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察割之亂(二)
耶律屋質(zhì)與僅以身免的幾名大臣會合,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山上情景,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皇帝是否還活著,再有如太后、皇后、皇子等在察割手中,又當(dāng)如何。
這殺戳、慘叫之聲,亦驚動了蕭皇后撒葛只。
撒葛只睡到一半,忽覺心悸,正半夢半醒之間,聽得外頭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聲女子凄厲慘叫,頓時嚇醒坐起。守夜的侍女也已經(jīng)驚醒,聽得皇后叫著大皇子的名字,連忙點亮了燈。
撒葛只睡夢中醒來,本能地叫了聲長子的名字:“吼阿不——”見燈亮了,方想起昨晚之事,問道:“吼阿不還沒回來嗎?”一摸身邊無人,心中只覺不妙,掀被下地,四處張望:“明扆呢?明扆去哪兒了?”
外頭侍女倉皇進(jìn)來:“皇后,不好了,外面被包圍了,到處在殺人,怎么辦,怎么辦?”
撒葛只急問:“明扆去哪兒了?”
眾人皆不知,撒葛只便令她們:“你們趕緊去找明扆。”
有知情侍衛(wèi)來報:“皇后,察割叛亂,聽說已經(jīng)殺了太后、皇上,還有甄皇后,我們快逃吧。”
撒葛只怔了一怔,一時竟不能夠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完全無法判斷,只瞪著那侍衛(wèi):“你說什么?”
那侍衛(wèi)只得又道:“察割謀亂,皇后,我們快走吧。”
撒葛只眼前一黑,一剎那間只覺得燭火似熄了一熄,營帳內(nèi)一片黑暗,定了定神,卻發(fā)現(xiàn)一切依舊,是自己剛才錯神了嗎?
皇帝死了、太后死了、連甄氏也死了……天似乎塌了下來。她只覺得整個人已經(jīng)一分為二,一半的身子是麻木的,完全沒有辦法有反應(yīng);另一半?yún)s脫離了這個軀殼,仿佛另一個人似的,連聲音都是飄渺不定:“吼阿不呢,明扆呢?他們在哪兒?”
那侍衛(wèi)俯首不敢看她:“之前大宴的時候,大皇子喝醉了,被皇上抱到甄皇后那里去了……”
撒葛只覺得心口好象割掉了一半,麻木了一半的身子,似乎又麻木掉一半,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部位困難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艱澀聲音:“那明扆呢,他一直睡在我身邊的,他去哪兒了?”
侍女們眼神亂看,卻不敢看她,撒葛只的腦子是麻木的,只能想到一點點事兒,那就是剛才睡覺前,明扆嚷著說要去參加大宴。
撒葛只艱難地問:“是不是明扆溜出去了,去找他父親和哥哥了?”
她忽然整個人像木頭一樣直愣愣地倒下,侍女忙撲上扶住她連聲急叫。
好半晌,撒葛只悠悠回神,只說了一句話:“備步輦,我要去見察割。”
不顧侍女哭叫勸陰,她只是重復(fù)著“步輦”二字,她要去見察割,此時此刻,只有這個殺人兇手能告訴她,她的兒子們是死是活?
察割的親兵依舊在營帳間殺人,能逃的都在向外逃竄,只有這一行步輦,卻是向內(nèi)而行,向著王帳而行。
幾名內(nèi)侍逃竄著,察割的親兵從后面追殺過來,舉刀正要砍下,卻見一隊侍女擁著皇后步輦,舉著火把而來,火光下皇后的面容肅穆沉靜,竟是不知不覺,放下了刀。
人人都在逃命的時候,看到一個明知道是去送死的人,總是忍不住對她懷著幾分敬畏的。撒葛只一路行來,叛兵們竟是不由地地停下腳步,退到兩邊讓開。
到了世宗王帳前,此時天色蒙蒙亮了,地面上的已經(jīng)是尸橫遍地,血腥之氣撲面而來,撒葛只舉目看去,世宗的護(hù)衛(wèi)和察割的親兵尸體混在一處,從帳內(nèi)一縷縷血流出來的痕跡,可以看出,王帳之中只怕有更多的血。
察割的親兵守在帳前,察割并不在帳中,他聽到消息已經(jīng)趕了過來,見撒葛只怔怔往里走,對守衛(wèi)揮了揮手,讓她進(jìn)去。
帳內(nèi),是橫七豎八一地的尸體,大半都是宮女們。世宗的尸體在最前面,他的刀丟在一邊,身上砍了數(shù)刀,圓睜著眼睛,表情憤怒而焦急。察割進(jìn)來之后,必是他先提了刀去抵抗,然后兇手們圍殺了他。
撒葛只腿一軟,跪在世宗面前,顫抖地伸出手,將他眼睛輕輕合上。這是她的丈夫,她從十三歲起嫁給了他,他就是她的天,她待他如同所有的契丹女人待丈夫一樣,照顧他的衣食、牽掛他的安危、服侍他的母親、生育他的兒女。他對她,與其他王族對待妻子沒有區(qū)別,他還她以尊重、溫柔、位置和兒女的保障,只除了……那一個皇后之位。
她抬起頭,站起來,尋找著另一個人的下落,帳中每一個人倒下的方向,都是在掩護(hù)著誰?
