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舊家和舊的回憶
老鬼把車子停到售車部,他拍拍自己的臉頰唾棄自己,媽的,跑什么啊?他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七年了,想過無數(shù)次的見面情景,結(jié)局是他落荒而逃?他做什么了,嚇成這樣?老鬼無奈的甩甩自己手腕,無奈的嘆息了下。
售車部的經(jīng)理一見老鬼,先樂了:“哎呦喂,我的哥哥呦,您這是怎么著了,看看,這車都碰成啥樣了,你去伊拉克反恐了?”
老鬼甩手關(guān)了車門,心疼的看著自己家熊貓,沖動了,絕對沖動了,這個可是真金白銀自己的血汗錢買的車呢,這會子真的疼了,渾身上下干疼。
老鬼看著那位哥們笑了下:“沒辦法,老薩不舍得我回來,直接給哥哥車砸了,看看吧,咋辦?”
那個哥們挺仗義,還安慰他:“修唄,放心,大不了從新烤漆,我們這里的活你放心,保證看不出修過。就是熊貓,也花不了多少錢,昨天一爺們和女朋友制氣,寶馬不照樣砸,人家一個車門好幾千,都不在乎。”
老鬼郁悶了,人家不在乎,他在乎啊,修車錢換鹵味那能換多少啊?媽的,都怪那個該死的霸道,瞎了眼的霸道。
立冬那天,老鬼回到了許多年沒回去的老院子,那家家屬院是他父親以前單位分的房子,后來房改的時候2萬買下的,房子不大。原本高房市第二運輸公司是家不錯的單位,可惜后來改革后,這些運輸公司失去了市場競爭力,大部分大部分單位都黃了,時棋爸爸就是那個年代下的崗,老鬼離開高房市的那天,發(fā)過誓,再也不回來了,現(xiàn)在看是失言了。
老鬼站在大院樓下,心里不由的酸鬧鬧的。
“時棋?”身后一聲熟悉的聲音,時棋回頭,不由有些激動。
“張哥。”時棋連忙迎接上去,就是這位穿著皮衣,身材彪悍,一臉青色胡子茬的大漢,始終如一的對待自己。他對自己好的原因很簡單,他父母去世的時候,時棋媽媽經(jīng)常留他吃飯,那個時候的大院,孩子是亂竄的,誰家也不在乎多雙筷子,更何況是門對門的。
“哎呦,哎呦,我都不敢相信呢,兄弟,你回來了?”貴利張的大手放在時棋的肩膀上,不由的感嘆。時棋卻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少了其他的三個指頭,他有些驚訝的看下貴利張。
貴利張不在乎的用殘指那只手拍拍自己的禿頭哈哈大笑:“別問了,三個手指,換回我清白的做人,很便宜了。你有侄子了,五歲,你嫂子和我在鄉(xiāng)下開了個花房,溫室的,生意不錯,一會拾到完了,咱兄弟倆家去。”
老鬼吸吸鼻子,點點頭:“恩,聽哥的。”
貴利張嘆息了下,仰頭看下這棟破樓:“老子發(fā)誓,王八蛋才回來呢,得,連累先人了。”
老鬼頓時樂了,他當(dāng)年的誓言比這個可狠毒多了。
推開滿是灰塵的屋子,七年了,老鬼有些默默的心酸,這所老房子,就像一位無言的親人,這份親只有死去之后才能真實的感覺出來。
對面的張哥,收拾東西的聲音,罵罵咧咧的聲音不停的傳過來,老鬼默默的打量著家里的老式縫紉機(jī),木頭把子黑色的人造革皮沙發(fā),沙發(fā)的座位皮革已經(jīng)腐爛,彈簧都蹦了出來。小時候他最喜歡在這張沙發(fā)上蹦q,每次這個時候,媽媽就會訓(xùn)斥他:“敗家東西,這可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
老鬼撫摸著沙發(fā)扶手,沾染了一手的灰塵,他無奈的笑了下,什么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哦,這樣的東西怎么會出口呢,這不過是商家欺騙小市民的一種手段罷了。
推開鑲嵌著玻璃的雙推門四角大衣柜,一堆腐朽的衣服翻到了地面上,包裹皮已經(jīng)腐爛了,沒人進(jìn)的房子總是腐爛的加速。
老鬼彎腰拾起自己小時候穿的一件綿猴子駝色大衣,大衣袖子上的黑令他想起,小時候這個地方,總是被鼻涕沾染的發(fā)亮。
舊獎狀,破藤箱,爸爸存的破零件,廢輪胎,銹跡斑斑的鐵皮餅干箱里放了這個家的全部記憶,黑白照片,染了顏色的照片,一家人在廣場的主席臺下露著燦爛笑容的留影,還有那本陳舊的戶口本,爸爸的駕駛證,行駛證,夏時棋的小學(xué)畢業(yè)證……老鬼收拾了一會,突然抱著那個餅干箱子蹲在地上小聲的哭泣起來,很傷心。
兩個小時過去后,老鬼把必要的舍不得丟的東西收拾了兩箱,接著他和同樣托著一只紅色的人造革箱子的張哥,坐在家門口的樓梯上開始說小時候的事情。
