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后族之女(一)
且不說韓德讓與耶律賢在宮中應(yīng)付皇帝,燕燕此刻,卻也在自己家中應(yīng)付著自己的父親。
早上才一睜眼,便見胡輦來通知她:“爹在書房里,叫你去見他。”
燕燕一聽,頓時臉色不好看了,自己昨日私自去馴馬,又闖入西市法場,惹出一場禍?zhǔn)拢缃窀赣H叫她去書房,這哪里能有什么好事。
她從小闖禍到大,也被罰到大。只是父姐素來寵愛她,往往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只是這兩年來,隨著外頭的政治形勢越來越嚴(yán)劣,也隨著她闖禍能力的節(jié)節(jié)上升,所以之前雷聲大雨點小的懲罰,終于落了幾次實處。
若是蕭思溫罰她別的也算了,她最怕的就是春捺缽將近,而她為春捺缽準(zhǔn)備了好久的打算,若是蕭思溫罰她禁足,那可就糟了。她思來想去,這個可能性還當(dāng)真挺高的,想著心里頭就開始打鼓,但又不敢不去,磨磨蹭蹭好一會兒,找了各種理由,見磨不過去了,這才硬著頭皮去見了父親。
此時蕭思溫坐在書房中,手中正卷著一本書看著,見了燕燕蹭蹭挨挨地進來,并不抬頭,只管自己看書。
燕燕進了書房,就站在門邊,準(zhǔn)備一看情況不對就拔腿而跑。誰知站了半晌,見父親不理會她,心中倒詫異起來,于是先抬頭偷眼看著父親,但見父親只顧低頭看書,仿佛不知道她已經(jīng)站了半晌似的,于是悄悄地上前一步,又怕驚動蕭思溫就要挨罵,于是又忙縮了半步。再過一會兒,又上前一步,又縮了半步,于是這么磨磨蹭蹭終于來到他的書桌前。
蕭思溫早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中,卻不說話,只顧自己看著書,但見這丫頭本來是一臉心虛氣弱的樣子,見著他不聞不問的樣子,居然漸漸大起膽子來,在他面前各種作怪,當(dāng)真以為他在看書,就看不到她各種搞怪不成?當(dāng)下不由咳嗽一聲,果見燕燕受驚似地立刻裝出一副乖巧相,陪笑:“爹……我看您在看書,您繼續(xù)看,要不我出去了。”
蕭思溫放下書,淡淡地說:“那你進來做什么?”
燕燕支唔了一下,忽然聰明地想到,既然她爹沒有問,那么她是不是可以不用這么直接認(rèn)錯呢,混過今天以后,哪怕過幾天她爹再提起此事,那也是時過境遷,不好太責(zé)怪了。想到這里,她已經(jīng)說出口的話,就轉(zhuǎn)了方向:“我……我只是進來看看爹,想問問爹拿幾本書?”
蕭思溫不動聲色,看著她自作聰明:“哦,你居然想起看書了?”
燕燕賠笑:“是啊。”這話可真不好接,忙指著蕭思溫手中的書討好地問,“爹,您在看什么書?”
蕭思溫把書往前一推,悠然道:“我在看這書里,剛好有一個故事,叫‘一鳴驚人’,講的是楚莊王在位三年,沒有下過一道旨令,沒有做過一件政事。右司馬對王說,南方飛來一只鳥,三年不鳴,這是怎么一回事?楚王說,這只鳥雖然三年不鳴,但必會一鳴驚人。”
燕燕聽得不解,這個故事似乎她父親以前對她說過啊,怎么現(xiàn)在又說,卻不敢問,只得訕訕地笑。
蕭思溫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道:“你昨天,也是‘一鳴驚人’啊!”
這話一出,燕燕頓時明白自己闖的禍,父親已經(jīng)知道了,情知抵賴不過去,只得賠笑道:“爹,我錯了……”
蕭思溫看著她:“哦,你錯在哪里?”
燕燕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忙先認(rèn)錯:“爹,我錯了。雖然我去馴馬原本是為了在春捺缽上為我們這一房爭勝,但我沒有想到烏云蓋雪聽到鼓聲而受驚,闖到市集驚了百姓,這是我的錯,我會叫虎思大叔去賠給那些百姓的,就從我的月錢中扣,您看可好?”
