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聽聞第一大隊指揮官伊藤善光中佐玉碎的消息后,第九師團總指揮吉住良輔中將無論在面容上還是心理上,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平靜。他身邊的佐級軍官們都有些不知所措,看著吉住君表面自帶一種不動聲色的冷峻,也許他的心里此時正波濤洶涌,且醞釀著更為強烈的憤怒。
顯然這個擔心是多余的,此時的吉住良輔內(nèi)心平靜如水,面對麾下軍官被斃的恥辱,他竟然還能置身事外地坐在一張桌子面前,捧讀著一本由日本平安時代的女作家紫式部撰寫的小說《源氏物語》,仿佛眼下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存在。
當再有軍官將第一大隊的敗績重復上報給吉住中將時,吉住中將反而表現(xiàn)出一種厭煩的表情,揮揮手示意手下人不要打擾他,就好像是在說,這件事就這么算了,不要再匯報了。
老實說,吉住良輔中將已經(jīng)被這本名叫《源氏物語》的小說深深吸引住了。從文學體裁上看,這本小說類似中國唐宋年間的話本,其行文之優(yōu)雅,細節(jié)之簡括,又頗具古典散文的韻味兒。不僅如此,通篇下來,其中還不乏引用了唐朝著名詩人白居易的詩句多達九十余處。另外如《禮記》、《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等中國古籍之史實典故均躍然于紙上,卻又巧妙地隱伏在小說情節(jié)之中。讀著讀著,細心的吉住中將似乎從字里行間中又嗅到了一股類似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味道。同《紅樓夢》中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樣,《源氏物語》也是以當時的日本貴族階層為主線繼而展開的情節(jié)。不僅如此,二者在對愛情與生活上做出的渲染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讀到那些通篇令人叫絕的章節(jié)時,吉住師團長甚至會激動得拍案而起,以至于來自華北方面軍司令部的電話響來,他都絲毫沒有想要接聽的意愿。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他正沉迷于書海之中,無法自拔。
站在營帳外的中川廣大佐實在看不去了,只好擅自沖進來替吉住本人接通了電話。
“喂,請問您是哪位?”中川廣大佐突然一個立正,聲如洪鐘地回應(yīng)道,“……是,司令官閣下,你好!我是第九師團參謀長中川廣……嗯,吉住君他、他正在一旁休息,我們剛剛從前沿視察返回,就接到了你的電話……嗯,是,好的,我立刻讓吉住中將與你通話,請稍等……”
話音未落,正在一旁“啃書”的吉住良輔中將也即刻回歸了現(xiàn)實,他搶先一步從中川廣大佐手里接過電話,一邊用左手捂住話筒,一邊半開玩笑似的風趣地說道:“中川君,沒想到你也變成了一位會撒謊的陸軍軍官……”隨后,他扶起話筒貼至自己的耳邊:
“你好,司令官閣下,我是吉住良輔……唔,司令部的情報部門的確非同一般,就連我也只是剛剛聽聞伊藤君玉碎的消息,為此我倍感心痛,他帝國的勇士……嗯,您是說要為伊藤君在光華門筑起一座紀念碑?嗯,我表示贊同……您說什么?哦,關(guān)于炮兵協(xié)防的問題,我需要向您做出一個詳細的匯報,如果需要的話,您可以拿出紙筆記錄一下……”
……
楊龍菲等人今夜注定無眠,雖然眼下小勝一仗,可他們心里都清楚,同樣流著東方人血液的日軍絕不會善罷甘休,雙方都是講究有仇必報的軍隊,想必明天又會是一場惡戰(zhàn)。楊龍菲舔舐著自己干裂的嘴唇,懷著復雜的心情想著:這場戰(zhàn)役究竟要打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正在這時,一名傳令兵跑到了楊龍菲等人的面前,并遞上了一封用牛皮紙封住的信函。信函表面寫著一行小字,落款不是別人,正是時任中央教導總隊少將參謀長———邱清泉。
邱清泉的信中通篇下來可總結(jié)成一句話:25團需時刻同暫屬之教導總隊指揮部保持聯(lián)絡(luò),如遇突發(fā)變故應(yīng)主動聯(lián)絡(luò)指揮部并采取相應(yīng)措施。
變故?仗都打到這個地步了,還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故?對于邱清泉這封措辭含蓄的手令,楊龍菲百思不得其解。事實上,這封信不止下發(fā)至25團一部,幾乎所有隸屬于中央教導總隊下轄,且目前能聯(lián)系上的部隊都下發(fā)了此類信件。毫不避諱地說,這道手令看似是軍令,實則卻與政治脫不開關(guān)系。
頗具些政治嗅覺的鐵海川對這封信函所要表達的真實用意似乎有所洞察:眼下日軍大舉攻城,除光華門外,紫金山、雨花臺、棲霞山、中華門等主峰陣地皆有戰(zhàn)事,照此進行下去,南京城早晚被日軍收入囊中,這只是個時間問題,稱不上變故。反觀目前我軍的態(tài)勢,雖然唐長官曾一再向各參戰(zhàn)部隊明誓:誓與南京共存亡??裳巯碌男蝿葸B傻子都看得清,城外日軍依舊在不斷地補充兵源,而城內(nèi)的國軍卻是四面被困,孤軍奮戰(zhàn)。要說變故,只能是自家發(fā)生變故。鐵海川的腦海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個大的假設(shè):莫非衛(wèi)戍司令部已經(jīng)做好了將南京易手的準備?倘若真是這樣,南京這座六朝古都可就真的完啦……
鐵海川心里敢想嘴上卻不敢說,因為這件事本身就已涉及了政治,并逾越了他作為一名團級指戰(zhàn)員的管理權(quán)限。他現(xiàn)在心里除了倍加恐慌外,更多地則是向上天祈禱,祈禱自己的設(shè)想不會變作現(xiàn)實。要知道,衛(wèi)戍司令部一旦下達了朝城外突圍的命令,那對南京城來說將意味著什么!城外的日本人已經(jīng)殺急眼了,倘若國軍都撤了,城里的老百姓該怎么辦?
