯,如此做也沒有壞處,便沖那男人搖搖頭道:“不成。我不能把姓蔡的給比下去。你們把房子修干凈整齊就罷,窗子什么也按你們的窗子來,華麗裝飾一概不要。”
那人十分不解,但還是唯唯聽命,將院子房子都刷了一通,裝了幾個平凡漏窗,游廊也照著樸素擦干凈修整齊,干了幾日,紛紛不甘心地去了。最后總覺得沒出到力,又給人徙門前直到不遠的小橋處鋪了一個新青石路才算罷。
眼見王府休整干凈,雖說不太漂亮華麗,但像個樣子了,也十分平安無事,人徙便乖乖坐在書房內對著文書一一批復,不懂的則請教曹輔。至于那些地租,全叫人按著上面的名兒一一給人家送了回去,所得人家都歡喜非常——本以為新王爺要獅子大開口地收租,沒想到這王爺要放棄所有的地歸還給居民,一成都沒有要!
但是并不代表不需要居民出任何氣力。人徙親書一紙新田法,蓋了大印,抄送與知府孔理年,命他三日之內發(fā)往每戶收到田租的人家。上面明確寫著:凡收到歸還田租的人家,不需要上交一文地租,但每戶在每季都要上交所得的一成收成,種豆交豆,種米交米,用于軍隊及府上的口糧。這一成收成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又一文錢不用交,眾居民皆滿口答應,歡天喜地。
農民們的責任就僅此而已了。但相對的,商家的商稅有所變動。商稅務院受知府轄制,孔理年一直恭敬地按朝廷劃定的商稅一文不多地征收并上交,既然此地分給了人徙,這稅收應當上交昱王府。這日人徙跟他談了一日,讓他同商稅務院交涉,將過稅(商行店鋪所交的稅)由原先的二十課增加到了四十課,而住稅(小商販)則由三十課降低到了二十課。而其中具體仍有細分。人徙仔細研究了好幾日,同孔理年做出一張詳單,凡資產超過一定數(shù)目的大商鋪,執(zhí)行新稅,沒有的,仍執(zhí)舊稅。
孔理年知道她沒了地租,要想其他辦法養(yǎng)她的軍隊,便十分賣力。只邊干邊擔憂道:“如此一來,大商鋪不就跟王爺結了梁子了?”
人徙笑了笑道:“結什么梁子?這要看是哪的人。若結了,那可能本就要結,收不收稅他都要結。你我二人為何一直忙這詳單?大人也不瞧瞧這上頭哪家的規(guī)模與蔡府差太多的?”
轉眼已是八月中旬,天氣炎熱,八月十五時平江城里的大部分居民都在外面。他們在院內或街上支起小桌,搖起扇子端著酒杯,欣賞清麗的月色。昱王府也是頭一回熱鬧,大伙兒一個月來漸漸適應蘇州的氣候生活,一個個雖說有點擔驚受怕,但能來這種地方享福也是十分喜悅。這會子眾人受人徙之命在院內將幾張方桌拼在一起,全府上上下下全圍坐在桌旁,吃瓜果月餅,有文采的便說幾個對子,出幾個燈謎,一時氣氛好不融洽。眾人只顧著樂,不一會子全喝高了,木格大著舌頭一拍自己腦袋,連說道:“忘了忘了,可把最有才的一個給忘了!王爺呢?我們爺呢?叫他給作個詩來叫你們開開眼!”
眾人全把眼望向人徙,卻見她端著酒杯盯著天空發(fā)愣。天空像黑墨調了一抹藏青,滿天星斗泛著漂亮的光。一旁的秋蘭輕輕推了她,人徙才反應過來是眾人叫她作詩,只得怔怔地又瞧了一會天空,念道:
“永夜悲聲中天問,月涌銀河可有卿?”
眾人都木著臉瞧著她,木格半日才道:“好聽,就是涼了些。且怎么只有兩句?”
人徙搖搖頭看著酒里月亮的倒影道:“不成,我現(xiàn)在腦子里就這兩句。”
眾人方明白是為情了,都說“好句”,打著哈哈遮掩過去,各自繼續(xù)熱鬧。其非也一直瞧著天空,心內想起那山里的月亮,也情不自禁地流了一會子眼淚。而后又想起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該好好扶持人徙為是,便丟了心事想要安撫人徙,拿了塊月餅想給她吃,轉頭一瞧卻見她趴在酒桌上睡著了,腦袋埋在一桌的花生殼子里,又好氣又好笑。正想叫起她來讓她回屋睡去,卻見她眉頭一擰一擰地皺著,心頓時一軟。轉身回屋拿了件衣裳給她蓋上,對一旁同樣擔憂的秋蘭道:“讓她睡罷,她一直忙了個把月,又操心,整夜整夜都沒見她房里的油燈歇過!”
又過了幾日,便是人徙的生日。在其非秋蘭的勸說下,她才將事務丟下,學著別的封地里的王爺一樣閑了一日。可忙慣了之后反而無所事事起來,心事倒有復起的跡象,便十分懊惱地上床去睡,一睡睡至晚飯時。連來道賀的孔理年并幾位州官也沒見。醒來時聽看門的小子說來了兩封京信,一封是圣上發(fā)來的賀帖。見另一封是曹申的,頓時來了精神,可看過以后復又低迷,將信丟給曹輔又開始發(fā)愣。
信上寫著:‘父親大人請轉告王爺,我已按爺走時的指示照做,但并無音訊。但也可能為更好的消息。不知爺現(xiàn)在是否好了?著實嚇著兒子,務必好好照顧王爺!芷兒聰明健康,勿念!’
曹輔見孫女兒無事,十分欣慰。又見人徙悶著,想解說又覺自己不擅此道,便也悶悶回屋了。
一時要開飯,做飯的廚子三十來歲,留著兩撇黑胡子。這會子忙前忙后看到人徙在門前發(fā)愣,便上前笑道:“王爺今日生辰,愁眉苦臉作甚?看王爺近日也忙得緊,沒放松過!小的沒王爺本事大,整日只和眾弟兄在街上亂跑。不如今日小的帶王爺去轉轉?”隨即又湊近她低聲道:“保證王爺樂呵!就說王爺去查訪人家,小的保證王妃不知道!”
人徙本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時又聽得他話里意思,頓知是要帶她逛花柳巷去,不由惱了,叫他爬回去好好做飯。那廚子被罵,倒不惱,搓著手說道:“王爺?shù)氖拢蹅円猜犃藗€*。別的不說,只說那紫煙樓里,活脫脫有一個陳貴儀!”
一聽自己的私事都傳到廚子耳里了,人徙一時羞憤,拿扇子就摔在了那廚子頭上。可摔完就猛然意識到這廚子的話語,心里咯噔一下。
廚子見她面色變化,恭敬將扇子揀起來遞到她手里討好笑道:“爺,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