他們都沒提現(xiàn)在如何如何了,他們只是說著小時候的院子,小時候院子里的煤池,雞窩,公共廁所都是話題。
蜂擁而來收廢品的來回進(jìn)出在他們的舊居,這些人總是消息靈通,老鬼他們沒講價,隨便了,舍不得的留下了,這些東西帶不走。
幾個小時后,兩人家里的東西七零八碎的一共賣了五百多塊,老鬼看著那疊黑了吧唧的鈔票只是覺得凄涼,兩代人的家啊,就五百塊交代了,張哥拍拍老鬼的肩膀,他知道這兄弟還是心酸了。
“走,家去,這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老鬼點點頭,提著箱子想走,張哥很爽利的先他一手拎了一個,老鬼笑笑提著小箱子跟著張哥下了樓。
大院的人,已經(jīng)搬遷的差不多了,沒人看他們,甚至許多人不認(rèn)識他們,一些外地的攤販,把這里當(dāng)成了最后的據(jù)點,原本就雜亂的大院更像個難民營。
老鬼仰頭看著自己家的陽臺,木框子做成的密封陽臺后,他努力的回憶著老爹和老媽要模糊的影子,他慢慢丟下箱子,在一院子的驚訝眼神下,為這老房,為他的記憶磕了三個頭。
那天晚上,老鬼住在郊區(qū)的張哥家,張哥的兒子長得像嫂子,個性卻和火猴子一樣,老鬼用兩家賣雜物的錢為孩子買了個可以開的電動小汽車,小家伙樂瘋了,滿世界的開著顯擺,車屁股后跟著一群羨慕的娃。
老鬼細(xì)細(xì)的跟張哥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憋得久了,總是要說的。那年,離開高房市,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為什么孟曄會不愛他。素質(zhì),層次,精神上的交流,所謂愛情的共鳴,世界觀,羅曼蒂克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他流浪了很久,放過羊,去過西藏,他跟著朝圣的藏人一步一叩首的磕過三個月。接著他去了云南,在少數(shù)民族聚集區(qū)住過,他跟過一群所謂的植物學(xué)家,地質(zhì)學(xué)家進(jìn)過大森林。到底什么是素質(zhì)?什么是層次?什么是愛?他問過一位植物學(xué)家,據(jù)說那位老先生是個著名教授,那位教授挺有趣,他對老鬼說:
“精神的幸福都在宗教的天國,真實的快樂全部在人間,有層次的人都成為了廟堂里供奉的圣人,真實實在生活的俗人遍布世界每個角落。”
當(dāng)時的時棋再次想起羊倌的話:“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誰也別害……”
下山后,時棋就近找了一份很受罪,賺錢不多的活計——護(hù)路工,還是臨時的。他就那樣踏踏實實的生存著,很平靜的度過了離開高房市的第一年,再沒去想關(guān)于高尚的層次這類問題。他很享受那段日子,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無盡的莊稼田,八公里的路面,他每天要走兩次,原本以為,日子就那么過去了。
那是一個大雨天,老鬼記得很清楚,那雨水大的,公路上都沒幾輛車在跑,沒來得及跑回家的老鬼,躲避在公路邊的一個小巖洞口,他眼睜睜的看著一輛車從公路上打著滑,翻進(jìn)了一邊的深溝。
開著汽車的人就是老鬼后來的干哥,因為公司的一件緊急事務(wù),他連夜去滬,結(jié)果帶車翻到溝里,當(dāng)時老鬼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那時候的公路沒現(xiàn)在好,現(xiàn)在多好,沒多遠(yuǎn)就有個報警亭。
就那樣,老鬼背著司機(jī)整整走了十七八里地,那個人一邊交代遺言,老婆,父母,兄弟,全部安排到了。
第二天老鬼才從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清醒,他整整給司機(jī)大哥輸了兩大袋子血,人都發(fā)飄。
老鬼是被醫(yī)院走廊里一場真實的豪門恩怨驚醒的,沒人為里面昏迷的那個人難受,每個人都在猜忌,除了那個新婚的小婦人無助的啼哭,就連司機(jī)的親弟弟也在不停的問律師問題。
“您別怕,那位大哥,特結(jié)實,絕對死不了,我打保票。”老鬼笑著遞給那個女人一團(tuán)衛(wèi)生紙,他只有這個,五毛錢一團(tuán),頭天晚上他用來擦身上的血。他工作證,甚至身上所有的錢都給司機(jī)交了醫(yī)院押金,他倒不怕那位大哥不還錢,他車子那么好呢,興許能多給點。離開高房市的老鬼,有了新的認(rèn)識,他覺著,賺錢,踏踏實實的賺錢,真實的活著,就是一切了。
