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13 改變
進(jìn)入硯州范圍時, 時間已經(jīng)到了初夏時節(jié),羅玉靜手上的傷痊愈,只落下兩道粉色的疤痕。
一連幾日, 她們都未曾遇上什么妖邪鬼怪,羅玉靜覺察不對。她先前對這世界毫無探究的好奇心, 但幾個月下來, 多少也有些了解,便猜到:“這里是一位氏神的地盤嗎?”
都說氏神所在,清凈安寧, 不生邪祟, 這一路行來, 最多也就只看到些無害的小精怪出沒在森林野地里。路邊不知名的野廟少了許多,倒是去人家討水喝時, 看見不少人家中供著一座小神龕,奉著氏神小像。
“這種地方少有厲鬼吧,來這里做什么?”羅玉靜問道。
“此處氏神為羅姓。”苦生說道。
“羅?你是特地帶我來這的?”羅玉靜一驚, “可你不是知道嗎,我姓羅, 但這具身體不是姓羅, 我甚至不是這里的人, 你帶我來這里又有什么用?”
苦生說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些奇特之處, 你應(yīng)當(dāng)也是被氏神庇佑之人。”
只是他畢竟沒有成為氏神, 看不清楚羅玉靜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才會帶她前來硯州,想要追溯她身上的那一段因緣,解開她一道心結(jié)。
羅玉靜雖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但她對去見羅氏神這事仍不看好, 從他身后扭過頭來,抓著他的頭發(fā)說:“算了吧,不是說氏神都很難見到嗎,你肯定是想闖進(jìn)去,萬一打不過怎么辦。”
苦生:“你那次睡在棺材里,我已經(jīng)帶你去過一個氏神宅邸。”
羅玉靜:“……原來是慣犯。”
雖然苦生說得簡單,但這一次與上一次終歸還是不同。從進(jìn)了蘇沄城,他的腳步便略有些沉重。只因此處籠罩著羅氏神的氣場,這位氏神明顯異常地排斥外來者,尤其是如他這樣墮落成僵尸的“邪神”。
不至于寸步難行,也像是肩上背著一座大山。不過,不歡迎又如何。苦生大步往前,去往蘇沄城外的行云山。
硯州是著名的風(fēng)景秀麗之地,行云山也是此地有名的靈山,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中一片深綠淺紅,行云環(huán)繞。
連綿的黑白兩色建筑在碧樹梢頭探出,順著起伏的山勢修建而上,組成了一座不大但精美的山中城池,那便是羅氏神所在,羅氏祖地。
走到行云山下,一群人從山階上奔下來,攔在他們面前說道:“不管客人從何處來,羅氏祖地不歡迎客人,還請回轉(zhuǎn)。”
他們腰間佩刀,嚴(yán)陣以待的模樣。
見這架勢,羅玉靜拽拽苦生的耳朵,說:“算了,走吧。”
苦生不讓她拽耳朵,將她的手拉下來。
“慢著,這位客人可以走,我們氏神吩咐,將她留下。”那群站在山階上的佩刀者又一指羅玉靜,肅然道。
苦生早有預(yù)料般,把羅玉靜從背后拔了下來,推到身前:“去吧。”
羅玉靜扭頭懷疑道:“你是想把我扔在這,自己跑掉?”
苦生:“我在此處等你,早去早回。”
他說一不二,不曾騙過人,羅玉靜見他說罷盤腿坐在旁邊的山階上,不管那些人的虎視眈眈,像是真要等她。
她稀里糊涂被推出去,又被那群人讓了過去,一個女子過來領(lǐng)她上山階,穿過許多黑白分明的建筑。
這里還有學(xué)堂,一群小孩正在念書,輕靈翹起的燕子檐上停著啁啾鳥雀,和那群小孩的讀書聲穿插響起,相映成趣。
路邊的門內(nèi)探出幾個年輕女孩的腦袋,又很快縮了回去,她們在墻內(nèi)說話的聲音也能叫在外面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什么人?”
“聽說是遠(yuǎn)方來的,要去見氏神。”
“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怎么能去見氏神,這不年不節(jié)的。”
“長得倒是好看,就是頭上不戴些花兒釵兒的,有點(diǎn)可惜了。”
引路的女子臉上笑容都維持不住,對著門內(nèi)喊道:“不去做活在這說什么呢!太失禮了!”
