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接到撤防命令的南京守軍部隊此刻猶如驚弓之鳥,四面的軍隊撤退的撤退;突圍的突圍,甚至有些根本聯(lián)系不上的基層部隊還被蒙在鼓里,依舊堅持在陣地內(nèi)和日軍死戰(zhàn)。這無疑是一場超越了之前所有戰(zhàn)斗的,堪稱史無前例的大潰??!衛(wèi)戍司令部下轄之第72軍、第74軍、第78軍等,包括中央軍校教導(dǎo)總隊和城內(nèi)的憲兵部隊已亂做一鍋粥,在撤退的過程中隊伍幾乎都要沖散了,建制、連隊早已不復(fù)存在,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班自為戰(zhàn),人自為戰(zhàn)了。
就在南京城十萬大軍近乎于土崩瓦解之時,市警察廳也亂作一團。眼下日本人攻勢正猛,合圍南京守軍有如摧枯拉朽。就目前局勢來看,城內(nèi)的守軍根本沒有反撲的機會,南京淪陷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南京的警察這兩天也算是想通了,既然軍隊都打算放棄南京渡江北上了,那他們自然沒必要留在這兒看西洋景。且不說日本人占領(lǐng)南京后會不會拿他們泄憤,饒是日本人“寬宏大量”饒了他們,讓他們繼續(xù)干警察維護地方,他們也是說啥都不干了!道理擺在那兒呢,老子們要是在日本人手底下當差,那不就成了“偽警察”了嗎?說白了那就是漢奸,老子們才不背這個千古罵名,誰他媽好好地愿意給日本人當狗?
道理一想通那事兒自然就好辦了,市里的警察除了隨身攜帶的配槍外,把身上的細軟、家當都給扔了,這會兒要錢有什么用?先把命保住才是真的!說來也巧,警察們剛剛走出警察廳的大門,就撞見了剛從紫金山撤下來的25團楊龍菲部。警察們這下算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理由很簡單,這會兒跟著自己的隊伍準沒錯,他們往哪兒跑我們往哪兒跟就是了!
因突發(fā)高燒而昏迷的楊龍菲在一路顛簸中緩緩醒來,他微睜著無力的雙眼,臉色慘白,嗓子里似乎注滿了膿痰,別說開口講話,就是微微張嘴都會有股針扎般的刺痛傳來。
楊龍菲強忍著身體帶來的極大不適,有氣無力地呼喊著對方的名字:“大成,大成,這是哪兒……”
謝大成并沒有因為楊龍菲的蘇醒而放慢腳步,連續(xù)奔襲了接近五公里,身上又背著一個六七十公斤的病人,饒是謝大成本人的耐性和體力再好,此時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謝大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關(guān)心地回復(fù)道:“團長,你終于醒啦!我的乖乖,謝天謝地,我就怕您出點兒啥事,要不然我謝大成真就是百身莫贖啦!”
楊龍菲顯得有些不耐煩,繼續(xù)追問道:“我問你這是哪兒?你背著我干啥,放我下來……”
“團長,您就別問啦,咱們現(xiàn)在得抓緊往燕子磯趕,二營和三營負責殿后,現(xiàn)在路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要是晚上八點之前趕不到指定地點就糟啦!”謝大成咽了下口水,繼續(xù)喘著粗氣回答道。
楊龍菲似乎也“開了竅”,他深知自己的身體情況,不能因為自己一個病號拖累謝大成和全團戰(zhàn)士,若不是要考慮到自己目前的狀況,也許他們急行軍的速度會加快許多。楊龍菲發(fā)自內(nèi)心地懇求道:“大成,放我下來吧……不用管我了,把我放到路邊,你們自己撤……”
謝大成一聽這話就急了:“團長,你這叫什么話?我怎么能丟下你不管呢?我謝大成好歹也是五尺高的漢子,要是讓人家知道,我這到了在撤退的路上把團長給扔下了,那我還混不混啦?團長,您別想太多,累了您就閉上眼瞇會兒,等您睡醒了估計咱就到目的地啦……”
“大成,別犯傻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況,我不能拖累你們……全團戰(zhàn)士要……要是因為我放……放棄了急行軍,我楊龍菲罪過可……可就大了。別讓我一……別讓我一個人耽、耽誤全團的戰(zhàn)士,把我放下吧大成,給我留顆*就行啦……”
