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思齋外，本是晴朗天，卻是突然暗淡下來，不到一刻，淅淅瀝瀝小雨，漫天灑落，孤寂凄楚。
    蕭暄站在書案前，沉默不言，久久無話。
    榮王蕭煜早就已揮退侍衛(wèi)，留下父女二人，靜靜沉思。
    許久之后，蕭煜起身，背負(fù)雙手，踱步屋內(nèi)，待得折返三趟之后，才止了步伐，沉聲道，“世子，讓你失望了。”
    這聲道歉之語，滿是悲痛辛酸，蕭煜沒有稱蕭暄為孩兒，而是叫其世子，這兩字即是蕭暄的身份，也是她的使命。蕭煜深知世襲罔替的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王的寶座，向來是孤獨而血腥的，在藩地，是君主，在京師，是人臣。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你，處處都是敵人。如果將來輪到做決定之時，即便違背本心，也要考慮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
    “父王盡力了，孩兒無怨。”
    言訖，蕭暄深深一鞠躬，眼神逐漸凝聚，有了懾人的鋒芒，毅然轉(zhuǎn)身，向殿外行去。
    “你去哪？”
    “進(jìn)宮，覲見陛下。”蕭暄淡淡一笑，仿佛安下心。
    “世子！都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想著求陛下收回成命嗎？”
    蕭煜勃然大怒道，這個倔孩子怎么油鹽不進(jìn)。
    “我只是想去盡最后的努力，讓自己無悔，哪怕是宮外長跪不起，我也要一搏，我不相信真的毫無辦法”，蕭暄微微哽咽，眼角一滴晶瑩，生生逼了回去。
    “糊涂！你可知你這一去，會闖下什么禍?zhǔn)聠幔坑謺卸嗌偃耸軤窟B嗎？公主出嫁，已是無可更改，宮內(nèi)宮外，多少人盯著，此刻進(jìn)宮勸陛下收回成命，豈不視君令如兒戲？你可知你的行為乃是變相脅迫，甚至引來邶國記恨翻臉，那天在大殿之上已是出格，至今還執(zhí)迷不悟！你如此真實地將想法暴露于人前，會讓公主成為政治博弈的標(biāo)靶，會讓陛下坐實無能之名，會讓皇室蒙羞，榮王府上下難逃干系。更會有人指責(zé)你自視有理，仗著陛下寵愛，無視國家大計。你想守護(hù)新陽公主的心，會變成一把峰利快劍，在如今動蕩不安的永京，給我大梁皇族更加恥辱的一擊！”
    蕭煜恨鐵不成鋼，一通訓(xùn)斥后強(qiáng)吸一口氣，情緒依然激動難平，“沒出息的家伙！你而今一言一行，如此意氣用事，這樣莽撞的性子，日后又如何保得住別人，救得了時局？”
    蕭暄聞言猛然抬首，眼底盡是一片難以置信與失望透頂，胸口劇烈起伏，大聲道，“你的意思是讓我冷眼旁觀嗎？若是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去改變，什么都不守護(hù)，按照別人定下最有利的方法，束手無策，昏庸無能，得過且過，你要我如此活下去嗎？父王！難道你就僅此而已嗎？”
    蕭煜一愣，竟有些無言以對，側(cè)過臉去，似是觸動了一些舊事，面上動容，卻語重心長道，“越是要守護(hù)，就越會受傷；越是拼命想要獲得的結(jié)果，就越會失去。這就是你身為天家人，往后承襲王位的宿命。想要獲得一樣，必須放棄另一樣，有所失才有所得，這就是政治！”
    蕭暄眼中帶淚，低下頭，有些迷茫道，“那父王你曾經(jīng)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蕭煜默然，直直盯著蕭暄，唇邊虎須微微抖動，眉間溝壑又加深幾分，內(nèi)心翻涌，往事齊齊冒上心頭。
    失去了忠心耿耿的大將，卻得以保全你母親；處死了情同手足的兄弟，卻得以留下他部眾的性命；剝奪了你身為女子的權(quán)利，卻得以守護(hù)你的安危；勸陛下犧牲了聰慧絕倫的五公主，卻得以挽回大梁危險的局面。
    孩子，日后你定會明白父王的良苦用心。
    仰視著父親那敏銳的雙眼，頂著里面龐大的壓力，蕭暄昂首傲然道，“孩兒不會如此。若是正確之道，付出全部，我也會守護(hù)；若是歪斜之道，得到全部，我也會擯棄。匡正之政，福清文治，將無資格之人占據(jù)之位，還給有資格之人，國家眾官各司其職，百姓各得其樂，這就是孩兒的政治，才是我所認(rèn)可的王者之道。”
    “哼，信口開河，不知天高地厚。你會是親王，但不是帝皇，國家政治輪不到你擅自做主！”
    “那孩兒就做皇帝，做真正大梁的皇帝！”
    蕭暄一語，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狠狠震塌了蕭煜的心房，他開始看不懂自己這個唯一孩子，究竟藏著怎樣的心思。