她順著方向,一路尋來,直至后帳中,看到了那個倒下的女人。
她仰天倒在那兒,身體怪異地扭曲著,她身上的傷口是帳中所有的人最多的,這個活著的時候最優(yōu)雅的女人,死得最為慘烈。她臉上被砍了好幾刀,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的美麗和溫柔,她的上半身幾乎被砍爛了,一只手也砍斷了,斷掌落在另一邊,指骨都扳斷了。而后窗開著,血從那上面流下來,吼阿不的小身體,一半朝內(nèi),一半朝外,掛在窗上。
撒葛只跪下,抱住吼阿不的小身體,再也無法站起。可是她還要做一件事,她顫抖著手,拾起阿甄的斷掌,放在斷腕前。
在世宗的尸體面前,她沒有流淚,此刻,她淚如泉涌。
每個人都以為她應(yīng)該恨甄后的,她奪走了她的皇后之位,奪走了她丈夫的心,可是,她不恨。
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在第一眼見到阿甄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明白。
那一天阿甄對她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是你的敵人……我們都是兀欲的親人,要一起幫助他做好這個皇帝。”
而她也只問了一句話:“我的兒子,會是皇帝嗎?”
阿甄毫不猶豫,點了點頭。
兩只手握在一起,結(jié)成同盟。
她沒有負(fù)她,她到死,都在用生命保護(hù)著她的兒子。她的尸體訴說著她臨死前的行動,她用盡全力拉住了兇手,想讓孩子從后窗逃走。所以,兇手在一時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幾乎把她的尸體都砍爛了才把她從身上撕下來。
盡管,孩子還是沒有逃脫,可是,她拼了她的命。
撒葛只顫抖,坐在阿甄的尸體邊,只能顫抖,流淚,卻連一點聲音也無法發(fā)出。恐懼、憤怒、憎恨,堵住了她的咽喉。
她抱住兒子冰冷的小小身軀,只覺得荒謬而不可置信。就在幾個時辰前,他還逃著要她去抓他洗澡,還鬧著要去喝酒,可如今,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再也不能笑,也不能鬧了。
有人在問她:“你為什么來?”
撒葛只忽然抬頭,看到了察割。
這個殺死她丈夫和兒子的兇手,此刻顯得頗為狼狽,一身是血,衣衫不整,撒葛只看了他衣服撕裂和血污的地方,就已經(jīng)知道,被甄后用性命拖住的人,便是他了。
撒葛只終于發(fā)出了聲音:“我來為我婆母、為我丈夫、為我姐姐、為我兒子收斂尸骨。”
察割問她:“你不怕死?”
撒葛只盯著他的眼睛,這樣的眼神,令察割這樣的兇手,都有所畏懼:“我至親至愛的人,都在這里,若沒有他們,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察割點頭:“好,我成全你。”
撒葛只問:“太后呢?”
察割指了指外面:“在她自己的營帳里。”
撒葛只看著察割,正想問:“明扆在哪兒?”可是這一句話到了嘴邊,忽然心跳如鼓,一個猜測涌上心頭,竟令她不敢張口。她低下頭,捂住了臉,她不敢讓眼前這個惡魔看出她的心意來。
察割忽然問:“你的小兒子呢?他去哪兒了?”
撒葛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要蹦出胸口了,她緊緊捂著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讓眼前這個惡魔察覺到異常:“你答應(yīng)過,讓我收斂他們的尸骨。”
察割暴怒:“我是答應(yīng)過你,可是你要是敢不回答,我就讓你也變成尸骨?”
撒葛只緩緩放下捂住臉的手,她要用盡全力才能夠握緊自己的手,她看著察割,只木然重復(fù):“你答應(yīng)過,讓我收斂他們的尸骨。”
察割瞪著她,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恐嚇,當(dāng)著她的面殺她的侍女,她咬著牙,卻只重復(fù)一句話:“你答應(yīng)過,讓我收斂他們的尸骨。”
察割此時已經(jīng)狂亂之至,一怒之下,那刀便橫過撒葛只的頸間,撒葛只便倒了下來,只是臉上仍然掛著詭異之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