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轟動一時的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就此落下帷幕……
在謝大成的印象中,楊龍菲應該是在服完藥的七個小時后才慢慢醒來的,這是在他染上瘧疾后的第二次蘇醒,還是在部隊撤往徐州方向的路上。服藥后,雖然身上還持續(xù)著低燒,但總體情況要比之前看上去好很多,至少人是清醒的。
在撤退的路上,一營長謝大成驚喜地發(fā)現了一副被人遺落的擔架,他趕忙讓人把團長抬到上面,又給他鋪上了一張從漁船上拿下來的獸皮褥子。由于自己的左臂遭到了子彈造成的嚴重貫穿傷,謝大成只好拜托另外兩名戰(zhàn)士一前一后幫忙抬著擔架,走在隊伍中間勻速前進。
楊龍菲微睜著雙眼,說話聲音依舊顯著虛弱:“大成,這是哪兒?”
“團長,咱們這是往徐州方向趕呢,我剛找人打聽了,再走三四個小時就該進蚌埠地界啦,我估計再過一天一夜怎么也到徐州啦……”
楊龍菲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繼續(xù)問道:“誰出的主意?”
“是張副團長的意思?!?br/>
“張山?他人呢,叫他過來見我,我有話說……”
“團長,張副團長他們沒跟我們一起……我跟您說實話吧,等咱們團趕到燕子磯的時候,總隊的人全都跑啦,就剩下最后一條破船。這船小人多,張副團長想起您之前說過的,不能丟下一個弟兄,他就帶著二營、三營從正面突圍啦。我和老張說好了,只要他們突圍成功,就兩天后在徐州會合!”謝大成看著躺在擔架上臉色慘白,一臉病態(tài)的楊龍菲,小心翼翼地說道。
“現在是第幾天啦?”
“才過不到一天。團長,您就別操心啦,蒙上這褥子踏踏實實睡會兒。您放心,咱們現在已經脫離了日轄區(qū),鬼子沒那么快打到這兒來。您安心歇著,只要我謝大成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丟下您和其他戰(zhàn)士,就是用背的,也一定把您好好地背到徐州!”
楊龍菲一臉苦笑道:“你小子少給我唱高調,你要在南京的時候丟下我那沒得說,給我留顆*也就算啦。你狗日的要是現在把老子給扔下算怎么回事?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這又不是日轄區(qū),你把老子丟在這兒還打算喂野狗咋的?要讓張山那小子知道啦,非斃了你小子不可……”
謝大成不好意思地笑了:“團長,您這話說得可就生分啦,這會兒我要把您給扔了,那估計我沒走幾步就得挨戰(zhàn)士們的黑槍。沒辦法,一營是跟您起家的隊伍,跟您的感情比跟我親……不過話又說回來啦,團長,您剛剛那話還真說對了一半。突圍前老張那是千叮嚀萬囑咐,跟個娘們兒似的,我心說我謝大成人再不濟,也不至于把團長您給扔下吧?那我還要不要臉啦?”
楊龍菲眼眶內涌起一片淚花,他頗有些傷感地想著:“也不知道張山這小子怎么樣了,沖出來沒有……老天保佑吧,讓這小子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能多給老子帶出來點兒人,那可是老子的全部家底兒啦……”
從太平門突圍成功的25團二營、三營又經過了接近兩個小時的長途奔襲,終于擺脫了日軍的追擊,得以暫時的喘息之機。劇烈的顛簸將昏死過去的副團長張山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厲聲命令二營長錢里遠把他放下,部隊整整突圍了一夜早已是人倦馬乏。
張山癱坐在地上只感覺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痛,他伸出臟手隨便揩了一把,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弄得自己一手血污。張山看了看同樣癱倒在一邊頭冒冷汗,口喘粗氣的錢里遠,說道:“原地休息二十分鐘吧,再跑下去,別說是人,畜牲都他媽快受不了啦……”
三營長曹光帶人去找附近找水,在場所有人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后無不筋疲力盡。眼下雖然沖出了日軍的包圍圈,但也是士氣大跌,戰(zhàn)力全無。所有人眼前都充滿著無盡的黑暗,正如他們的心情一樣。只要找到水這個萬物之源,曹光就有信心帶領戰(zhàn)士們重整旗鼓。
張山才從劇烈的疼痛中緩過氣來,忙不迭地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起了香煙:“唉,這他媽見了鬼了還……老子煙哪兒去啦?老錢,你小子動老子煙沒?別是你小子背我的時候偷偷摸去了吧?把煙交出來!”
