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娘跑了,爹被娶走了
根梅爹托人給根梅說了好幾個對象,根梅不是嫌對方長得矮,就是嫌家里窮。害得根梅爹來來往往的,光打發(fā)媒人都打發(fā)了幾次。在人們給根梅介紹了一個姓張的小伙時,根梅爹見根梅心里有點半疑半惑,就做主與張家的兒子訂婚了。因為張家在去年還蓋了一處新房子,大小五間,糧食也不缺,又是一個兒子,禮錢還給得好,真是個難得的相口。可是,在快要結(jié)婚時,根梅對我說道:“想叫我和憨娃結(jié)婚,沒門!”
我說:“你都定親了,吃了人家的酒席,拿了人家的禮錢,咋說沒門呢?”
根梅說:“禮錢是我爹拿的,這個攤子他收拾去。”
我說:“那你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和他定親嘛。”
根梅說:“當(dāng)初說媒的人把這個娃和他的家庭說得有多好,我爹去一看,就滿眼看上了。我就稀里糊涂地和他定了親。可后來我和這個娃接觸了兩次,發(fā)現(xiàn)他動不動神經(jīng)兮兮的,腦子真的不太對勁。難怪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憨娃,確實憨著哩。”
根梅婆家旺子村與我們青龍村離得不太遠,并且旺子村人經(jīng)常到以我們青龍村為中心的集市上跟集,所以,誰家的姑娘待嫁,哪家的小伙將娶,村里人多少是知道的。至于憨娃到底有沒有神經(jīng)病,人們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腦子是有點問題,但不是那么嚴重。他能算來賬,干活也踏實,并且他的家庭不錯。所以,好多人認為憨娃的神經(jīng)病不是主要問題。根梅爹和媽也很同意這門親事。
“昨天,他和他的姑父來給我送結(jié)婚的衣服來了,我看到他那神情,感覺更討厭了,所以就沒理。連他姑父都沒理。”根梅說。
我說:“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想辦法退了吧。”
沒想到我說這話時,奶奶聽見了,罵了我一句“猴精”,說是給出的哪門子主意,人遇親事都往一起撮合,哪有說散的。叮嚀根梅別聽我瞎說,自己的前程自己定。
但我感覺根梅的這個親事是很懸的,因為我倆是好朋友,我理解她的性格。憨娃這樣的人,絕對不適合她。果然,在根梅結(jié)婚那天,她離家出走了。當(dāng)時,母親早早去給她家?guī)兔Γ艺诩依锸帐埃蛩闳コ运木葡€沒等我到她家,母親就急急回來說:“根梅跑了,家人到處在找。你知道根梅的去向嗎?”
我說不知道。母親陰著臉說:“你們耍的那么好,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
母親嘆息了一聲:“真正是給家里丟人啊。把女子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就給家里丟這樣的人哩。”
根梅家還陸陸續(xù)續(xù)來著客人,婆家的嗩吶和一干娶人的大客也來了,嗩吶在院子里吹個不停。根梅爹一面支著笑容招待著大客,一面差人找著根梅。他到處打聽著,幾乎問遍了在各個路口的人戶,包括村外的過路人,他們都說沒見根梅的影子。根梅爹就差人在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到處找,又是叫又是喊,喊得山對面的放羊人和山崖都回聲了,就是不見根梅的聲音。
太陽偏西后,娶人的大客們終于知道新娘跑掉的事了,就火速給新郎家報了過去。根梅的公公送來話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我統(tǒng)共這一個兒子,來了幾百親戚朋友,新媳婦家能做出這個缺德事情,我家丟不起這個人!”
