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晉江文學(xué)城首發(fā)
從香山寺回來, 進(jìn)寶已經(jīng)把箱籠里的東西拿出來歸置好了,其中有一些江州土儀之物。
謝蟬要青陽拿去送給謝嘉瑯的同窗。
文宇過來道謝,笑著和謝嘉瑯抱怨“你怎么不早說是九娘來了?他們都說你悶不吭聲地藏了個小娘子, 我就知道他們是胡說,你不可能金屋藏嬌……”
門口傳來腳步輕響,謝蟬進(jìn)來了。
文宇立刻閉嘴,含笑和她致意, 問了些江州的事。
謝蟬留他一道用飯。
吃完飯,文宇告辭,謝嘉瑯坐在燈下翻閱書卷。
謝蟬在旁邊整理包袱,眼珠滴溜溜轉(zhuǎn)一圈, 偷看謝嘉瑯。
文宇說的話她都聽見了, 這讓她想起一些舊聞,每年赴京趕考的貢士最頻繁光顧的地方不是書肆, 而是坊巷間那數(shù)不勝數(shù)的青樓妓館, 青年男子耐不住清苦寂寞, 邂逅溫柔解意的美妓, 為之一擲千金、傾家蕩產(chǎn)的故事, 屢見不鮮。
謝嘉瑯不會被同窗拉去那些地方吧?他們讀書人就喜歡和歌妓詩歌唱和, 以為風(fēng)雅。
謝蟬想了一會兒,搖頭失笑,她真是瞎操心, 謝嘉瑯才不是那種人。
“看什么呢?”
謝嘉瑯忽然問,不必抬頭他就能感覺到謝蟬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轉(zhuǎn)。
謝蟬心虛地?fù)u頭,院門外響起馬蹄踏碎積雪的聲音, 有人拍響院門。
“九娘, 范七公子來了!”
“天都黑了, 他怎么這時候來?”
謝蟬放下包袱,整理一下衣襟,迎了出去,不一會兒和一個頭戴儒巾、眉目端正的青年并肩走進(jìn)院子。
“哥哥,這位是范家七公子,范四哥的堂弟。”謝蟬眉眼含笑,“我和阿爹、四哥分別后,是七哥送我進(jìn)京的,他明年要入國子監(jiān)讀書。”
范堯走上前和謝嘉瑯見禮,笑著道“早聞解首大名,神往已久,今日總算得見。”
謝嘉瑯謙遜幾句,兩人坐下,說了些學(xué)問上的事,謝蟬要進(jìn)寶送了兩盅杏仁茶進(jìn)來,還有消夜點心,謝嘉瑯面前的是江州麻餅,范堯跟前的是五色豆糕。
范堯把五色豆糕都吃了。
謝嘉瑯垂眸,謝蟬很了解范堯,連他喜歡吃的點心都知道。
說了會話,范堯告辭離去,謝蟬出來送他,問“七哥的事辦好了嗎?”
“辦好了。”范堯點頭,“九娘,你什么時候得閑?我和母親提起你,她說想請你兄長和你到家里一聚,又怕打攪你兄長讀書。”
謝蟬想了想“這幾天可能不得閑,明天我要去一趟張家。”
范堯臉上帶著笑,道“那你什么時候得閑了叫人送個口信,我這些天都在內(nèi)城,不會出遠(yuǎn)門。對了,過些天燈節(jié),到時候圣上和后妃蒞臨崇德樓,扎的燈樓比城樓還高,你想去崇德樓觀燈嗎?”
聽到崇德樓幾個字,謝蟬腳步一頓,搖搖頭,“我不知道能不能待到燈節(jié)的時候。”
范堯忙道“你回江州之前一定要和我說一聲,我來送你。”
謝蟬點頭應(yīng)下,看他騎上馬走了。
門里,青陽打開范堯送來的禮物,小聲說“范公子年紀(jì)比公子還大幾個月,說話倒是很客氣。”
進(jìn)寶撲哧一聲笑了,“他敢不客氣嗎?”