“團長,我求求你別再說啦!我謝大成就算再不是東西,也干不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兒來!把您丟下有個前提,那就是我死了!您要是想讓我再多活幾天,您就行行好,別再說放下您之類的話啦!別說我不同意,就是全團戰(zhàn)士也不會答應(yīng)!”謝大成幾乎要吼出聲來。
楊龍菲虛弱地罵道:“行啊,現(xiàn)在連你小子都……都敢不服從老子的命令啦?還敢沖、沖老子齜牙咧嘴的……在老子面前,啥時候……啥時候輪得著你發(fā)狠啦?你不聽話是不是?老子他媽崩了你我……我槍呢?我、我他媽斃了你……”
謝大成一臉壞笑地說道:“團長,我勸您省顆子彈吧,我徒步背了您足有十幾公里,您這會兒要把我給斃了,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我說啦,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得啦,背您這樣的別說是徒步十幾公里了,就是連翻幾座山梁那都是笑瞇的!您要是心里實在過意不去,等您病好了以后,能發(fā)下善心賞我?guī)卓诶习赘婶[鬧就行啦!團長,我這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等、等賞你的那幾口老白干鬧……鬧完了,老子再斃了你小子……”
……
中國守軍撤退的主要目標分別是燕子磯、煤炭港和挹江門三個方向。夜里八點左右,這三處集結(jié)地就已經(jīng)擠滿了準備渡江北上的國軍將士。令人驚覺的是,國軍各兄弟部隊竟然因為爭奪過渡口的先后順序以及搶奪船只方面的事情發(fā)生了肢體沖突,甚至不惜動用武器火并。就拿教導(dǎo)總隊第一旅二團為例,由于挹江門是守軍撤退至下關(guān)碼頭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整個南京城的唯一直抵碼頭的通道。因此,一多半南京守軍都選擇從這里借道伺機渡江。但離奇的是,負責挹江門防御的國軍第36師似乎并沒有接到過司令部頒布的有關(guān)部隊撤退的命令,在面對城外守軍逞潰敗之勢沖進挹江門前,第36師師長宋希濂果斷下令封鎖城門,并放話說在得到司令部正式下達的命令之前,任何人都不準放門外的守軍進來。
被堵在挹江門外的國民黨潰軍可不管這些,什么他媽狗屁命令,司令部扔下我們這些窮苦當兵的自己跑了,我們還服從他們的什么狗屁命令?必須要承認的是,在無比強烈的求生欲望下,幾乎所有人都會喪失理智和原則,甚至是底線。面對著好說歹說就是不肯開閘放行的第36師,門外的潰軍竟然開始對城門進行強制攻堅,子彈打不爛城門就換*進行爆破。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染著紅漆的城門被集束*炸了一個直徑接近兩米的大窟窿。城門一破,城內(nèi)外的士兵干脆就抄家伙和對方火拼,密集的人群頓時亂做一鍋粥,在子彈的穿梭縱橫下,城外的士兵就像是逃難的災(zāi)民般四處亂竄,慌亂中二團團長謝承瑞上校被情緒失控的部下撞倒在地,遭人踩踏而亡。令人倍感唏噓的是,這位曾在淞滬戰(zhàn)場上立下汗馬功勞的年輕軍官就這樣地慘死在自己士兵的腳下。
直至深夜,燕子磯灘涂一帶已經(jīng)聚集了接近五個團的中央軍部隊,當他們發(fā)現(xiàn)岸邊還積壓著不少民船和竹筏后可謂大喜過望,紛紛脫離建制采取極端手段爭奪船只,甚至像挹江門那樣不惜舉起武器,把槍口對準自己人開火,子彈、*一通招呼,不少船只都在國軍內(nèi)部火并的過程中付之一炬,無數(shù)將士陳尸江邊,洶涌的江水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
待25團趕到后,灘涂邊仍有兩支部隊在動用武器血拼,燕子磯江面上顯得十分空曠??礃幼樱軇佑玫拇缓椭穹せ旧隙急蝗藫尮鈩澴吡?,可惜這兩支“倒霉蛋”部隊晚來一步?jīng)]趕上趟。等他們抵達至江邊的時候,岸邊就剩下最后一只漏水的漁船了。俗話說:能拔膿就是好膏藥,有總比沒有強吧。為了最后這只破漁船的爭奪權(quán),兩支原以為可以共患難的兄弟部隊竟然反目成仇,同那些已經(jīng)在挹江門上演過一場槍戰(zhàn)的“前輩們”一樣大打出手。
副團長張山看到這一幕后不僅怒火中燒,他娘的,有這能耐倒不如去跟小鬼子拼命!多少人不見得能死在鬼子手里,卻硬是倒在了自己人的槍下!這他媽叫什么事兒?張山急眼了,他順手便從一名戰(zhàn)士的手里搶過一挺輕機槍,槍口對準正在岸邊火并的那兩支小部隊,怒吼一聲道:“都他媽給我住手!誰敢再開一槍,老子立馬把他打成篩子,要是不信就試試!”