“哈哈哈不敢了!”“這就去!”一群女孩嘻嘻哈哈跑掉。
越往上越僻靜,人跡漸少,最后她被領(lǐng)到一處六角樓前。月牙形狀的一彎蓮池淺淺,開滿白蓮,環(huán)繞在旁。
“氏神在里面等你,去吧。”引路女子說道。
羅玉靜連路上遇到的那些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都不怕,此時面對這樓,卻忽然心生一股敬畏。一進(jìn)樓內(nèi),便是成排的牌位,往樓上走,四處空蕩蕩,唯有一個閉著的神龕,前方放著一個蒲團(tuán)。
站在原地四處張望,羅玉靜正不知該做什么。忽然,她感覺身后被一雙無形的手推著來到蒲團(tuán)前,撲通一聲跪下,手上又有自己的意識般捻起三根香點(diǎn)燃插上。
這時閉著的神龕打開,墨色繪白蓮的衣擺在她面前展開,羅玉靜只覺得頭抬不起來,有一只手輕輕按在她頭頂摩挲著。
摸了會兒她的頭,一個聲音道:“是我羅家后嗣……只是你似乎不該出現(xiàn)在此時。”
作為被世代供奉的氏神,羅氏神能感覺到自己的族人。氏神與族人之間有著割不斷的“因果”,因此他能感覺到這確實(shí)是需要庇佑的孩子,只是她又十分奇怪。
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身在此世,魂在彼世,并且……
“你身上有惡孽。”羅氏神道。
羅玉靜抬頭,看見面前的氏神面容混沌,如霧氣飄忽聚散。氣勢威嚴(yán)疏冷,像是一位不親密但很嚴(yán)厲的長輩。
她咬咬牙,壓住內(nèi)心的憤怒問:“什么樣的惡孽?是因?yàn)槲易寘柟須⑷耍俊?br/>
羅氏神道:“‘惡’是毀滅他人,及毀滅自我。‘孽’是錯亂的因果糾纏。”
羅玉靜愣住,口中咀嚼著這句話,似有所悟,又無法完全明白。
“但你身上同時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心愿之力,有人為你供奉香火,是你血脈親人。”羅氏神伸出手在羅玉靜額頭上虛懸,感應(yīng)到那股冥冥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聯(lián)系。
“……血脈親人?”她的親人,就只剩下姐姐羅玉安。除了她,世界上沒有其他人會為她供奉香火。
姐姐……她還在想著她嗎?沒有因?yàn)樗龓淼穆闊┥臍猓瑳Q定把她這個脆弱又懦弱的妹妹忘記嗎?
“怎么會,她不在這個世界啊……”羅玉靜喃喃說。
她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世界,是否就是她來時的世界,因?yàn)樗诤笫溃瑥臎]聽過氏神的存在,也沒有遇見過這些非人的妖物。
“待我追溯——”羅氏神道。
羅玉靜感覺額心一涼,身體發(fā)沉,神魂卻往上飄去。
她回憶起了年幼時的記憶,那時父母還在,她們是最平凡普通的一家人。后來父母去世,她們姐妹相依為命,她上下學(xué)姐姐會去接她,明明自己也還是學(xué)生。還有那件事……她的過去一幕幕浮現(xiàn),像列車的窗口從她身邊呼嘯而過。
最后,她聽到姐姐羅玉安嘆息一般的聲音,她說:
【妹妹,我親愛的妹妹,姐姐真希望你可以安息。】
羅玉靜大睜的雙眼里流下淚水。她茫茫然,聽到羅氏神說:“你與一位親人之間的親緣因果未斷,惡孽共同分擔(dān),她在未來供奉香火,消你怨氣,為你求來世。”
……
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座蓮花樓,羅玉靜被人帶到一個房間里,看著窗外的日影西斜。
“我已為這一段奇特緣分做下標(biāo)記,以待來日。”最后氏神似乎這么說了一句。
她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沒心思去想,腦海里只反復(fù)回蕩著那些話。
氏神說,凡有惡孽,都由姐姐和她一起分擔(dān),還說姐姐在等她的來世。
她放棄自己了,但姐姐沒有,她還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試圖拉著她。
……她不能再做之前那樣的事,至少不該再隨便放棄自己的生命。如果她應(yīng)該承擔(dān)的東西被姐姐替她承擔(dān)了,那她也該承擔(dān)起這份來世再見的期待。
仍然覺得活著很痛苦,但她不能再逃避這樣的痛苦。
外面忽然的嘈雜將羅玉靜從沉思中驚醒,她往外看了眼,見鋪陳開的黃昏夕陽下,一個人從墻頭跳下來,走到她身前,問:“你要留在這,還是和我離開?”
是苦生。
羅玉靜沒有思考,下意識將手遞給了他。他的眼睛彎了一下,從窗外俯身把她從房間里抱出去。
外面有許多人跑來跑去尋找闖入者,還有人聚在墻下說話:
“那人闖進(jìn)來是去找今日見氏神的女子?”
“應(yīng)該是,可不能被他把人帶走,氏神說了,今后讓那女子住在這里。”
羅玉靜想起那一場和氏神的交談,回想起他似乎真的說過既然是自家孩子就別出去亂跑了。她當(dāng)時都沒能回神,也沒能做出反應(yīng)。
闖入氏神地盤搶人的苦生從眾人頭頂掠過,快步下山,他問道:“今日之行,可為你解惑了?”
“不知道。”羅玉靜說,“有越來越多的事不知道,我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以前,我因?yàn)槟切┤瞬荒馨蚕ⅲF(xiàn)在我想為愛我的人安息。”
她抱著苦生肩頭的手稍稍一緊,說:“對不起。”
苦生:“怎又和我說對不起。”
羅玉靜:“我之前說對不起,因?yàn)槟悴幌霘⑽伊耍疫€要你殺我,所以要和你說對不起。現(xiàn)在說對不起,是因?yàn)槲椰F(xiàn)在不準(zhǔn)備死,我這樣反復(fù),所以和你說對不起。”
苦生:“誰說我不想殺你了?”
羅玉靜:“……”
羅玉靜:“……那你把我放下來吧,我不走了。”
苦生大笑。同時,他們離開了行云山羅氏祖宅地界。
“在那!快追!”
一群到處搜索他的羅氏族人聽到笑聲,正要追過去,忽聽后面又匆匆跑來幾人,說道:“氏神說,莫追了,隨他去吧。”
……
“日后便跟著我行走修行。這天地廣闊,萬物循環(huán),善惡兩面,若眼中只能見惡,沉溺于怨憤,隨心所欲卻不加以克制,終會迷失自己。”
“跟你修行……所以我要拜你為師嗎?”
“我不收徒……只教你用誅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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