蕭思溫知道這個小女兒雖然淘氣,但淘氣過后應(yīng)該收拾的承擔(dān)還是有的,這頭一條處置便是極妥,然見她說得流利,必是素日闖禍多了才這般熟練,才有些消了的氣又升了上來,只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不想?yún)s聽得燕燕又說:“但闖到西市卻不是我的錯,您看啊,其實烏云蓋雪我已經(jīng)馴服了,結(jié)果卻被他們的鼓聲驚了,這可不怪我。還有,西市是犯人行刑之所,卻隨隨便便教人誤闖就進去了,這實是夷離畢院的不盡職。”夷離畢是契丹官名,掌刑獄。燕燕雖然嬌寵,但畢竟是后族之女,自幼也是熟習(xí)文武之藝,知道刑名之事的。
蕭思溫聽得大怒,拍案斥道:“胡說。你倒還有理了?”
燕燕見父親生氣,嚇得忙將胡說八道的心也縮了回來,賠笑道:“好啦,爹,是我的錯。可我也沒想到啊,我更沒想到他們會忽然擂鼓,我也嚇得不輕啊。我都差點被摔死,你可知道,當(dāng)時有多可怕,那個刑場上都是血,都是死人,他們還讓人抓我……”她轉(zhuǎn)機得快,知道混賴是賴不過去了,就想裝可憐過關(guān),但說到這里,想到當(dāng)時所見,頓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蕭思溫方欲發(fā)作,見她哭了又不由心疼,他對著這個女兒,只覺得頭疼異常。因為燕燕是幼女,從小得父母鐘愛、姐姐偏袒,所以淘氣異常,每每闖了禍就撒嬌討?zhàn)垼棵苛畹眉胰诵能洝T偌由涎鄧L公主亡故之后,蕭思溫見著她與亡妻相似的面容,更是不忍深責(zé)。
蕭家為后族,教女為后妃之預(yù)備。遼國后妃,卻不似中原這般鎖于深宮,而是對外能伴夫婿打天下,對內(nèi)能夠執(zhí)掌一族內(nèi)政的強悍婦人。如蕭思溫的姑母應(yīng)天皇后述律平,昔年與□□阿保機共同打天下的時候,曾一力促成阿保機誘殺契丹其他七部首領(lǐng),又能夠當(dāng)機立斷平定諸弟之亂,更在阿保機死后果斷出手,斬殺諸將,強迫諸部族長擁立她所指定的次子耶律德光繼位為帝,迫使長子耶律倍出走南朝,改變了遼國的政局走向。
蕭思溫雖然好漢學(xué),但有這么一位姑母,對女兒們的教育自然也是不弱的。且他的妻子耶律呂不古是遼太宗之女,那也是一位立馬揚鞭的豪爽女子,燕燕的容貌脾氣,都是最似母親的。
若論蕭家女兒的教養(yǎng),走到人前自然也是尊貴有禮的,但燕燕一來年紀(jì)最小,自然也是最驕寵的。再加上武能習(xí)得弓馬武藝,文能學(xué)得兵法謀略,這點本事暫時用不到外頭去,在自己家里淘氣起來,就威力加倍,每每叫蕭思溫頭疼不已。
而且這么大的孩子最是難教,每每闖了禍她搶著認(rèn)錯比誰都快,態(tài)度比誰都誠懇,然后就是“勇于認(rèn)錯,轉(zhuǎn)眼就忘,下次再犯”;要說打,他又打不下手;要說罰,她又多半能夠扯現(xiàn)一套歪理來,雖然多半胡說八道,但將老師教的東西現(xiàn)搬現(xiàn)用地詭辨,居然也能夠自圓其說。
蕭思溫心中,其實是有著無限沉重的。現(xiàn)今皇帝好殺,諸皇族勾心斗角、危機四伏,這孩子要不改改,哪天不小心闖禍到不可收拾,那該怎么辦?