兩支部隊相繼停止了火并,他們在心里暗罵道:操!打了半天眼瞅著都快結(jié)束戰(zhàn)斗了,怎么他媽又冒出來一支來搶船的部隊……
其中一支部隊的上尉指揮官站在甲板上怔了幾秒后便回過神來,破口大罵道:“媽的,又來了一個想撿漏的!我們兩支隊伍干什么關(guān)你屁事兒?你說不打就不打?你他媽誰呀你……老子我就先干你!”話音剛落,這名上尉便猛地抬起了手中拿著的駁殼槍……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噗!”的一聲,這名上尉的眉心處就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黑點,下一秒便仿佛一扇門板兒般栽倒在船上。
上尉的部下們見狀都驚呆了。只見三營長曹光舉著正冒煙的駁殼槍罵道:“媽的,給臉不要臉,打鬼子的時候倒沒見你們這么來勁!都看什么看?全都給我滾下來!”
眼看兩邊的人都沒有要下船的意思,二營長錢里遠手持一對盒子炮干脆就帶兵強制登船:“誰敢再動一下老子就突突了你們狗日的!船上的都給我下來,別以為我跟你們鬧著玩,遲一會兒我就開槍,你看我敢不敢?!”
兩支連隊的戰(zhàn)士悻悻地從船上跳了下來,錢里遠帶著警衛(wèi)排上船后便準備揚帆。
張山命令部隊把槍口放低,一臉嚴肅地問道:“你們都是哪支部隊的?為什么火并?”
另一支部隊佩少校軍銜的指揮官嘟囔道:“我們是87師275團的,我是他們連長!長官,我們也不想火并呀,換作平時誰會跟自己的兄弟部隊動槍子兒,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整個港口就剩最后這一只破船了,我們得想辦法逃出去呀!這事兒換作是您也得摟火不是,難不成在這兒等日本人把我們當小雞似的給宰啦?”
“我說你們好歹也掛著個主力師的牌子,就是這么給你們老部隊爭臉的?媽的,打日本人的時候沒見你們這么來勁兒,跟自己人干倒顯本事啦?”張山怒罵道。
少校不服氣地回了一句:“長官,你這話說得就有失公允了,你怎么知道我們沒跟日本人拼命呢?我們團在通濟門跟鬼子打了三晝夜,膛線都快給磨平了!零下十幾度的大冷天,這槍栓上凍后拉都拉不開,這還不算,司令部連棉衣都不給我們備齊,我們憑什么為他賣命?再說了,這撤退命令又不是我們下的,我們只是負責執(zhí)行。要說錯,您得找司令部唐長官去,誰讓他在戰(zhàn)役打響前就把煤炭港和燕子磯一帶的船只都給毀了,說是要和南京共存亡,簡直比他媽唱的還好聽!到頭他自己乘小火輪跑啦,寧可船上空著位子也不讓我們上,這種長官我們不認也罷!”
“就是,我們88師在雨花臺跟鬼子拼命的時候,長官部連個屁都不放!別說是餉錢,到最后連他媽飯都快吃不上啦!這算個什么狗屁主力?要是說這主力就是命賤不值錢的話,老子還不如不要這個主力!長官,咱們講句公道話,你們搶了我們的船,難道不是出于私心嗎?您要是個講道理的人,那就不要管我們血不血拼,誰沒被子彈打死那才叫運氣,那就該他活著,誰來也沒辦法!”另一支連隊的士兵起哄嚷道。
張山聽不下去了,這幫小兔崽子一個個都他媽什么邏輯?鬧了半天他們當兵打仗不為殺鬼子,權(quán)當軍人這個職業(yè)是個養(yǎng)家糊口的鐵飯碗啦?難不成還真應(yīng)了那句行話:打仗打仗,打得贏就打,打得贏就跑?這他媽是什么世道,就這種烏七八糟的隊伍怎么可能干得過小鬼子?