方羅成和楊龍菲一樣,是一個對政治沒有絲毫興趣的職業(yè)軍人,他不愛去做任何有關(guān)政治上的思考,因此更別指望他會對邱長官的這封信函存在別的想法,除了打鬼子以外,他才懶得琢磨這些東西。
楊龍菲很隨意地將信函扔到地上,偎靠在一處沙袋工事后面,默默地點燃了一只香煙,此時此刻,只有香煙才能消除身心上的巨大的疲乏和苦悶,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更不想有別人打攪自己。他只是在心里跟老天爺打起了一個賭,就賭自己能不能看到明晚的月亮……
……
鐵海川雖然對政治也不太感興趣,但他的政治嗅覺卻顯得異常靈敏,大腦也很愛思考。
說得沒錯,鐵海川的假設(shè)已經(jīng)得到了現(xiàn)實的論證,中央教導總隊參謀長邱清泉長官下發(fā)給各部的信函中那個意有所指的“變故”,就是暗指司令部一旦撤銷一切原定計劃,向城外實施強制突圍后,要求各部隊必須服從長官命令,跟緊腳步一齊突圍,絕不準擅自行動,不服從指揮。事實上,這就是一道口吻含蓄的死命令,之所以沒有公開透露,一是要穩(wěn)固軍心,二是怕命令泄漏給日軍,會大大增強敵人的進攻勢頭。
佩戴少將銜的邱清泉長官此時正待在一座較為簡陋的閣樓里,站在一面頗具西方建筑風格的落地式玻璃窗前,和楊龍菲一樣吸著一只“三炮臺”牌香煙。此時的他心情并不比那些身處一線的基層軍官好到哪里,反倒顯得更加糟心。沒辦法,誰讓他偏偏做了中央教導總隊隊長桂永清中將的副手呢?官職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佩少將銜,可這又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奔赴一線親自指揮戰(zhàn)斗,又沒有調(diào)整戰(zhàn)略部署,一槌定音的權(quán)利。
脾氣向來暴躁的邱清泉一下子就爆發(fā)了,在情緒完全失控的情況下,他竟下意識地抬起右腳,狠狠地踹向了面前的落地式玻璃……只聽“啪嚓”一聲巨響,那面脆弱的玻璃便從窗框上整片滑落并摔得稀巴爛,濺起的玻璃渣四處亂崩,絕大部分直接順著窗外滑落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平面上。邱長官余怒未消,他又從地上撿起一片破碎的,呈鈍角三角形狀的玻璃碴兒攥在手里,鮮紅的血水瞬間就從指縫里湍湍流出,好似一條紅色的小溪。
……
吉住良輔中將同華北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的通話已經(jīng)超過了半個小時,雙方聊得很融洽。經(jīng)過反復商議,松井石根表示,總攻將于明日上午正式打響,屆時將會有一支飛行集團以及地面坦克、裝甲車配合攻城部隊行動,對南京城腹心地帶實施毀滅性打擊。各地面部隊如第三師團、第六師團、第九師團、第十六師團等也將傾巢而出,舉全軍之力進攻并占領(lǐng)南京城各民巷、村鎮(zhèn)、交通要道等。每個日本士兵都要配備足夠的彈藥,以便到時和中國守軍打巷戰(zhàn)時用得上。
掛掉電話后,吉住師團長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興奮,這場苦戰(zhàn)終于要畫上句號了……雖然戰(zhàn)斗持續(xù)至今晚不過才進行了八十四個小時,比起那場打了整整三個月的淞滬會戰(zhàn)來說,在時間上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但就作戰(zhàn)的辛苦程度而言,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吉住師團長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數(shù)十年戎馬生涯以來打得最頭疼的一仗。這一仗下來,使得吉住師團長失去了往日的自信,甚至是自負。這一切都要歸咎于那個名叫楊龍菲的中國軍官。對他來說,在自己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關(guān)頭,還能遇到一位年輕卻不失干勁兒的對手,既是自己的不幸,也是自己的大幸。能跟這樣的敵人過招兒,雖然避免不了心力交瘁,但吉住良輔中將卻感到值得。
吉住良輔慢慢合上那本被他倒扣在桌上的《源氏物語》,喃喃自語起來。
“明天將是我們的決戰(zhàn),吉住發(fā)誓,一定會履行自己的諾言,鄙人將親自砍下你的腦袋做成標本。為表歉意,我也會以最高規(guī)格的禮儀將你厚葬,不得不說,你是一位能夠令吉住發(fā)自肺腑去敬佩的中國軍官。但是你不是我的對手,我會用這把象征著吉住家族榮耀的軍刀,結(jié)束你的生命,為了在未來戰(zhàn)場上能夠避免一位出色的對手,你必須死!”吉住良輔一邊說著一邊默默地從一對兒用鹿角制成的展示架上,拿起那把象征著家族榮譽和地位的*。
言罷,他猛地甩出刀鞘,刀身傾斜至45度,照著面前一只明代官窯的青花瓷瓶便狠狠地劈了過去……
只聽“啪嚓”一聲,那只在吉住良輔眼里一文不值的名貴瓷瓶瞬間被劈成了碎片。吉住良輔寶貝似的愛撫著這把軍刀的刀身和刀鋒,臉上凝聚起了一陣猙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