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中央軍校教導(dǎo)總隊參謀長邱清泉正站在司令部院子里,同其他幾名將校級軍官聚在一塊抽煙,正巧看到楊龍菲從樓里出來,便把他叫過來一起聊聊。
邱清泉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駱駝”牌香煙,拿出一根遞給楊龍菲,結(jié)果人家并不領(lǐng)情,還笑呵呵地說了一句:“算了,我不愛抽洋煙……”說完便從自己口袋里拿出一盒“三炮臺”香煙,抽出一根夾在嘴里,擦燃一根火柴引著后便大口大口地吸了起來。
邱清泉只好苦笑著將手里的香煙重新塞回煙盒內(nèi)。
和他們聚在一起抽煙還有時任74軍軍長兼58師師長的俞濟時中將,和時任第72軍軍長兼第88師師長孫元良中將。
俞濟時和孫元良都是黃埔一期生,邱清泉則是黃埔二期工兵科畢業(yè),四個人攏在一塊兒只有楊龍菲資歷最淺,軍銜最低,職務(wù)最小。其中俞濟時的地位最為突出,他的族叔俞飛鵬曾任黃埔軍校軍需處長,后來也是憑著這層關(guān)系,俞濟時被保薦并順利考入了黃埔軍校一期。但他絕非那些依靠裙帶關(guān)系扶搖直上的紈绔子弟,相反,其本人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從軍校畢業(yè)后,俞濟時在軍校教導(dǎo)團歷任見習排長、旋任排長和偵察隊長。兩次東征結(jié)束后,俞濟時的軍銜也從少尉升至少校,那一年他不過才二十出頭,可謂少年得志,前程似錦。最主要的是,他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還曾在蔣介石身邊任警衛(wèi),深得蔣委員長的信任。
俞濟時同樣抽著一根“駱駝”牌香煙,眉梢微微向上一挑,用一種極具戲謔性的口吻說道:“楊團長的面子可真不小啊,據(jù)我所知,整個中央軍校教導(dǎo)總隊所有團級軍官里面,你是第一個敢直接拒絕邱參謀長主動上煙的人,這可不好。要知道,能讓邱參謀長屈尊上煙的人可真不多,你都快跟我們這些人一個待遇了,怎么還好拒絕呢?這會讓你們邱參謀長心寒的。”
孫元良也接過話茬兒唏噓道:“就是,還是良楨兄說話一針見血。楊團長,鄙人對貴部于‘八一三’羅店戰(zhàn)役所取得的驕人戰(zhàn)績深感欽佩,不過我還是得良言奉勸閣下八個字,戒驕戒躁,功成不居。說句誅心之論,孫某五年前在廟行鎮(zhèn)跟日本人拼命的時候,只怕楊團長也就是個剛從軍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吧?年輕人做事雷厲風行、爭強好勝這沒錯,關(guān)鍵就一點,千萬不要恃才傲物,拿鼻孔看人,尤其是對自己的長官,這樣不好……”
楊龍菲靜靜地聽著面前的孫元良給自己傳授“做人之道”,嘴上不說心里卻是一陣嘲諷和輕蔑,平心而論,他有些看不起這個家伙。
客觀來說,縱觀孫元良這個人的前半生可以說是毀譽參半。北伐期間,孫元良在蔣嫡系第1軍第1師轄下時任團長一職,配合程潛的第3軍攻打身在江西的直系軍閥孫傳芳。在攻取南昌后,第一師的師長王柏齡非但沒有命令下屬加固城池防線,反而帶領(lǐng)部下大肆覓歡作樂,尋花問柳,竟不曾想孫傳芳的直軍會連夜殺一個回馬槍過來。
時任第一師第一團團長的孫元良負責駐守在牛行車站,戰(zhàn)斗剛一打響,孫元良的本質(zhì)便暴露無遺。因為事先沒有做好警戒工作,部隊分兵渙散,孫元良干脆就在幾名警衛(wèi)人員的護衛(wèi)下先行逃跑了。團長一跑,部隊群龍無首,面對敵人的大舉攻城,還未作出反抗便頓作鳥獸散,致使南昌城門戶洞開,整個過程孫元良團沒發(fā)一槍一炮。更為可笑的是,就在孫傳芳部攻克南昌城門的時候,王柏齡竟然還躺在一個窯姐的床上聽曲兒呢。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南昌城再度易手,師長王柏齡褲腰帶都沒束好,就帶著殘余的部下倉皇出逃,猶如喪家之犬。
事后,孫元良團被第三軍軍長程潛派駐宜春市奉新縣,用以掩護主力部隊集結(jié),但孫元良本人卻拒不執(zhí)行命令,當他聽說孫傳芳的大軍即將抵達奉新后,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又是一槍沒放就逃走了。
此事引得時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大為光火,據(jù)說蔣介石當即便飛抵奉新前線召開訓(xùn)話,并公開表示要以“瀆職罪”把孫元良給斃了。之后一段時間,孫元良就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消失了,當時就他的判處結(jié)果在黨內(nèi)外引起一陣熱議,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被撤職了,還有人說他出國留學(xué)了,可謂眾說紛紜。
