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她所不知的顧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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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上門來套近乎的機(jī)會,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脫下寬炮,重新打扮一番,換上色彩鮮艷的長袖羅裙,披著小襖出了門。裙擺逶迤熱烈的紅色,襯得她膚色格外瑩白凈透,烏發(fā)似黛,丹唇如血。
跨過晏府高高的門檻,見著古樸大氣的三進(jìn)制院門,一股歷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撲面而來。仿若門后氤氳的是百年前的陳香,飛檐翹角上雕的鴟吻還在等著早已超脫成仙的主人歸來。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昌盛不衰,子孫福澤世代。三百年來,為大燕貢獻(xiàn)了多少杰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且不說現(xiàn)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輕一輩中聲望最高的晏云之,就連他那一貫無拘無束,沒為朝廷效力過一天的二叔,也因多年前一計治理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嘗有歌謠傳:“晏與榮,共天下”。意思是說,雖然座上的皇權(quán)屬于榮氏一族,表面威風(fēng)堂皇,可實際上晏家才是皇座背后,大燕真正的主宰。朝聞巷最深處這座宅邸的一磚一瓦上,鐫刻的不僅是家族的榮耀豐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冊。
在這樣一處所在里,一個人很自然地就會變得靜默無言,內(nèi)心充滿追思與敬畏。
桑祈第一次進(jìn)宮時都沒覺得驚訝,只嘆那里窮奢極欲,紙醉金迷,活像個安樂窩,一點都沒有一國之君府邸的威嚴(yán)大氣。倒是進(jìn)了晏府,才感慨原來自己白活十七載,竟從來沒有見過世面。
就連生活在晏府里的人都不一般,從這里的氣氛便能感受出來。同樣有著悠久的歷史,閆家的氛圍就像一個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王朝一般壓抑沉重,家仆們的臉上各個寫著慎重拘謹(jǐn),生怕弄壞了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擺設(shè)都小心翼翼地供起來。
而晏府卻不然。今日天朗氣暢,清寒卻怡人。不時掠過幾只冬鳥,飛到幾個丫鬟中間停下,被她們自然而然地擎住,笑著喂上幾口吃食后再放飛,而后再繼續(xù)做手上的事。人們面色紅潤,有種由內(nèi)而外生出的隨性自在。能讓人感覺到,晏府對他們來說,并不是什么莊嚴(yán)肅穆的地方,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在這里活得安然并且驕傲。
打個比方吧,區(qū)區(qū)一個小丫鬟,比如到門口來迎她的這個,從容有度,端莊聰敏的氣質(zhì)恐怕都能比過個別上不了臺面的寒門小姐。
丫鬟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比她矮上一大頭,青蔥般水靈,一雙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輕聲軟語道:“婢子玉樹,小姐請同我來。”
跟人家一比,桑祈覺著自己成天舞刀弄槍的,確實有點粗糙……
沒想到那丫鬟看似溫婉可人,走起路來卻不似弱柳扶風(fēng),反而步伐輕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驚訝:“你也是練家子?”
玉樹有禮貌地保持著笑容,做個長揖道:“不敢當(dāng),只練過一些,做強(qiáng)身健體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家公子教的吧?”
小姑娘溫聲道了句:“是”。
桑祈立馬拉了長臉,在心里狠狠將晏云之埋怨了一番,嘶吼著:這人,還以為他學(xué)的是什么不傳外人的絕技,沒想到連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過了垂花門,一路向里,玉樹一直把她引到了晏云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請小姐稍坐片刻,公子少頃便至。”
桑祈點點頭,環(huán)顧一周,在石桌旁坐了下來。
看樣子,晏云之應(yīng)該剛走不久,桌上還擺放著幾本打開的書卷。四下無人,桑祈有點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么,暗搓搓地探頭看去。
這一看不要緊,很快注意力便被全部吸進(jìn)了紙墨里。她發(fā)現(xiàn)這看上去是一份手抄的孤本,字跡骨力剛健,遒勁郁勃,內(nèi)容銳不可當(dāng),鋒芒畢露,痛陳時弊,振聾發(fā)聵,看得人只覺志同道合,不禁拍案叫絕。
桑祈沒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還有人會寫這種書,更沒想到看似不問世事的晏云之會喜歡看。驚訝之余一抬頭,不知何時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經(jīng)坐在了她對面,身后不遠(yuǎn)處還站著正煮茶的玉樹。
于是一時又是做賊心虛,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紅著臉焦急地問:“這書冊是誰何人所寫?”
