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87章 為縣令官場失意
綏安郡的董縣是座小城,地盤不大,人口不多。一條石子鋪就,算不上寬的官道晃悠悠地從中穿過。
臨近年關(guān),路上的人只多不少。或地主老財騎馬乘轎,前呼后擁;或鄉(xiāng)野村夫擔(dān)簍提筐,步履匆匆。人們各奔東西,各行其道。
這時,天色已晚,城門欲閉,西邊當(dāng)口上卻是來了一行人。
只見為首的乃是十來個帶刀仆從,皆是頭戴灰氈帽,著黑色圓領(lǐng)布襖,雙目直視前方,神情肅穆。緊隨其后的是兩個騎馬的大漢,一聲短打,腰間系劍,腳登平靴,不時四下張望,警戒著周圍一切。大漢后頭跟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兩馬并轡徐行,留下道道車轍。再往后瞧去,則又是一列齊整的仆從,約莫二十余人,打扮與先前無二。
如此看來,轎子里坐的人身份不低,不然也不可能有這般排場。只是不知是何來頭,竟遣了這么多仆從在一旁護(hù)衛(wèi)。特別是那端坐馬上的二位漢子,身量挺拔,氣息渾厚,一瞅便是武功好手。
守西門的差役原是要關(guān)門落鎖,見這陣仗,不敢刁難,忙放了行。
這支隊伍浩浩蕩蕩地入了城,便朝北邊的縣衙府邸直直行去。
董縣衙門坐落在城北慶源街中段。丈許高的青磚墻,圍著幾十畝地,除卻當(dāng)差辦案的前院,后面的屋子雖談不少雕梁畫棟,氣派非凡,但也寬敞亮堂,規(guī)整有序。院里還種著一排排青竹,添了不少雅致。
而今夜,縣令齊京的幼女——齊景萍辦婚事,整個衙門張燈結(jié)彩,賓朋滿座,絲竹四起,喧囂甚上。門口一身喜服紅裝的吹鼓手們呼里哇啦地奏樂,聲傳十里,響徹云霄,恨不得把烏黑的夜都刺破。
喜慶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震耳欲聾,騰騰硝煙彌漫著一股子濃濃的火藥味,嗆得人不停地打噴嚏。遠(yuǎn)處的大街上,不少百姓抄著手,跺著腳,哈著熱氣,耐著寒夜里的冷風(fēng),駐足圍觀,接耳相語,都道是這般隆重而體面的婚禮,也只有縣令大人鋪排得起了。方時,衙門的差役提著幾籃子糖包的點心,朝著人群拋灑出來,引起一陣哄搶。百姓們互相推擠著,嬉笑著,只為搶到果點,嘗個新鮮,沾沾父母官的喜氣,來年財發(fā)子旺,萬事如意。
衙門口,拿著喜帖的人進(jìn)去一撥又一撥,各式賀禮寶箱層層堆積,摞成小山。各種溢美之詞不絕于口,蕩漾席間。臨時來充當(dāng)收禮人的師爺一邊收下禮單,一邊記錄在冊,口中還念念有詞。好一會兒,筆不曾停,墨不曾干,忙得首尾難顧,鼻翼間汗涔涔的,當(dāng)真辛苦。
宴席即將開始,偌大的堂間,擺了近三十桌,那些抹桌的、掃地的、端菜的、斟酒的、上飯的,竄來走去,絡(luò)繹不絕。
整個大屋子沸沸揚揚,酒香四溢,把冬夜的寒意去了三四分。
“刺史大人千金——齊小姐到!”
門口一道異常響亮的喝聲,驚得眾人一滯,紛紛朝外望去。
只見的一位佳人姍姍而來。她身姿窈窕,落落大方,上身穿淡紫色大袖合領(lǐng)印花短襖,下套白色印花厚底裙,足蹬白靴。不施粉黛的白皙面龐微微泛紅,如盛開的月季,引人留戀。兩道柳眉下鑲嵌著一雙晶瑩黑眸,閃著水靈靈的光澤,看似澄澈,又透露出幾分深意。兩排細(xì)細(xì)銀牙輕咬朱唇,抿起嘴兒,似有衷腸難訴。揮臂低首,如柳扶風(fēng),舉步形似歌舞,自然而然,透露出一股大家閨秀的風(fēng)采。
女子身后跟著的,正是先前端坐在馬背上的那兩名精壯猛漢。
“原來是文姍侄女,怎么這個時辰才到,可叫三叔我好等啊。”
正與賓客交談甚歡的縣令齊京聽了這一嗓子,忙回過頭,見著來人,不禁喜上眉梢,趕將迎了上去,熱情應(yīng)道。
“入了冬,車馬不敢快行,路上耽擱了些,這才來遲,還望三叔見諒”,齊文姍微微一笑,應(yīng)答得體。銀玲般的聲音,讓人如沐春風(fēng)。
“無妨無妨,侄女不顧車馬勞頓,能冒雪前來祝賀小女出閣,已是甚慰我心,同是一家人,何談見諒?!”齊京笑著擺擺手,不甚在意,又抬眼地望了望四周,湊近些許,輕聲道,“文姍,此處嘈雜,不是個說話地,眼下離開席尚有一會,還請隨我去后院歇息。”
齊文姍點了點頭,蓮步微移,身后兩個彪形大漢緊隨而上。
一行人到了較為安靜的后院廳堂,耳根頓時清凈了不少。
“文姍,大哥身體可還安泰?”齊京坐了主座,細(xì)呷一小口茶道。
“有勞三叔掛念,父親近日并無大恙”,齊文姍柔柔地回了話,隨后輕嘆一口氣,夾雜著些許無奈,“只是登州政事素來紛雜煩擾,父親心憂百姓,終日忙碌,廢寢忘食,精神氣兒算不上好。”
“唉,這也真是難為大哥了”,齊京重重地擱了茶杯,面目頹唐,“登州這個爛攤子啊,燙手的山芋——誰接誰倒霉。唉,大哥當(dāng)年也是沖動,不計后果,非得去爭著那一口氣!待在京城不好嗎?硬要來這是非之地做官。再下去,早晚要出大事,搞不好就會禍及全家啊!”