對方強硬的態(tài)度,更加重了根梅爹的壓力,他出出進進走個不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人就說:“快找我的女子啊,我急得頭上都要長出羊角了。”
太陽剩半桿子高了,聽到根梅還沒音信時,她的公公在幾個身強力壯的小伙的簇擁下急匆匆地來了。根梅爹見他的親家戴著黑石頭眼鏡,臉色黑熊熊的像一片懸在頭頂?shù)暮谠疲Χ阎⑿o他遞煙,口里連連說道:“他姨夫來了,快里面坐,里面坐。”
根梅公公一把推開他的手:“還坐到啥時候?天馬上黑了,新媳婦還沒娶進門,你拿了禮錢,心里踏實了,我咋辦呢?就讓我家的人干耗著?”
根梅爹忙說:“我們正在找,正在找。女子不見了,我也急得很啊。”
根梅公公說:“我就不信,咱們村里人老幾輩子出嫁女子,都沒有在出嫁時跑掉的,偏偏你的女子跑了。這天上掉白豬,竟出了怪事了。如果沒有人出主意,她會跑掉嗎?”
根梅爹似乎聽出了根梅公公的意思,可憐兮兮地說道:“到底有沒有人給出主意,我不知道啊。我這死女子,真真氣死我了。”
就在這時,找人的回來了。他們說:“我們各個地方都找了,都沒有。”
根梅爹在著急之中問道:“老鼠窟窿找了沒?”
他的話音剛落,圍觀的人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根梅媽卻哇地一聲哭了,拍著大腿說道:“我的天,我這死女子,你看把她爹都氣昏了,說的是啥話呀。”
根梅公公更是氣得七竅生煙。他朝大家看了看,突然大聲說道:“小的找不回來,把老的娶走!”
于是,根梅公公身邊的幾個小伙一擁而上,將根梅爹架住就往外推。母親和幾個鄰居們忙給根梅公公說好話,勸他再給根梅爹點時間,讓他再去找。根梅公公冷冷地說道:“我家里的人眼巴巴等了一天了,鍋都燒干了,酒席都放涼了,不見新媳婦回來。你們覺得拉他不行,那就把你的姑娘送來給我支個差吧!”
他這么一說,大家都不吭聲了。這個倔強的老頭,硬是把根梅爹架走了。
根梅媽本身對根梅的出走又氣又急,現(xiàn)在見把她男人娶走了,覺得這個事情更丟人了,她氣得當(dāng)場昏倒在地上。
根梅爹被架上了坡,又被強行推上了娶新娘的“東風(fēng)牌”汽車。在他的掙扎和喊叫中,車開動了,屁股后面騰起一股煙土,在人們的目光下走了。根梅爹就這樣被拉到了婆家。據(jù)人說,快到婆家大門口時,那面還故意吹喇叭放鞭炮,就像真的娶新娘似的迎娶根梅爹。根梅爹眾目睽睽之下臊得滿臉黑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下去……
“真正造孽哩,那個死女子,咋想起跑來。”母親說到這里,就罵起了根梅。我心里也很不舒服,心里想根梅把家里人治得太狠了。但又想到她說見了憨娃就惡心的話,又覺得為了婚姻的幸福,應(yīng)該這樣做。我曾看過小說《青春之歌》,主人公林道靜是個出身于封建家庭的女青年,她都有爭取婚姻自由的勇氣和決心,甭說我們現(xiàn)在是八十年代的人了。還有,聞名全國的評劇《劉巧兒》原型就是我們這里人,在新婚姻法剛頒布的那個時代,人們的新觀念還處在萌芽狀態(tài),劉巧兒大膽抗婚的事跡在全國傳播,不僅推進了婚姻法的進程,還樹立了我們隴東人對待愛情和婚姻的觀念。所以,對根梅的這個行為,我既反對又同情。就在我心里矛盾時,根梅像個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怕父親母親看見,一把將她拉進了奶奶的窯里,順手關(guān)住了門,輕聲問:“你從哪里來?你們家里人到處找你啊。”
根梅說:“我在溝里的一個爛窯洞里鉆著。”
我說:“你爹都被你公公拉去了。”
根梅吃驚地問道:“把我爹拉去了?”
