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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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徙從跑出去有七日了。早在她出去那一天,昱王殿就慌成一團,又出不了宮,曹紳只得去面圣。陛下當(dāng)時見她那個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她看到了文書害怕,倒有些氣在心里——覺得這孩子太膽小,宋國哪能說亡就亡呢?正還在想這文書的事,各門侍衛(wèi)和曹紳一起來了,個個面色慌張,一問話,七嘴八舌地說昱王不顧阻攔跑出宮去了。陛下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朕還以為她為國而憂,結(jié)果在這當(dāng)口又私自跑出去了!敢情是逃避煩惱出去玩了不成!”
眾人不敢答言,曹紳上前道:“陛下息怒。王爺出去時很慌張,面上是擔(dān)憂的神色,想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請陛下先下旨將她追回再做處理。”
徽宗當(dāng)即派人出去找,想找回來狠狠處罰一通,結(jié)果找了兩日也找不見,心里忐忑起來,怕又被什么人劫去,又增加了找尋的人,挨著問人,無奈騎馬飛跑的人也不少,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來。
第七日過去,宮里流言紛紛,都猜測昱王又丟了。陛下正要正式宣布昱王走失的消息,以重新加大搜索力度,宣德樓侍衛(wèi)來報:昱王回來了。
陛下聽了,長嘆一聲,想親自迎她去,又想起她偷跑出去的錯來,哼一聲吩咐費長山:“叫她立刻到朕面前來,不許先回自己殿里!”
昱王殿也得到了消息,欣喜非常,曹紳慌的跑出去迎,可到跟前一見,喜色全無,驚問:“這是怎么了?!”
只見一小隊風(fēng)塵仆仆的邊境軍滿臉疲憊地牽著馬,為首的馬背上趴著人徙,頭垂在馬脖子上,臉無血色,滿身血跡,嘴唇干裂出血,雙眼緊閉,像是在昏迷。牽著她馬的將士向曹紳一抱拳:“王爺昏倒了,麻煩這位爺,帶王爺回去休息。”
曹紳還未搭言,費長山慌慌張張跑過來,看到人徙這個樣子,尖著聲音教訓(xùn)那群士兵道:“怎么把王爺弄成這個樣子?你們可有罪了!”
“你懂什么,就怨我們!”一個年輕臉的小士兵啞著嗓子辯道,“這王爺來的時候不吃不喝跑了三天跑到邊境,當(dāng)時看著就不對勁,問她,她只說‘我要親自看看’,完了又把自己弄得滿身是血,給她水她就喝,給她飯她卻不吃,嘴里直說讓我們送她回來。我們怕出事,又帶著她飛跑了三天跑回來。她來第四天的時候就只會睡了,別說她昏倒了,我們哥幾個三天來快跑死了,再不給頓熱飯我們也倒了!”
費長山一聽,顧不上斥責(zé)他的無禮了,連忙吩咐人帶他們下去休息,自己牽了人徙的馬往禁中走。曹紳眼看著不是回昱王殿的路,忙拉住韁繩道:“費主事這是去哪里?敢是去太醫(yī)院?”
“我倒是想呢。”費長山拖著長音道,“陛下要先見王爺,說不許回殿。”見曹紳急著臉想說,揮手叫他閉嘴,“我也是奉命行事!曹管家若閑,只管跟著來!”