“三叔,這事不能賴爹。當(dāng)年他一心寒窗苦讀,滿腔報國之情,好容易進(jìn)士及第,拜了狀元,封了官職,卻不料入了官場,四下碰壁。那些年在永京郁郁不得志,見識了太多腐敗骯臟,他日日苦悶忿恨,卻又發(fā)泄不得,久而久之,積怨成疾,大病一場,足足養(yǎng)了三個月。待身子稍有起色,就上了折子,調(diào)來這登州主事。他又何嘗不知登州派系林立,權(quán)爭不斷,要行政務(wù),如履薄冰。可好歹遠(yuǎn)了京城,尚有一絲喘息之機,又是名正言順的一州之長,總得能為大梁的老百姓做點實事,如此而來,也不枉為官一場”,齊文姍半垂著頭,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低落,念著老父齊貫如今滿頭銀發(fā),還在刺史任上強撐著,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到了冬天,即便屋里燒著爐子,從頭到腳捂得密不透風(fēng)卻還是會時不時地冒冷汗,打寒顫。
“唉,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還想著為國為民,也不看看如今的大梁可還是太宗時期人人稱頌的開明盛世嗎?難怪尚書大人說他一根筋,瞎折騰”,齊京眨巴了下眼睛,偏過頭,怔怔地瞅著對面屋梁上掛著的“公忠清正”大牌匾,嘴角掀起一絲苦笑,擺了擺手,“眼下庸君讒臣,沆瀣一氣,焉有中正之士的活路?!想我齊京原是正五品的郡守,雖說并無大功于國,可也無錯于任上,只因犯了某些人的忌諱,硬是被誣陷栽贓,貶到了這貧瘠之地,做個芝麻大的縣令,我這心里何嘗痛快過,可又能怎么辦呢?形勢強過人啊!”
齊京面色漲紅,飲了幾口茶,意識到自己方才在侄女面前失了態(tài),不自在地摸了摸胡須,復(fù)又自嘲道,“文姍,這次回去,可勸勸你父,早些退下來,莫再蹚登州這趟渾水了,若是出事,還帶著你們受牽連。瞧瞧你三叔我連降兩級,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人生在世,何必在乎太多,王公貴族花天酒地是活,平民百姓奔波勞碌是活,叫花子討米要飯也是活。境遇不同,活法不一,無論順逆,若可隨遇而安,方能存身。唉,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僚一朝官,歷代皆是如此。咱們齊家不是手握生殺的顯赫世家,做不得什么,便不作為好。”
齊文姍聞言,面色郁結(jié),心中不禁哀嘆,她這個三叔怕是失意至極,早沒了為國為民的心氣了。唉,有道是人在官場人上人,逐出官場人潦倒,落地的鳳凰不如雞,現(xiàn)實之境,莫過于此。
似是瞧見了侄女的低落,齊京輕吐一口悶氣,感嘆道,“罷了罷了,今兒個是景萍的大喜日子,咱們不談國事,講些高興的。”
三叔挑轉(zhuǎn)了話,齊文姍也不再糾結(jié),拭了拭稍稍泛紅的眼眶,喝了口桌上的清茶,潤潤嗓子,道,“三叔,我今夜從城外來,一路看盡,還是你的衙門口最熱鬧,聲勢赫赫,可見你在董縣的威望頗高。”
“唉,文姍,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且細(xì)下瞧瞧,今晚來慶賀的大多是豪商大戶,富貴鄉(xiāng)紳,卻沒幾個官場中人。前些年,我還在首郡任職,大哥又是登州主事,想巴結(jié)我齊家的人可不少。官場上前呼后擁,手眼通天,能結(jié)交朝廷里的達(dá)官顯貴,名利雙全,榮耀一生,惠及子孫啊。可現(xiàn)在呢?我從州郡官吏跌落成一介縣令,龜縮在這小小的縣城,只能使喚幾個衙役差兵,判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小案子,這臉上著實無光啊!”齊京說來說去,繞不過那個坎,又磨嘰到了為官這個話題上,他沮喪地癱坐在靠椅上,長長地嘆息一聲。
齊文姍一聽三叔滿腹牢騷,怏怏不樂,剛想著勸慰幾句,卻不料外邊猛地傳來一聲清喝,“齊大人此言差矣!”
眾人一愣,齊齊望去,卻是一位俊朗少年直直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