可誰能想到的是,兩年后,孫元良這個當年在國軍內(nèi)部丟盡臉面的“飛毛腿”團長竟再次回歸到了人們的視線中。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曾經(jīng)被蔣介石判了“死刑”的家伙此刻竟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剛從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畢業(yè)的留學(xué)生。必須要承認的是,孫元良的這段留學(xué)經(jīng)歷無疑是為他今后的軍事生涯鋪上了一層更為坦蕩的康莊大道。以至于他剛歸國沒幾天,就被任命為國民政府警衛(wèi)1旅炮兵團團長一職,又過了不到三年,他又順利地當上了該旅的旅長,一時間可謂仕途坦蕩,風光無限。
不得不提的是,也許是深得其老長官王柏齡的真?zhèn)?,孫元良的好色和逃跑精神幾乎成了他個人的座右銘。遠的不講,就拿此次南京戰(zhàn)役來說,孫元良率部進入南京后,既不修筑工事,也不制定作戰(zhàn)計劃,而是一腦袋扎進了夫子廟附近的窯子聽戲嫖妓去了。這事兒也是跟方羅成那小子嘮家常的時候無意間聽到的,楊龍菲的態(tài)度雖然表現(xiàn)得很隨意,但其實他是打心底里瞧不起這個姓孫的長官。
“俞長官和孫長官就別拿我打镲了,我楊龍菲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說到底也就是團長,佩上校銜,高不成低不就的。再說啦,我也不是當年在陜甘綏寧一帶打游擊的共產(chǎn)黨,就不勞二位長官左右包抄,前后夾擊啦。”楊龍菲似笑非笑地將手里的煙蒂扔到地上用腳碾碎。
俞濟時半開玩笑地說道:“唉,楊團長這話就見外了,咱們之間聚在一起開個玩笑什么的別當真,也別動不動就拿共產(chǎn)黨來說事兒,是不是?再說了,誰是共產(chǎn)黨你都不會是共產(chǎn)黨,真的,你不要不信,我說這話是有依據(jù)的。”
楊龍菲表示謙虛地問道:“愿聞其詳?!?br/>
“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俞某人沒聽錯的話,剛剛楊團長說在中央軍高不成低不就?如果有這么回事,那俞某倒建議你反過來想想,晉察冀那邊剛剛整編成的八路軍什么樣?你見了之后我擔保你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了。我可是看過中央社給他們拍的照片,好家伙,穿的破破爛爛像叫花子似的,聽說軍服還是用燈草灰給糊成那樣的。手里的家伙就更別說啦,連他媽的‘漢陽造’和‘*’都當成個寶貝,生怕別人給他搶走似的,這要繳獲到一支‘中正式’那都是走狗屎運了,晚上睡個覺嘴咧得跟荷花似的,做個夢都能笑醒。關(guān)鍵是這土八路還不發(fā)薪水,讓手下的士兵不光倒貼還得賣命。我當時還在想呢,發(fā)不起餉錢那飯總得管飽管夠吧,可結(jié)果怎么樣?嘿,別說填飽肚子了,不餓死算好的了。就這種烏七八糟的隊伍,要是誰逼著我去,我還真不如一頭撞死來得實在。真的,我不唬你們,真有那么一天我真一頭碰死?!?br/>
孫元良也居心叵測地看了眼楊龍菲笑著附和道:“看來良楨兄對那邊的土頑了解不少嘛,要我說也是,楊團長好歹也是黃埔前五期出身,又剛剛在羅店打了場漂亮仗,第三戰(zhàn)區(qū)可是通令嘉獎過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據(jù)我所知,中央軍自成立那天起,迄今還沒出現(xiàn)過火線晉升的先例呢,上峰也有上峰的難處嘛,這你得理解。聽我的沒錯,只要眼下這一仗打完,兄弟你鬧不好就要換顆金星戴戴啦。到時候別說是戰(zhàn)區(qū)最高長官,就是校長本人也忘不了你呀。好好干吧,楊團長,黨國是虧待不了你這種人才的?!?br/>
楊龍菲硬撐著笑容點點頭,以示對孫元良的一番“耳提面命”表示贊同。心里卻在默默地罵道: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你們都忘了另外兩句話了吧?那就是“高處不勝寒,低處納百川”。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腦子里一天到晚裝的都是升官發(fā)財,要么就是耍錢逛窯子,你們有沒有把小老百姓的性命當回事兒?看來共產(chǎn)黨之前罵你們罵得是一點兒沒錯,正所謂“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說得不就是你們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嗎?