    外面涼風(fēng)襲來，吹動窗欞，微微涼意唬得蕭煜一哆嗦，回過神來，頓時氣得目瞪口歪，驚怒交加，“逆子，放肆！可知單憑你方才那句話，便是圖謀不軌，是要落得滿門抄斬的！自你祖父以來，我王府富貴是皇上賜得，向來忠順不二，從未有過狼子野心，大約我近年于家務(wù)疏離，致使養(yǎng)出了亂嚼舌根的禍害。你一介小兒，斷不會憑空有此想法，快說，是誰蠱惑與你，讓你有這欺君罔上的賊念頭！”
    “這些皆是孩兒肺腑之言，無關(guān)他人。”
    “你敢還嘴，真是無法無天，還不從實招來！”
    蕭暄一聽，一撩袍子端端正正跪下，卻是半個字都未說。
    “這般時辰還裝聾作啞？快說！”蕭煜氣得拍桌子大吼。
    “這些話憋在孩兒心中甚久，只是今日倒出來，哪干旁人什么事。皇上又怎樣，還說不得嘛？當(dāng)年要不是穆宗昏聵，祖父不至于埋骨異鄉(xiāng)，到頭來尸身都找不齊！而今圣上也是個糊涂的，一味求穩(wěn)，畏首畏尾，不知道喂飽了多少庸官！”蕭暄擰著脖子硬氣道，一副死犟到底的做派。
    蕭煜見狀又急又怕，氣得面如金紙，這皇帝豈是做臣子的能夠隨意評判的，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跳嗎？傳出去還得了，遂往外疾走幾步，出了書房沖著侍衛(wèi)大叫：“拿家法大棍來！”一面說，一面又朝左右喝命：“攔在庭院外，把門都關(guān)上，不準(zhǔn)傳信給王妃！但凡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蟒袍，一應(yīng)就交付他！生出了這個不忠不孝的東西，我免不得做個罪人，先打死這孽障，再自我了結(jié)，省得污了我王府忠貞的名聲！”
    眾親衛(wèi)并侍從見蕭煜這個形景，便知是氣得沒了理智，一個個咬指吐舌，不敢去勸，只得照吩咐做了，卻是有一兩個機(jī)靈的，道王爺是氣急了，往后鐵定后悔，忙奔去后院，尋王妃說情去。
    蕭煜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書房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是我教子無方，把這逆子寵上了天，來家法伺候！”
    侍從們不敢違，只得將跪在地上、無動于衷的蕭暄按在凳上，舉起大板子，卻也不敢真打，裝模作樣捶了幾下。蕭煜一見，怎不知這些鬼門道，直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用力的又打了十下。
    蕭暄前世本是寧折不彎，吃軟不吃硬的軍人脾性，眼下哪會討?zhàn)垼浪酪ё∽齑剑豢砸宦暋５吘鼓暧祝?xì)皮嫩肉，哪經(jīng)得起這番苦楚，后來漸漸氣弱聲嘶，哽咽不出。
    眾侍衛(wèi)見打的不祥了，趕著上來，抱住蕭煜，懇求奪勸。
    蕭煜那里肯聽恨聲道：“素日皆是你們這些狗奴才把她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她若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言訖，還要揮板子。
    正待這時，王妃早得了信，一路緊趕慢趕，撲上來抱住板子，忍不住哭訴，“王爺雖然應(yīng)當(dāng)管教世子，可也要看夫妻情分。你我二人，福緣淺薄，膝下荒涼，原先四處祈福，到如今好容易盼來這么一個孩子，更是我拼著半條命生下來的，今日越發(fā)要弄死，豈不是有意絕我的后？既要打死暄兒，索性先打死我，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地府里互相倚靠，省得礙王爺?shù)难郏⊥鯛斀Y(jié)果了我倆，再娶一房進(jìn)門，可得個賢順孩兒。”
    言罷，抱住已是動彈不得的蕭暄，放聲大哭起來。
    蕭煜聽了這席話，不覺長嘆一聲，心中半是愧疚，半是惱怒，“好端端的，說的甚么混賬話，我們多年情誼，我豈會舍得傷了你？”
    “打在...兒身，痛在...母心。當(dāng)母親的誰不護(hù)著孩子？”
    許若煙忿懣不已，指著蕭煜，氣得快說不出話來。
    蕭煜停了動作，站在一邊，不知不覺，也是淚如雨下。
    許若煙抱著蕭暄，只見她面白氣弱，屁股早開了花，一片皆是血漬，微微撩起汗巾袍角，大腿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甚是凄慘。
    蕭煜瞧見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眼下一干仆從也是圍了上來，多方勸解。
    “罷了，罷了，把她抬回去吧”，蕭煜一甩袍子，將手中板子扔了幾步遠(yuǎn)，而后冷冷又道，“今日之事，乃是我王府內(nèi)部之事，誰若是敢在外面胡謅，仔細(xì)肩上那顆腦袋！”
    說畢，大踏步望前院去了，只留下一眾人攙起昏迷不醒的蕭暄回寢殿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