青陽聽他笑得意味深長,追問“他為什么不敢?”
進(jìn)寶嘿嘿笑,“來京師的路上,這位范公子和我們同行,我聽見范四公子和六爺說,范公子還沒定親。”
青陽恍然大悟,兩人開始評價范堯的相貌、家世、人品和才學(xué)。
“我看這位公子和九娘很般配,能進(jìn)國子監(jiān)讀書,過幾年就是官老爺了。”
“四公子也這么說。”
“六爺怎么看?”
“六爺說聽大公子的,要看九娘自己喜不喜歡。”
“那九娘喜歡嗎?”
進(jìn)寶抓了抓頭發(fā),“不知道,六爺還沒問九娘,不過這一路九娘和七公子很合得來。”
兩人的竊竊私語,謝嘉瑯都聽見了。
燭火在泛黃的書卷上閃動。
他出了一會兒神,提起筆寫字,筆尖在紙上摩擦,勾勒出蒼勁的線條,心底的些許波瀾漸漸平靜。
第二天清晨,謝嘉瑯在院子里練拳,感覺到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很久。
他回過頭。
謝蟬房里的窗支了起來,小娘子睡眼惺忪,衣襟松散,一邊梳著頭發(fā)一邊盯著他看,見他回頭,朝他一笑“哥哥,這么冷的天你也起得這么早。”
謝嘉瑯披上外袍。
小姑娘長大了,開始梳妝打扮,在外人跟前一定漂漂亮亮的,出門前會照一下鏡子,可是在他面前,她一點也不講究,大清早散著頭發(fā)和他說話,平時坐累了就往案幾上一靠,歪歪扭扭,很隨意。
因為他是她的兄長。
謝嘉瑯回房換衣。
謝蟬穿上出門的衣裳,梳好頭發(fā),過來敲門,“哥哥,我今天去張家看望干娘,下午回來。”
張夫人對她很好,每年都派人到謝家送節(jié)禮,于情于理她都得去一趟張家。
謝嘉瑯嗯一聲,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遠(yuǎn)。
謝蟬帶上禮物,乘坐馬車去了張家。
張夫人已經(jīng)接到她的信,在家等著,張家?guī)讉€小娘子也都在,她們常聽張夫人提起謝蟬,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氣,想看看這個鄉(xiāng)下地方的小娘子到底有多不一般。
張九在門前等著謝蟬,領(lǐng)她進(jìn)院。
謝蟬走進(jìn)正堂,就像锃亮雪光一下子涌進(jìn)屋中,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一亮,屋中的說話聲霎時都停了下來,張家小娘子暗暗打量她,見她膚光勝雪,頭發(fā)烏黑,穿著月白寬袖上衣,系刺繡丹鳳朝陽郁金裙,就像從畫上走下來的美人,鮮麗明艷,不禁呆住了,心中暗暗道,難怪張夫人一直記得這個干女兒。
張夫人早就站了起來,笑著拉她的手,不住地道“真是長大了……”
謝蟬向張夫人行禮,道“夫人還像以前一樣年輕。”
張夫人挽著她,拉她在身邊坐下,細(xì)細(xì)問她路上的事情,挽留她在家里住,聽說她兄長進(jìn)京應(yīng)考,道“讓你長兄一起住過來,我們家屋子多,院落清凈,正合適他們讀書。”
謝蟬婉拒了。
張夫人看她堅持,只能算了,中午留她吃飯,支開丫鬟婆子,再次問起蕭家的事,“仲平回京以后和我說了去江州的事,他隱瞞身份,實在失禮,不過他也是真心悔過,九娘,你覺得他怎么樣?”