半個月后,老鬼依舊穿著橙黃的馬甲做養(yǎng)路工,就在出事地點不遠(yuǎn)處,裹著層層紗布傷勢未痊的大哥下了車子,也不嫌棄他埋汰一把抱住他說:“做我兄弟吧,一輩子。”就這樣,時棋成了大哥的老鬼,其實在老鬼之前他還有個外號,“忠狗”。
當(dāng)年的時棋依舊幼稚,依舊吃虧,沒知識,沒見識,人生最大的學(xué)問是從東方好萊塢學(xué)來的,三年多的經(jīng)歷,生生的把這個孩子拉拽的過早成熟,即使如此,他依舊是個笨蛋,什么也不會。他的老板大哥沒怪他,為他請了家教,為他找了老師,他就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老板大哥,一輩子了,除了父母,他也算是和別人有了一場過命的交情。他對別人的施恩唯一能報答的就是六親不認(rèn)的忠誠,所以他的外號叫“忠狗”,后來叫老鬼。對于自己奇跡一般的崛起,老鬼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他卻不知道,忠誠這個東西,對于人來說,是太奢侈的事情了。
后來,沒有文憑的老鬼手下管理著無數(shù)的碩士研究生,海歸,甚至教授,鼎盛的時候,他帶過三千多人的大公司集團(tuán)。他那個公司特經(jīng)典,開發(fā)的是現(xiàn)代高端的科學(xué)技術(shù),【納米】。
沒人敢相信,那個異常冷靜、精明、富有遠(yuǎn)見、憑借自己獨有的魄力和手段的老鬼,只有初中畢業(yè),對于這一點,老鬼永遠(yuǎn)感激自己的大哥。大哥的名字叫賴科億,他認(rèn)識老鬼的時候,公司也才剛剛開始做,老鬼救他一命,他還他一個他想要的所謂高品位、高層次的人生。對于這兩樣?xùn)|西,是屬于老鬼特殊的執(zhí)拗,賴科億是覺得可笑的,但是那個人就非常的認(rèn)真的對他說:“您能教會我品味和層次嗎?”就那樣,賴科億把老鬼帶在身邊,就像教徒弟一般教導(dǎo)著。整整三年,老鬼從過去的世界徹底的掙脫了出來,兩個極端組成了新的老鬼,他自己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什么所謂的高尚,什么所謂的品味,都是扯淡。
道理是明白了,身體卻毀了,他大哥一個勁的內(nèi)疚,老鬼到是覺得不關(guān)大哥什么事情。和孟曄住在一起那些年,他仗著年輕火力旺,大冬天才兩條秋褲,晚上的事情就不提了,白天還要沒命的加班,為了錢他私下做了多少事,東方好萊塢的人個個說夏時棋是個財迷轉(zhuǎn)向,走路算賬,放個屁變豆子掉地上,他都會彎彎腰撿起來吹吹灰吃了的人。當(dāng)年的孟曄也是最討厭他這點,身體的基礎(chǔ)就是那三年壞的。
跟著大哥這些年,吃飯并不正點,他和大哥都毫無意外的胃潰瘍外加十二指腸潰瘍。
人生啊,就像階梯,走到那里,自然有那里的風(fēng)景,爬到那里了也就看到了。看似看到了,可惜這個代價略微大了些,幸虧是發(fā)現(xiàn)的早,醫(yī)生說了,這病除了治療,定期檢查,就一個字,“養(yǎng)”。就這樣,老鬼回到高房市,現(xiàn)在他在市里的騰飛大廈當(dāng)二老板,什么都不用干,月薪八萬多,算是半離休狀態(tài)。話是可笑了點,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不去,也是照樣拿錢的。老鬼不是單純的一個普通主管,原本賴科億說了,老鬼就是他親弟,是賴家一份子。可是在老鬼看來,一年行,兩年呢,三年呢,賴科億會老,也許人生還會有無數(shù)次的意外,所以他還是靠自己吧,于是半推半就的,賴科億撥給他一些騰飛的股份,這樣今后賴科億即使有個意外,老鬼也能做個旱澇保收的包租公,加上他這些年的私蓄,雖然不能過所謂的國王一般的奢華日子,但是也算是小富一名,能逍遙一輩子了。
張哥默默的聽著,不停著為自己的兄弟奇怪的經(jīng)歷嘆息不已,沒有羨慕,就說了一句:
“都不容易啊!”
老鬼深以為然,可不是,誰就是個容易的呢。
貴利張仰頭看著花房的透明玻璃:“兄弟。”
“恩?”
“以前,我覺得,有大錢,做大哥是最吊的事情。”
“呵,我也一樣。”
“好好活著吧,舒舒服服的,熱面條后,一碗面湯,原湯化原食。”
“最好來頭蒜。”
“對啊……最好是新鮮的當(dāng)年獨頭蒜……哈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