楊龍菲也是被俞濟時和孫元良說的那幾句話氣糊涂了,以至于他現(xiàn)在脫口而出的話也顯得有失公允。事實上,當下的國民黨內(nèi)部還是擁有不少敢打硬仗的人才的,如時任左翼軍總指揮一職的薛岳、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和第二戰(zhàn)區(qū)北陸軍總司令傅作義等人,陸續(xù)都在今后的對敵戰(zhàn)場上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說句心里話,楊龍菲現(xiàn)在胸口正憋著一口氣不吐不快,此時他的心里總感覺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沖動,若不是考慮到那個名叫崔志成的地下黨代表多次囑咐自己不要暴露身份,要嚴守秘密,不然依照楊龍菲的脾氣,只怕他真會指著對面兩人的鼻子,向他們鄭重地宣告自己的共產(chǎn)黨員身份。迫于形勢,楊龍菲只好忍了。
正在這時,一個人發(fā)出的帶有些許顫抖的嘶嚎聲響徹了整個司令部走廊,就是站在院子里也能聽得很清楚:“唐長官,卑職、卑職冤枉??!手下留情啊……唐長官,我周鯤鵬對黨國可是忠心耿耿啊……饒我一命吧,讓我去戰(zhàn)場上戴罪立功,去贖罪……唐長官,您別殺我,您不能殺我,讓我到戰(zhàn)場上去立功、贖罪,唐長官……唐長官……”
只見周鯤鵬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兩條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如同一條死狗般被兩名憲兵打扮的人一左一右夾在中間拖向院外。但他的嗓門兒卻始終沒有停過,聲音反而越來越大,并帶有一種大難臨頭時的恐懼和絕望,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只聽“叭!”的一記清脆的槍聲傳來,再度吸引了院內(nèi)外所有人的目光。映入人們眼簾的場景,正是那位剛被拖出院外就立即執(zhí)行了死刑的周鯤鵬伏法后的場面:一枚口徑為7.63毫米的子彈直接打爆了他的后腦勺,鮮血摻著乳白色的*濺了那兩名負責行刑的憲兵一身,被繩索綁住手腕的周鯤鵬的尸體正保持著生前的姿勢,猶如一個蛆蟲般蜷縮在地上,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絕望和恐懼之感依舊沒有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削弱,似乎就在此刻便已定格為了永恒。
那兩名憲兵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身上那幾件沾有血跡和*的軍服,看著地上躺著的周鯤鵬的尸體破口大罵道:“媽的,真是命賤,死之前還要惡心我們一下……”二人一轉(zhuǎn)身,便看到了正朝他們迎面走來的俞濟時等人,憲兵們立正敬禮。
“這周鯤鵬怎么了?剛剛我看他在樓上不還滿面春光的嗎,怎么突然就給斃了?”俞濟時問道。
“周鯤鵬犯瀆職罪執(zhí)行槍決,是唐長官親自下的命令?!睉棻忉尩?。
孫元良眉毛微微一挑,陰陽怪氣地感嘆道:“唉呀,你說這家伙惹什么麻煩不行,非要弄個瀆職罪?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不找死嗎?雨庵兄,這可是你們教導(dǎo)總隊出得紕漏,治軍不嚴。要我說,你就得對他們狠點兒,不然凈給你丟人現(xiàn)眼。要換做平常,唐長官沒準兒還得找你和率真兄的麻煩呢,以后可真得多加小心啦……”
“孫長官教訓(xùn)的是,邱某一定牢記在心?!鼻袂迦菩Ψ切Φ攸c頭稱是。話音未落,接待員王翰林便從二樓走廊里的窗戶探出頭來喊道:“楊長官,到你啦!唐長官有話要說,快上來吧!”
走前孫元良也不忘再“關(guān)心”一句:“司令部的門檻兒可高啊楊團長,進去的時候留神兒,多多保重吧……”
楊龍菲回頭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瞥了眼孫元良后,便徑直走進了司令部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