正在說話間,奶奶進來了,看見根梅,我估計奶奶會數(shù)落她,沒想到奶奶說:“快,快,趕緊藏在我這里。”說著,她就把根梅往窯掌的拐窯里拉。
在奶奶開拐窯門的時候,我怕父親和母親看見,出到門外放風(fēng)。然后,我也進了拐窯,在黑黝黝的拐窯里,奶奶輕聲說:“死女子,你既然躲了,就躲到明兒,等他們心涼了再回來嘛,咋敢現(xiàn)在回來了?”
奶奶這么一說,根梅感動地說道:“方家奶奶,我估計你見了我會打我一巴掌,沒想到……”根梅說到這里,突然哽咽了起來。
奶奶說:“傻孩子,這是婚姻大事啊,其他事上可以管,這個事上咋管呢?婚姻是人一輩子的事啊。人說,強摘的瓜兒不甜。你是不喜歡那個娃娃才做出了這番事情,奶奶也能理解啊。”
根梅抽抽搭搭地哭著,越哭越傷心,奶奶攬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少時,根梅眼淚一擦,態(tài)度堅決地說道:“我去。現(xiàn)在就去結(jié)婚!”見奶奶和我都很吃驚地看著她,她說:“我公公能在這么多人面前把我爹拉去,說明他是個很厲害的人,啥事都能做得出來。如果我不去,他今后就會向我爹成倍地要錢,要東西,我們這個家折騰不起,我認命算了。”
奶奶說:“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回去吧。人啊,一輩子不走的路,都得走三次。有時候,由事不由人啊。”
根梅流著淚,一直流著走到她的家。我在奶奶的指示下陪伴著根梅。剛走到她家的莊子跟前,人們見著她回來了,又驚又喜,奔走相告。根梅媽首先沖到了她面前,想打她,但見她流著淚,那舉在空中的手又停住了。不知誰說道:“現(xiàn)在啥話別說了,快給女女穿衣服打扮,用她換去她爹回來。”
我趕緊和人幫根梅穿嫁衣。根梅像個木偶似的被我倆撥來撥去的,她雖然停止了流淚,但臉色蒼白,目光呆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窗外和門口擁擠了不少觀看的腦袋。不知別人是怎么想的,我看到根梅的神情,心里發(fā)酸,生怕掉下淚來,咬緊牙關(guān)硬撐著。
給她穿上嫁衣后,已是暮色蒼茫了。由于娶人的“東風(fēng)”車回去了,根梅只好被她幾個姐夫和表嫂等人用自行車捎著,將她以“送貨上門”的形式送到了婆家。
我也作為根梅的伴娘,和她一路同行。
到了根梅婆家后,天已經(jīng)大黑了,天上布滿了忽明忽暗的星星。一只嗩吶迎在門口,沖著我們吹了起來。這嗩吶聲聽起來別別扭扭的,顯得很不流暢。那院子的空中吊著幾只燈泡,人影幢幢。在幢幢的人影中,我看見根梅的新郎憨娃邁著八字步,披著紅戴著花一搖一晃地迎來了。和其他沒有表情的大人相比,他很有表情,微笑著走來,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在我們的幫助下,他和根梅互相換了花后,就俯身欲抱根梅,被根梅一把推開了,他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但他很快就站起了,拍拍身上的土,既不尷尬,也不生氣。
按照我們這里的習(xí)俗,新娘進洞房需要人抱著進去。根梅不讓她的女婿憨娃抱,她的姐夫就抱起她,穿過稀稀落落的人,向洞房走去。
洞房的喜字門簾上著一條紅布,這條小小的紅布勉強地彰顯著喜慶的氣氛。這時刻,我的腦海里突然回響起了根梅平時唱的山歌:
苦瓜結(jié)個苦蔓蔓,
母豬下個黑蛋蛋。
苦瓜苦啊,苦不過那黃連,
人里頭數(shù)啊,
數(shù)不過咱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