他皺眉想,用什么辦法才能夠讓這個孩子記得住教訓(xùn)呢?剛才燕燕來時,他也與長女胡輦商議過,卻想不出辦法來。本準(zhǔn)備要好好懲戒于她,然而見女兒一哭一撒嬌,一顆心竟也軟了,只哼了一聲:“你還知道害怕么?你也不小了,當(dāng)知道外頭是什么情形。你只說了這幾樣,卻不知道,你這一跑出去,你姐姐有多少擔(dān)心?若不是當(dāng)時德讓趕到,以你那會兒的樣子,你有幾顆腦袋也要掉了。再則,刑場事涉南投叛逆一案,若教主上疑心起來,你可知道會連累家里啊。”
燕燕一聽急了:“主上也不能不講理啊,怎么這樣就會連累家里了?”
蕭思溫大怒:“這話也是你說的?你若還是這樣,這次春捺缽就不要去了,免得給家里惹禍?”
燕燕大驚,這句話正中她死穴,一年就一次春捺缽,大伙兒都出去了,她一個人留在家中有什么意思,當(dāng)下忙軟語溫言地相求,做了無數(shù)保證。
蕭思溫也不敢真的將她留在上京,這孩子永遠有辦法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惹禍,而且出了事還一臉無辜地表示完全是個意外。他哪里敢把她單獨留在上京,在沒有家人看著的情況下她若是惹了什么禍,而他們沒有及時相助,天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只是教訓(xùn)卻不能不給,當(dāng)下蕭思溫只是沉著臉,表示這件事非常嚴(yán)重,直到燕燕又求又保證地表示自己絕對在春捺缽上不會闖禍,便將手邊一個案卷給了燕燕,道:“看來你還是太不懂事,須得讓你多知道些好歹才是。這便是這次南投叛逆一案的結(jié)案奏報……”又指了指旁邊一疊卷宗道:“這些是這案子的案卷,我要你把這些都看了,再寫出一篇文章來說說看法,若寫得不好,便不必去春捺缽了。”
見父親臉色不好,燕燕只得苦著臉接過了這個懲罰。
蕭思溫雖然算是遼國上層比較重視漢化的人,但終究不是漢家舊族,因此教女兒的也不是什么閨閣讀物,詩詞歌賦,倒是多半以實用為主。兼燕燕淘氣,打不得罵不得,目前唯一能找到有效懲罰辦法就是罰寫文章。至于內(nèi)容便是隨心所欲,如指定過漢書的一句話,也有過開國以來典籍制度中的一段內(nèi)容,或者各部族某一譜系等,這些懲罰內(nèi)容其實可大可小,他當(dāng)初本也就是隨便一指,不想此事上倒看出燕燕的好處來。素日罰她抄書,她倒是頂會偷工減料,但指了一事叫她去寫出心得來,這個素來淘氣的女兒卻極為認(rèn)真,每件事都要細細地弄明白了,交出文章的時候一臉得意好勝得倒似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一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蕭思溫發(fā)現(xiàn)她居然還有這一點以后,就有心誘導(dǎo),經(jīng)常會出一些題目,在政事敏感的時期總能把燕燕拴住一小段時間不讓她出去淘氣。此番便故伎重施,讓燕燕去鉆研這個案卷,便可以讓她在春捺缽前安分些了。
燕燕欲不肯接,又怕去不成春捺缽,只得苦著臉接下來。蕭思溫的書房極大,早分了個隔間給她,讓她自己慢慢玩。天天昏天黑地看案卷,作記錄,偏生這里頭勾連甚多,蕭思溫留了個自己素日所用的書童給她備她詢問,自忖這案子早已經(jīng)結(jié)了判了,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項,不過拖著她不生事罷了。
燕燕本是勉強接罰,不想看著看著卻生了興趣,當(dāng)下就從南逃叛亂開始查歷年南逃之事,一查又查到國朝對漢人的制度上去,一直到出行時坐到馬車上,手中還捧著案卷在看。
這幾日她一直這么忙碌,兩個姐姐胡輦與烏骨里看著心疼,卻不敢替她抄,蓋因蕭思溫每次指定的事情都是不一樣的,燕燕是自己做,還是別人做,他自然是一清二楚。若是有旁人代替,便會被蕭思溫查出來,兩人一起受罰。胡輦和烏骨里吃過兩次罰之后,再不敢了。
胡輦卻又要管著蕭思溫出行事宜,又管著自己這一部族的各種事宜,直忙得脫不開身,還拉了烏骨里幫助,好不容易趕在出巡前忙完一切。這時候三姐妹在車中,卻見燕燕還捧著案卷,不由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