“我說老張,你別狗咬呂洞賓好不好?天地良心,老子溜溜地背了你狗日的走了十幾公里的山路,小腿肚都快跑斷啦。你煙丟了關我屁事兒?誰偷你煙誰狗日的,天打五雷轟!”錢里遠一聽這話差點兒沒蹦起來,他激動地喊冤道。
張山冷冷地“哼”了一聲后罵道:“你少給老子扯淡,老天爺要真能做主,你小子挨劈七八回都多余。別廢話,趕緊,把煙給老子!”
錢里遠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煙,一邊抽出一根都給張山,一邊不干不凈地罵道:“操,你瞪大自己狗眼睛看清楚,這是你煙嗎?你張副官那嘴金雕玉琢似的,能看得上我這哈德門?全團上下誰不知道,你他奶奶的只認三炮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家造的呢……”
張山叼住煙嘴,得意地說道:“你小子哪那么多說頭?要是老子家能造就好啦,到時候老子別的不敢說,就咱們團戰(zhàn)士有一個算一個,人手一條‘老刀牌’。你也知道老子家什么樣,祖上三代都給地主家當佃戶,我爹噥了半輩子好不容易供我讀完中學。要不然就這正規(guī)軍的副團長能輪得上我?做夢吧!能混個連長干都算老子造化!”
“就你?還中學,別他娘的往自己腦袋上戴高帽了。就你那一頭高粱花子?豬八戒戴眼鏡,裝什么文化人?老子我大字兒不識一籮筐,不照樣干了營長?就你顯擺自己有文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從清華園走出來的高材生呢?!?br/>
“行啦,行啦,你小子哪來這么多說頭?對啦,咱們現在在什么位置?”
錢里遠一聽立馬褶子了,他嘟囔著:“娘的,這還真有點兒迷糊啦,出城后就亂啦,溜溜跑了快三個小時,鬼知道這是什么位置……”于是扭頭嚷道:“偵察連長,過來!”
偵察連長李勇跑來問道:“啥事兒,營長?”
“啥事兒?找你還能有啥事兒?咱團副想知道咱們現在在什么位置,需要你給個準話。這個偵察連長當的,心里沒數似的……”
“張副團長,錢營長,我現在也不知道咱具體在什么位置。這荒郊野外的除了草垛就是小山坡,別說樹輪啦,連棵樹都沒有。不瞞二位長官,出城前咱們就應該弄清楚方向再撤,不然就這兒鳥不拉屎的地方,我根本沒法確定坐標!”
錢里遠一聽這話就火了,他把吸到一半的香煙扔在地上碾碎,伸手就要去打李勇這家伙:“嗬,照你這么說倒成我們的錯啦?你他娘的一個偵察連長自己方位弄不清,倒把屎盆子扣我們頭上啦?要不你來當這個營長,我把位子讓給你?我看你狗日的是欠揍啦……”
李勇趕忙躲開,賠著笑臉說道:“營長,您說您急什么呀?您看自己都成啥樣啦,揍我還得費功夫,還不如給自己省省力氣。咱歇會兒還得趕路不是?”
“你少給老子窮白活,這頓拳腳老子給你記著,等閑下來老子再跟你算!我問你,三營長哪兒去啦?怎么沒見他人?”錢里遠惡語威脅道。
“我聽三營的人說好像是去找水去啦,您不知道?三營長沒跟您說?”
“說個屁,滾滾滾,該干嘛干嘛去,別在這兒礙老子眼!”
正在這時,一名戰(zhàn)士風塵仆仆地朝落腳地跑來,興奮地嚷道:“水!水!找到水啦,就在五里外的張家坡,有一野湖,翻過這道梁子就是!”
人群中頓時引起一片騷動,在場的戰(zhàn)士全都沸騰起來了,原本累得幾乎就要透支的人們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幾乎就是拼上吃奶的勁兒沖向了對面那道海拔還不過十五米的山梁……二營長錢里遠兩手一拍,嘿,這他奶奶的哪是水呀?這就是命呀!他算是看出來了,到了要命的關頭,這水的比糧食還管用!