曹紳只得跟著走,一路上摸摸人徙的額頭,又拉拉她的手,一臉擔(dān)憂。
片刻陛下聽人報,便吩咐道:“請昱王進來。”一抬頭只見曹紳背著人徙站在面前,驚訝著還未開口,曹紳道:“王爺七天沒吃昏倒了,陛下有什么吩咐交給小的罷。”說著將原委說了。剛說完,只聽得曹紳背上微弱的聲音道:“孩兒從頭錯到尾,陛下請萬萬恕罪。”徽宗完全理解為此道歉為私自出宮一事,又氣又痛,把原先準(zhǔn)備關(guān)她禁閉的想法丟到了腦后,命人抬了一張長凳,將人徙放上,兩個小太監(jiān)并曹紳抬著她回到了昱王殿,身后跟著胡太醫(yī)。
至將病人抬到了床上,胡太醫(yī)拿起她的胳膊要看脈,一旁的其非忙按住道:“不必看了,耽誤的時間不如快點擬一個補藥的方子來。您也看了,身上的血不是她的。必是虛弱導(dǎo)致的,您快著點罷。”
王妃發(fā)話,胡太醫(yī)點頭照辦,擬了一個方子,藥箱里帶的現(xiàn)拿了出來,沒有的派了人去拿,曹紳則吩咐廚房熬粥,不一會又開始熬藥,人徙昏昏的躺在床上,其非拿小匙一勺一勺喂了湯喂了藥,折騰到晚間,胡太醫(yī)才去了。曹紳不放心地一會進來一看,其非叫他放心去睡,說自己會守著。
至半夜,其非正靠著床帳昏昏欲睡,袖子被扯了扯,回過頭來看到人徙散著頭發(fā)坐在床上,虛弱地問她要水喝。忙端了水要喂她,她卻硬要自己端著喝,邊喝邊輕道:“我要把你干干凈凈還給流月。”
其非心里一軟,微笑問道:“那晚你到底吃了誰的藥?”
人徙咳嗽了幾聲,斷斷續(xù)續(xù)將宮中的事情與她簡要說了,可問到她為何跑出去七天不回來,又不愿說了,臉上現(xiàn)出難過來,也感身子無力,一仰頭倒在床上拿被子捂著頭。其非不想去打擾她,便輕輕躺在她旁邊閉上了眼睛。快要睡著時,迷糊地聽見人徙微弱地說道:“我就要不當(dāng)這王爺了。到時給你一紙休書,你便自由了。”
人徙養(yǎng)病養(yǎng)了十日。這十日,陛下每天打發(fā)人來看,這日終究是不放心,親自駕臨到昱王殿,微笑著和其非說了些長輩的家常,便上樓去看病人。一進門就見人徙歪在枕上看書,便悄悄走至床前,輕輕將書抽了道:“徙兒身上不好就看書,仔細勞了神。”
人徙一看是陛下,慶幸自己扎著頭發(fā),在枕上拜了一拜,輕聲道:“孩兒心里亂,看書靜些。”
“亂什么?”陛下不解道,隨即又笑,“怕朕會罰你?別怕,朕知道你是擔(dān)心宋國,朕聽那些送你回來的人說了,你想親眼看看打仗的狀況。放心,即使金國來犯,咱們也會將他們打出去的。更何況,那文妃的書子不過是要朕幫他們罷了。”
人徙聽了,想起那個金人猙獰的嘴臉,心里冷得很,沒有接陛下的話,沉默片刻突然遲疑道:“孩兒有話想對爹爹說。”
徽宗看她清澈的雙目含戚似悲,叫他時也親切不比往常,忙道:“徙兒有話直說。”
人徙低著頭揉著被子的角,眼神游離。半晌開口道:“若,若……若孩兒有事騙了,騙了爹爹,爹爹會如何?”
徽宗不解,追問她到底怎么了。人徙還是不接話頭,抬頭看著陛下的臉道:“若,若孩兒離開了爹爹,爹爹會難過么?”
徽宗看著那從未見過的可憐神情,像自己的眉眼里滿是悲傷,心上又慌又急,一時瞪著她說不出話來。人徙又低下了頭,手緊緊攥了被子。
她小時候,娘請算命先生給她卜了一卦。說她命里金多,是個重情義負(fù)責(zé)任的孩子。可算命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是笑著說的,而是用擔(dān)憂的語氣說的。金太多,太認(rèn)真,太死心眼,太重情,太固執(zhí)。說此子以后不是為自己強加給自己的責(zé)任而拖住,就是為情所累。這算命先生很靈。一天天長大的人徙的確像先生說的那樣,雖外像很頑皮,可性子固執(zhí)而強硬,認(rèn)真過頭。八歲那年冬天,一個晚上,下著大雪,被差使出去買酒,倒也欣喜著可以順路出去玩雪,可一高興便忘拿了酒錢。賣酒的老婆婆很喜歡她,便說錢明天再送來,或者不送來也罷。她拿了酒飛奔回樓,青實便說明天再送錢。可她不依,非要現(xiàn)在就去送。青實驚訝這一向聽話的小孩此次居然敢這樣倔,便惱著不讓去。秋蘭也勸,可人徙就是哭鬧著要去。青實一怒,把她鞋收了道:“看你還去不去!犟驢!”