晏云之淡淡一笑,回了句:“你猜。”
……桑祈氣惱地甩了甩衣袖,“我上哪兒猜去。”
“是你認(rèn)識的一個人。”晏云之好心提示。
“該不會是你吧……”桑祈先提出了這個假設(shè),又覺得不對,字跡不像,晏云之的字要更飄逸修長一些,便自己搖搖頭將其否決。
她向來沒有耐心玩這種猜謎游戲,從衣帶里掏出荷包來,挑眉道:“你說是不說,不說我要送荷包了啊。”以為這一招能鎮(zhèn)住晏云之,不想對方坐得泰然自若,絲毫不為所動,竟便讓她自己先起了退意,只好又收了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這時玉樹把煮好的茶端了過來,晏云之抬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自己先輕啜一口,淡淡道了三個字:“顧平川。”
字正腔圓,發(fā)音清晰……清晰到讓桑祈以為是同名同姓,訝然道:“不會吧。”
晏云之挑了挑眉。
桑祈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居然……是他。是了,第一次端詳他時,確實覺得他是這種人,這種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
可是后來,又覺他心浮氣躁,倨傲自負(fù),不過是空有皮相罷了。
桑祈又看了看被清風(fēng)吹動的書頁,都說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書本中的他,昨日憤懣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顧平川,卻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涂了?”晏云之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徐徐響起。
“嗯。”桑祈老實承認(rèn)。
“你平日看到的他,和在這里看到的他,每一個都不完整。就像每一個人眼中的顧平川都不一樣,只是因為每個人關(guān)注的重點不同,接收到的內(nèi)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說自己認(rèn)識的就是真正的顧平川,但想來與你見解有異。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顧平川是什么樣?”
面前的司業(yè)循循善誘,桑祈明知道這是個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坑,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進(jìn)去,抿唇道:“想。”
“不過。”
等她喝完茶,晏云之披了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時,她才想起來質(zhì)問:“你都肯教玉樹練武,怎么就不肯教我?”
晏云之詫異地看她一眼,“玉樹小時體弱多病,你也是?”
“……”桑祈這剛興致沖沖地準(zhǔn)備露胳膊挽袖子在言論上風(fēng)與其大戰(zhàn)一場,又被他一句話噎回去了,還沒開打便丟盔棄甲。只得哼著小調(diào),若無其事地看了看天。
晏云之讓家仆駕了馬車,帶著她一起去了顧平川家里。
桑祈從前對顧家?guī)缀跻粺o所知,一去才發(fā)現(xiàn),顧家竟然像她桑家一樣人丁稀薄,并遠(yuǎn)比她家門庭冷落。
大門上的漆,已是斑駁脫落,黯然面對主人的輝煌不再。
她也似乎有些明白了,顧平川為何換來換去只有那么兩套制式精良的衣服,想來,備多了會覺得是負(fù)擔(dān)吧。
晏云之適時對她解釋了一番顧家的沒落。
早在他們太祖父那輩,顧家還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價就如同當(dāng)年獨大一時的桑家一樣,被皇室所忌憚。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贓,總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來顧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飽私囊的彈劾。龍顏大怒,下令徹查此事,竟連帶著牽扯出顧家在朝中的許多丑事。
由于當(dāng)中的很多細(xì)節(jié)追責(zé)不清,顧氏家族內(nèi)部先亂了陣腳,兄弟猜忌,紛紛指責(zé)是對方陷害出賣,每一房都想把罪責(zé)推給別人,洗清自己。其實這也是在當(dāng)時那種情況下逼不得已的做法,因為哪一房不參與反擊,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為好欺負(fù),踩成替罪羊。
在這種趨勢下,整個顧府烏煙瘴氣,人人自危。當(dāng)時的家主急怒攻心,斥責(zé)晚輩無能,竟然大聲哭號著對不起列祖列宗,沒管好這個家,轟轟烈烈地當(dāng)著眾人的面自裁以謝罪了。
于是顧府中人又被扣上了不孝的罪名。
貪污本事小,失德卻事大,從此顧家在格外重視士人名節(jié)品格,家族風(fēng)氣法度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沒有了翻身的余地。名義上雖是上層士族,卻已經(jīng)兩代人無法出仕,謀不到什么像樣的官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龐大家業(yè)逐漸敗落傾頹。
“于是顧平川空有抱負(fù),卻沒有施展的機(jī)會?”桑祈聽完晏云之的提點,有如醍醐灌頂。
晏云之輕輕點了點頭。
若說這是命運(yùn),對顧平川來說,著實有失公平。
畢竟錯又不是他犯的,卻要這樣平白受連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確也要生氣,也要不樂意。可這也不能成為他破罐子破摔,連入贅這種氣節(jié)全無的話都說得出來的理由吧?
桑祈擰著秀眉,繼續(xù)看晏云之,想從他那里尋找答案。
晏云之笑了笑,道:“別急,我們到府上坐坐。”
看起來,他似乎是顧府的熟客,家仆拿著晏家的牌子去通報后不多時,顧府的管家便親自出門相迎。大約是因為上了年紀(jì),躬身時有些顫抖,但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大禮,對晏云之恭敬道了句:“晏公子,請。”
晏云之微微頷首當(dāng)做回禮,帶著桑祈進(jìn)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