他剛準備回頭叫上副團長張山一塊過去,結果卻發(fā)現背后早就身無一人。媽的,老張這頭蹩驢,剛剛還裝出一副要岔氣的德性,錢里遠還生怕這家伙會當場背過氣去。這回可倒好,一聽到有水,跑到比他娘的兔子還快?一眨眼的功夫,愣是沒影了!
全團戰(zhàn)士仿佛脫了韁的野馬似的沖進了那片被他們視為救命的野湖,大冬天的不顧冰冷的湖水刺骨,所有人干脆就把自己泡在了湖水里。其中以副團長張山為甚,喝水泡澡不說,干脆就脫下外套和內衣在湖中心撲騰起來。歷經將近一星期,沒日沒夜的戰(zhàn)斗終于結束了。張山從心底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此時此刻,他只想舒心地泡在湖里多待一會兒,至于其他的事兒都靠邊兒站吧。
二營長錢里遠和三營長曹光蹲在湖邊捧了好幾口水喂進嘴里,又洗了把臉,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兩人癱坐在湖邊百無聊賴,慢慢就談到了以后的打算。
“我沒啥打算,當兵不就為打小日本兒嗎?我好辦,哪來哪了,運氣好把小日本攆回老家,老子就繼續(xù)回去種地,要是點兒背等不到那天,那也沒辦法。天意嘛,天意難違?!辈芄馄教稍诘厣祥]上雙眼輕聲說道。
“也是,咱當兵還不都讓小鬼子給逼的?他媽的,當年要不是這幫王八蛋把我老家一把火燒了,老子這會兒還不知道干嘛呢。不過依我這年齡,要是在老家沒出來,別說媳婦,估計孩子都生了一炕啦。小鬼子是真他娘的壞,把老子什么事都給耽誤了……”錢里遠罵罵咧咧的。
曹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喲,這么說我還得謝謝小日本兒啦?要我說,讓你小子絕后都是輕的,就該拿把刀把你小子給騸啦。省得你一天到晚窮白活,聽著我就來氣……唉,你別打岔,我記得你小子之前跟我吹牛,說人蔣委員長的侍從室主任錢大鈞是你堂叔?呸,真不要臉,你堂叔不知道是哪兒地方的泥腿子出身呢!你要有這門關系,還用來一線部隊干個狗屁營長?你他媽去教導總隊干個參謀長都富余!你堂叔要是錢大鈞,老子表叔就是張發(fā)奎,現任第八集團軍總司令,專揍你們侍從室這幫狗腿子……”
“嘖嘖嘖,你小子怎么聽風就是雨的我說……老子那不是平時沒事跟弟兄們喝點兒小酒吹吹牛嘛?你看你小子給我這通糟蹋!我老家是天津衛(wèi)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北平人嗎?咱倆算半個老鄉(xiāng),離得不遠,你小子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錢里遠一臉憨笑地看著一旁冷眼相對的曹光。
誰知曹光并不領情,反唇相譏道:“得得得,你少來這套。我可沒你這么個好吹牛逼的老鄉(xiāng)。真要論起老鄉(xiāng)來,全團也就我和咱團長說得上話。要往巧了說,我和咱團長還都是鑼鼓巷的坐地戶。家里就隔兩個胡同。你滿世界打聽打聽,整個67師里面的兵,能有那么十個是從四九城里出來的,老子他媽跟你姓!”