等青實一走,人徙光著腳,拖著鼻涕硬跑出去,將錢送到了賣酒婆婆那里。回來鼻涕都凍成冰條,腳當(dāng)天夜里就開始起凍瘡。秋蘭邊給她抹藥,邊心疼地罵她,她卻說:“欠人錢就要趕快還。”
此次她親眼看到那戰(zhàn)爭帶來的殺戮,心想也許就快降臨到宋身上,巨大的負(fù)罪感和后悔將她壓垮了。
此時徽宗見她也不吭聲,終于急道:“徙兒!你要急死爹爹么!”人徙聽陛下那擔(dān)心的聲調(diào),第一次感到他們之間有血緣的牽絆。她低了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被子上,低聲抽泣道:“爹爹,對不起!孩兒騙了你,孩兒根本不是皇子,孩兒是——”
“女兒”兩個字還未說出口,心上突然一跳,想起了這幾日她想想?yún)s逃避著不去想的人。若現(xiàn)在說了,說不定根本就來不及再見她一眼了……
人徙突然打住,眼神由悲戚變?yōu)閳远ǎ粗菹碌溃骸昂赫f錯了,孩兒總是不跟爹爹說就跑出宮去玩,有時還騙守衛(wèi),不配做皇子。”
徽宗聽了松一口氣拍拍她肩道:“朕還以為什么大事。”隨即又嚴(yán)肅道:“以后再騙,那些守衛(wèi)可是就告訴朕了!此次看你虛弱,就免罰。下次可沒這么簡單!”
人徙在枕頭上磕了個頭,陛下又說些讓她保養(yǎng)的話,去了。人徙等他一走,無力地下床走到桌前,寫了一封信留給曹紳,然后穿上一身新衣服,走下樓對其非說“太悶,我出去走走,不許來人跟”便出了殿。
出來徑直往琉璃宮走,自己想出的那用書傳信的方法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可笑。跑出宮之前,一共和陳憶傳了兩個來回的信,雙方語言越來越?jīng)]有禮節(jié),稱呼就是“你”“我”,陳憶最后的一信是幾句語氣歡快的敘述,最后一句是一句大概自己都沒斟酌過的“有你真好”。
人徙從大路走著,身上仿佛有了力氣,絲毫不在意是否有探子看著她。
知道就知道罷,一切恐怕就要結(jié)束了。
她一路快步走到琉璃宮,到了才發(fā)現(xiàn)身體還是無力,額頭虛汗直冒。宮女一看她來了,連忙招呼她進屋,還沒等去叫娘娘,就見娘娘已站在樓梯上,怔怔看著來人。
人徙沉默著走到她面前,拉過她的胳膊,進入內(nèi)室,帶上了門。陳憶無暇問,只顧著用手帕去擦她額上的汗。人徙乖乖等她擦完,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以往的猶豫和慌亂全然不見,心上的潮濕和溫暖涌在喉嚨口,卻無比輕松。
“我怕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人徙輕聲道,“我也不怕你以后什么反應(yīng),因為可能沒有以后了。”
“我知道這很不可思議,但是它確實在我心里發(fā)生了。你在這里,”人徙一只手點點自己的心臟,“冷若玄冰,深若太湖,暖似驕陽,笑似青蓮。”
“笑里夢里情絲牽,惟有冰湖陽蓮。”
人徙說完,拉過她的手,用汗?jié)竦氖种冈谒终粕蟿潱炅宿D(zhuǎn)身就走,未再看她一眼。陳憶酸著鼻子握著那只手,心上分明知道此刻掌上有看不見的兩個字: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