張山大吼一聲道:“全都給我閉嘴!你們他媽還是不是中國軍人?有沒有一點兒骨頭?看你們這一個個熊樣,跟待宰的羊有什么區(qū)別?你們不是要跟我講理嗎?好,那我就跟你講講理!現(xiàn)在聽我命令,在場的病號和傷員上船,其余能動彈的全都給我留下,你們不是要找條活路嗎?我?guī)銈內(nèi)フ一盥?!所有人拿上家伙跟我從正面突圍!?br/>
在場所有人聽了這話全都愣了,背著楊龍菲的謝大成喃喃地吐出一句:“老張,你……”
“你別說話,大成。聽我的,帶著咱們團的傷員上船,尤其要照顧好團長!別發(fā)愣了,趁現(xiàn)在鬼子還沒上來趕緊走!快!”張山用一種堅毅的眼神看著謝大成,要知道,這不僅是托付,更是命令!
“老張,主帆揚起來啦,抓緊時間上船!”二營長錢里遠重新回到岸邊,匯報道。
“大成,帶著團長抓緊上船!你給我記著,你要用你的腦袋給我打保票,務(wù)必保護好團長的安全!按我說的,你們這船朝西北方向劃,如果我們能從正面突圍出去,咱們就在徐州會合!萬一突圍失敗,你就自己想辦法!但有一點,千萬千萬不能把團長給我扔下不管!如果條件允許的話,盡可能重建咱25團,這樣我們死也值啦!”
“老張,你放心吧,只要我謝大成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丟下團長!你們也要小心,兄弟,千萬保重自己,我和團長在徐州等你們!”謝大成將身上扛著的楊龍菲換給另外一名戰(zhàn)士接過,他從腰間掏出自己的駁殼槍,還有口袋里的一盒子彈,全部遞給了副團長張山。
“千萬小心,兄弟,身上多支家伙也多份安全。這槍你先用著,等到會合后再還給我!我換支步槍用就行啦!”
“謝啦,兄弟!快上船吧。抓緊時間,趕緊劃走,越快越好!”張山欣慰地接過那支駁殼槍和一整盒子彈,動情地拍拍謝大成的肩膀說道。
謝大成等人還未上船,張山等人就聽見一段緊急促的喊叫聲:“張副團長,鬼子又上來啦……”一聽這話,岸邊的士兵們簡直就是談虎色變,幾乎所有人的臉“刷”地一下就變綠了。驚惶失色的軍官和士兵交雜著嚷了起來:“我們也是傷員,讓我們上船,我們要上船……”
張山大怒,他槍口朝天猛地扣動了扳機。只聽“叭!”的一聲,如同潮水般涌上最后那只漁船的士兵們嚇得立刻停止了前進的腳步。所有人都心有不甘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苦著臉面面相覷,一言不發(fā)。
“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中國人?五尺高的漢子,就這么怕死?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見慣了生死的人,你看看你們這副鳥樣,像是群褪了毛的豬!還不嫌給中國軍人丟人的呢!要想活命的都給我拿起家伙來,步槍上刺刀,子彈推上膛,*的弦兒也給我掛在小拇哥上……”話音未落,一陣刺耳的日本話和沉重的腳步聲便迎面?zhèn)鱽?,負責追擊至燕子磯方向的日軍第九大隊指揮官渡邊南次郎正揮舞著手中的軍刀,扯著嘶啞的嗓音嚷道:“快,有支那部隊在江邊,不要放跑他們,把他們?nèi)繗⒐狻?br/>
張山冷笑一聲后便將手中的兩把駁殼槍全部上了保險,他用輕蔑的眼神掃視了一下另外兩支連隊的官兵:“瞪大眼睛看好了什么才叫打仗,跟我們25團學(xué)著點兒……”話音未落,25團的戰(zhàn)士在副團長張山,二、三營長錢里遠和曹光的帶領(lǐng)下便立刻投入了和日軍追兵的戰(zhàn)斗。眼看江邊的那條漁船已越劃越遠,水上逃生的希望可以說是完全破滅。那名剛才還一陣義正辭嚴的少校軍官也沒了主意,此時除了跟著前面那支部隊試圖從正面突圍外,幾乎別無他法。這名少校一咬牙,細說算了,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和狗日的小鬼子拼啦!說著便帶領(lǐng)手下那兩支連隊也投入了混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