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9 井
苦生記憶中那口井, 深而暗。
一百多年前,一個(gè)大著肚子,即將臨盆的女人被殺死在井邊, 拋尸井底。苦生就是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他的頭顱恰好被那刺穿女人肚子的一刀給割斷, 因此, 他未曾出生便已死去。
然而他又是本該天生不死的神胎,哪怕那個(gè)模樣,身體仍然在井下生長。他的母親在井下腐爛, 他在陰井向死中生長, 長成了一個(gè)怪異的尸體, 是謂僵尸。
一年復(fù)一年,他的身體長大, 頭身分離,只能在井下動動眼睛和手指,無法自行起身離開那口井。
從他有意識起, 他在那口井里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外面的世界對他而言, 只是一個(gè)圓的井口。
他最喜愛雨雪, 因?yàn)槲ㄓ杏暄┻^井口落在他身上, 真切被他觸碰到。尤其是雪, 大雪覆蓋天地時(shí), 連井下也會積上一層白雪。
厚厚白雪覆蓋在他的尸體上, 便是這世間唯一給予他的溫柔。
他的師父白須道人將他從井中帶出,為他縫上頭顱與身體,又封印他身為僵尸的口、目、手,告訴他, 雖然他已生為僵尸,卻不能去做僵尸。
師父憐憫他,也忌憚他。他是白鶴觀弟子,也是白鶴觀的忌諱。
那些復(fù)雜的情緒,他全都知曉,畢竟神胎生而知之。不論是作為原本的神胎還是陰差陽錯(cuò)而成的僵尸,他都是異類。
白鶴觀內(nèi)修行加上人間行走,近百年時(shí)間,他所殺厲鬼數(shù)量不斷增加,除去的僵尸鬼怪不知凡幾,術(shù)法修為也不斷增長,唯一沒變的,就是畏懼厭惡“井”這一點(diǎn)。
羅玉靜坐在井口,拍去衣服上蹭到的灰土,提起誅邪劍走到苦生面前,將誅邪劍連同誅邪劍上串著的黑發(fā)球一起放到他手里。
苦生揪自己的頭發(fā):“誅邪劍為什么聽你的?!”
羅玉靜說:“這是你的劍。”
苦生:“所以我的劍為什么聽你的?”
羅玉靜:“是你的劍,我怎么會知道為什么?”
“……”苦生噎住,氣得拿誅邪劍搖晃,“誅邪劍,你說!”
羅玉靜看他折磨劍,面無表情走到他身后,熟門熟路坐上自己的藤椅寶座。摸出一根安魂香點(diǎn)燃,吸一吸平心靜氣。
苦生訓(xùn)完劍,背著她回到前面,見到莊上父女兩個(gè),將黑發(fā)球的來歷簡單和他們說了說。
“你女兒纏綿病榻,是這精怪作祟。人思慮過重,易生晦氣,晦氣從發(fā)而出,日久天長聚做這發(fā)球藏于枕內(nèi),引得人噩夢連連,身體衰敗。”
“原來如此!多謝道長!多謝道長!”
親眼看著苦生將那蠕動發(fā)球用符火燒了,老翁放下心來,將他們引到堂前,備上酒菜請他們吃。
“這……道長您這面罩,一點(diǎn)縫隙都沒有,得取下來吃吧?”老翁端著酒,看那架勢一定要和他喝兩杯以示感謝。
對于這種情況,苦生向來是不做解釋,任人怎么熱情勸吃勸喝,直接擺手拒絕便是,不然若是說實(shí)話,這些人聽到他僵尸身份,又平添許多麻煩。
羅玉靜坐在桌前,忽然接過那老翁話頭說:“他修行辟谷,不吃東西。”
老翁恍然大悟,眉開眼笑,言辭間更帶上兩分敬畏:“怪道老兒一看這位道長就不同凡俗,分明是個(gè)活神仙模樣,竟已到了辟谷之境了!”
到晚間風(fēng)雪愈大,他們就在這莊子歇了一晚。主人家招待周到,羅玉靜躺在客房蓋著厚厚的被子睡下。
透過床幔,她看見苦生抱劍坐在窗邊的影子。他不需要睡覺,坐在窗邊,窗戶開了一半,另一半被他堵著。
后半夜,苦生探出窗外的大半身子落了白雪。他身上沒有溫度,白雪堆在身上也不會融化,一動不動像座石雕。
忽然身后睡著的人發(fā)出一聲聲夢囈,苦生動了動。輕巧地從窗戶上跳下來,帶著半身的雪,撩開床幔看了眼。
她又噩夢了。
戴著鐵指套的手指拈出一根安魂香點(diǎn)在床邊,過上片刻,在夢中發(fā)出啜泣的人逐漸安靜下來。她自己大約不知曉自己半夜里睡著后常有這樣的動靜,不過苦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剛帶著羅玉靜一起走時(shí),她都是累到極致才會昏睡過去,睡著后也不安穩(wěn)。苦生一個(gè)人慣了,從前夜里和白日沒甚區(qū)別,都是趕路,他一個(gè)人走到哪都安靜。
帶上她后,苦生每每聽到她哭就感覺十分痛苦,不是遠(yuǎn)遠(yuǎn)躲開就是堵著耳朵。
最開始最怕她歇斯底里的大哭,覺得吵鬧,現(xiàn)在則越發(fā)怕這種無意識的啜泣,每每聽到都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安魂香確實(shí)對她有用,不過照這個(gè)用法,怕是過不了多久,他之前做的那些安魂香就要用盡。沒辦法,只好到時(shí)候再去就近找個(gè)氏神所在,找新的安魂木。
第二日,大雪仍然在下,羅玉靜并沒有要求繼續(xù)在這里休息,而是再度跟著上路了。
一下雪,天地仿佛更加安靜,路上行人寥落,待進(jìn)了山林間,更是只剩下他們兩個(gè)。苦生將綁在藤椅上的傘往后推,全罩在羅玉靜頭上。
沒過多久,他頭上肩上堆出一層厚厚的雪。
苦生感覺頭頂被什么輕柔的東西輕輕掃過,是他背在身后的羅玉靜伸手把他頭上落的雪拂去了。他腳下一頓,略有些受驚地一縮腦袋:“做什么!”