“我不跟你打賭,我知道你小子的尿性,在全團都是出了名的。好家伙,號稱從來不打沒準備的仗,也從來不打沒底氣的賭。你小子,就是個只能占便宜不能吃虧的貨。行啦,不說咱倆啦,說點兒別的!唉,我看你跟咱張團副走得挺近,說來說去我也不知道這家伙什么來頭。他來咱們團都快三年啦,問他點兒家里事兒死活不肯說,連他媽娶沒娶媳婦都不肯告訴老子,我估計你小子知道內情,給我說說?!卞X里遠的好奇心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直接就把焦點戳到了正在湖里泡澡的副團長張山身上。
曹光也不含糊,把自己知道的內情兜了個底兒朝天,一氣說了:“我跟你說你可別出去亂講……說實話,我早就懷疑老張這小子的身份來啦,說出來怕嚇著你。這還是從一熟人嘴里聽說的呢,二處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嗎?那兒有我一老鄉(xiāng),關系不錯。一年前我請他喝酒,這小子喝醉了嘴就開始瞎白活,嘴上欠個把門兒的,死活讓我多留意下咱張團副。說咱團副可能是這個……”話音未落,他便做了一個“八”的手勢。
“八路?”錢里遠怔了一下。
曹光點點頭后,又忙不迭地開始給他糾正:“當時還不叫八路,這不最近才改的番號嗎?以前叫什么來著我想想……哦,想起來啦,以前叫紅軍,咱蔣委員長愛管人家叫毛匪,人家那邊兒也不含糊,回過頭罵咱是白匪。這都不重要,關鍵是老張這小子的身份確實可疑。我那老鄉(xiāng)說啦,光是這小子的出身就有點兒問題。我問你,黃麻暴動你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錢里遠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在聽天書。
曹光一臉恨鐵不成鋼地埋汰道:“要你小子有什么用,整個一瞎屁不知的玩意兒嘛就是……我就是這么個意思,你也知道二處那部門是干嘛的,只要被他們盯上了,祖譜都能給你翻爛!老張這小子是湖北黃安縣人氏,民國16年那會兒,那地方不知道怎么的,又是自衛(wèi)軍又是赤衛(wèi)隊,嘯聚了上萬人造反打縣城,清一色黃麻老鄉(xiāng)。媽的,聽說大部分還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換作當時跟你我都差不多大。沒槍就他媽拿梭鏢把人戳死,按照八路之前自己的話說,叫清一色紅小鬼,資歷老的意思。我估計老張那小子說不定就摻和在里邊兒啦……”
“喲,沒看出來呀,老張這小子還留了一手呢,平時人五人六地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被這小子瞞得死死的……唉,我說,既然當時就懷疑老張了,怎么沒動他呀?這可不像他二處的風格。去年375團參謀長被查出了*身份,可人家就是不承認呀,二處那幫家伙亮出刑房的家底兒就是一通招呼。我操,等人從里面抬出來的時候都沒人樣啦,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得老子差點兒吐啦,三天沒吃下飯?!?br/>
曹光笑道:“這算倒霉的,說白點兒沒啥后臺。我估計老張這小子沒準腰板兒硬,有人給撐著。按照以往的慣例,只要是跟共產黨扯上關系,那基本上就說不清啦。你沒聽說那句老話嘛,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走一個。像老張這種情況,不掉皮不掉肉還不舍命,只從中央軍戰(zhàn)斗序列中踢出去就算相當不錯啦??蛇@小子咋樣呢,別說掃地出門啦,自打脫離了二處的調查,這小子混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比咱們這幾個老25團混得都好,先是干營長,然后又干團參謀長,接著又是團副。說句實在的,咱團長都沒這小子升得快,要說一點兒疑點都沒有,打死老子也不信!”
錢里遠似乎全都明白了,他雙手一拍道:“好嘛,你越說我聽著就越邪乎。老張這小子,看不出來還真有點兒姜太公的意思,不顯山不露水的。誒,我說,你小子這狗肚子里挺能藏的嘛,之前怎么沒聽你說過?”
曹光回口罵道:“老子他媽吃飽了撐的是怎么著?他是不是共產黨關我屁事兒?那是他們二處的事兒,他們查他們的。只要沒礙著我事兒,別說他是八路,就是九路也跟我沒關系。老子現在就是戲臺上的嘍啰兵,在哪兒干不是干?但得有一個大前提,就算有一天要投共,那也得看咱團長的態(tài)度,我聽團長的?!?br/>
“我也是這么個意思,要論資歷,說句不客氣的,他老張就是個生瓜蛋子。要論和團長的交情,老張也是大路邊的電線桿子,只配靠邊兒站。不就是個團副官嘛,敢跟老子們犯各兒,老子上去就咧他!”
曹光一臉厭煩地瞥了眼自說自話的錢里遠,罵道:“別他媽放屁了,就你小子那熊樣,蔫了吧唧跟爹媽少給你個膽兒似的,人五人六的在這兒充什么大尾巴鷹?顯著你啦是吧?”
錢里遠待要回罵過去,卻發(fā)現副團長張山渾身濕漉漉的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錢里遠趕緊閉嘴。曹光罵戰(zhàn)得逞,躺在地上一臉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