羅玉靜:“……”
她沉默片刻,捏著拳頭捶了一下苦生的后腦勺。
苦生被她捶得更莫名其妙,他是僵尸,腦袋比鐵還硬,他自然不痛,因此只是奇怪地再問:“你做什么!”
羅玉靜:“你頭頂雪堆太多,滑下來掉進(jìn)我衣領(lǐng)里,我很冷。”
苦生:“……”
因此兩人行路途中,羅玉靜見雪堆高了就會伸手拂他的腦袋,把堆積的雪拂去,一些雜在頭發(fā)里的細(xì)碎雪粒也會清理干凈。
一道腳印往前延伸,倏忽間就從白雪滿頭走到了落花滿頭,冬天過去,春天到來,天氣開始回暖。
苦生每日都問誅邪劍:“誅邪劍,你說最近為何找不到厲鬼蹤跡?”
“讓開點(diǎn)。”羅玉靜說。
苦生抱著劍挪開些,讓她把剛洗好的被子掛在兩根樹間的繩子上。
今日是一冬后難得的好天氣,羅玉靜要求把自己用的被子還有鍋碗瓢盆等雜物全清洗一遍,因此兩人才會在上午時(shí)停在這里歇息。
連那把藤椅,都被洗過晾曬在空地上,空地上能照到太陽的地方擺滿了雜物,苦生也被趕得一退再退,最終蹲到了角落里。
“又有兩月不曾遇到厲鬼了。”他在角落里,對插在面前的誅邪劍說。
誅邪劍自然是不理他的,苦生自顧自說了幾句,忽然誅邪劍被羅玉靜拔.出來,拿走了。
她的動作理所當(dāng)然,苦生看著眼前空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伸手阻止:“我的劍!你又要拿它砍什么?”
羅玉靜:“把它洗一洗。”
苦生:“這是誅邪劍!”
羅玉靜:“誅邪劍沾水會壞?”
苦生:“不會……但我從未洗過它!”誅邪劍怎么能洗呢!
羅玉靜:“你連自己也不洗,還能指望你洗劍。”
苦生阻止不了,而且誅邪劍自己也不反對,他就眼睜睜看著羅玉靜把誅邪劍擦洗得亮閃閃的,放在一邊曬太陽。
這把劍跟著他,殺厲鬼砍妖怪戳僵尸……什么都做過,渾身上下都是“滄桑”,劍柄上還有陳年血跡,殺戮氣息厚重,這會兒什么痕跡都被洗掉了,看上去仿佛一個(gè)人“返老還童”,干凈得苦生有些不習(xí)慣。
蹲在亮閃閃的誅邪劍旁,苦生伸手去抓它,卻見誅邪劍動彈一下,翻個(gè)身避開他的手。
苦生:“誅邪劍怎會不讓我碰,莫非是洗壞了不成?”
羅玉靜聲音幽幽:“它的意思是,你的手沒洗,別碰它干凈的劍鞘。”
苦生:“???!”
他不敢置信,大喊可惡。
羅玉靜并不怕他發(fā)怒,忽然說:“我聞到香味了,你身上的那種香味,今天又濃了一點(diǎn),是不是又要像那次一樣睡一個(gè)晚上?”
苦生想起上回自己因封印效果減弱陷入沉睡后發(fā)生的慘劇,一下便忘了方才的事,告誡道:“不許再濫用誅邪劍!堵住耳朵睡覺,不用管那些被吸引而來的東西。”
天色擦黑,他們在這處荒廢宅子里休息,苦生獨(dú)自坐在一張缺了一只腳的長桌上。
羅玉靜撿拾柴火生火,又外出去打水。這院子里有一口井能吃水,苦生只遠(yuǎn)遠(yuǎn)看了眼,絕不肯靠近,因此羅玉靜只得自己去。
她去了一陣還未回來,苦生發(fā)覺干干凈凈擺在一旁的誅邪劍忽然震顫起來。
“嗯?”他眉頭一擰,察覺一股妖氣靠近,想起羅玉靜還在院中,跳下桌子一把抓住誅邪劍正要出去,一道身影款款從門口走進(jìn)來。
熟悉的素白衣衫,很少展顏的面容上露出勾人笑意,腰肢柔軟搖擺……是一只化作羅玉靜模樣的野狐妖怪!道行還不錯(cuò),應(yīng)當(dāng)是被散發(fā)的神香吸引過來。
苦生一眼認(rèn)出她不是人,可還是被這古怪模樣給驚到,莫名心驚肉跳,下意識后退一步。
野狐聳聳鼻子,陶醉地嗅聞空中的香氣,嘻嘻一笑,又扭著腰靠近,正這時(shí)候,羅玉靜提著水回來,瞧見一個(gè)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東西逼近苦生。
“是一只野狐!”苦生忙大聲說道。
羅玉靜提著水默默走到火堆邊,倒水燒水,好像沒看見這詭異一幕。
見她沒反應(yīng),苦生又指那只野狐:“這有一只野狐妖怪!”
羅玉靜:“那你趕緊殺,我燒水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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