謝蟬不喜歡蕭仲平。
上輩子,蕭仲平已經(jīng)娶妻生子,還常常和仆人說起舊事,感嘆和謝蟬有緣無分,仿佛謝蟬未嫁前對他有意似的,仆人轉(zhuǎn)頭就和別人說了,事情傳到蕭美人耳朵里,蕭美人才起了利用他來中傷謝蟬的心思。謝蟬看過案卷,謝嘉瑯為了證明她的清白,把謝家、蕭家當(dāng)年的事情全都翻出來查了一遍。
她道“夫人,蕭氏是大族,我們家高攀不上。”
張夫人聽得出她的堅決,點點頭,“你不愿意,我回頭幫你回絕了。”
吃過飯,謝蟬告辭回去,張九送她出門。
“九娘!”
門前,一道身影匆匆下馬,朝著他們走過來。
謝蟬看到來人,臉色立刻沉下來,看一眼張九“張九哥拿我當(dāng)人情?”
她平時對誰都很和氣,驀地動怒,著實嚇人,張九嚇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忙道“九娘,不是我請他來的!我是不小心說漏了嘴,說你要來京師,他正好聽見了。”
蕭仲平已經(jīng)走上前,朝謝蟬拱手,“九娘,上次在江州一別,我未能好好和你解釋清楚,現(xiàn)在你到了京師,我特來向你賠罪。”
謝蟬按下怒氣,“蕭公子客氣了,蕭公子是否隱瞞身份,與我無干,公子無需給我賠不是。”
說完,她掉頭就走。
“九娘……”蕭仲平追上來,“在江州時,多承世叔和你照顧,如今你到了京師,正該我一盡地主之誼,你住在哪個坊?房舍可干凈?出入可便宜?”
謝蟬實在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不必了。”
蕭仲平還想說什么,身后突然兩聲鞭響,一根長鞭狠狠地甩在他的坐騎背上,駿馬揚(yáng)蹄,濺起的積雪撒了他滿身都是。
雪地里一聲嗤笑,身披白袍、穿禁衛(wèi)軍服的青年倚在馬鞍旁,收起長鞭,朝蕭仲平揚(yáng)起下巴,桃花眼微瞇“蕭三,人家小娘子不想理會你,你知趣點,別糾纏小娘子了。”
蕭仲平登時面頰紅透。
張鴻往前一步,下巴往長街方向一撇,“走吧,別嚇著小娘子。哪天得閑了來找我,我教你該怎么和小娘子說話。”
蕭仲平心中惱怒,想到張鴻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绔無賴,不好和他硬碰硬,拍拍衣襟上的雪,道“我和九娘有些誤會,剛才只顧著解釋,失禮冒犯了。”
謝蟬沒有看他,也沒有出聲為他打圓場。
蕭仲平尷尬地道“九娘,我下次再登門賠禮。”
他騎馬離開。
謝蟬朝張鴻致意,“多謝張公子。”
張鴻看著她,“你一個人來京師的?住哪里?”
謝蟬眸中掠過一絲驚訝,張鴻居然記得她。
張九也很詫異。
他們家往上數(shù)幾代都和京師張氏攀不上親戚,是張大人長袖善舞才和張氏聯(lián)了宗,張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家,更別提謝蟬只是張夫人的一個干女兒,張鴻身為張氏嫡子,竟然主動關(guān)心謝蟬?
張九心思飛快轉(zhuǎn)動,代謝蟬答道“九娘的兄長在京師準(zhǔn)備省試,她和兄長一起住。”
張鴻點點頭,“你遠(yuǎn)道而來,人生地不熟,要是有潑皮糾纏于你,報我張鴻的名字就是了。”
謝蟬謝過他,登上馬車,放下簾子。
張鴻變了很多,上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念B劣少年郎,說話時眉眼含笑,像喝了酒,要拉著人和他一起醉。剛才雪地里的他挺拔高大,是個青年模樣了,眉宇間沒了少年時的天真明朗,似笑非笑嘲諷蕭仲平時,臉色微寒,漫不經(jīng)心中帶了幾分沉靜氣勢。
崔家的傾覆,讓錦繡叢里長大的少年人一夜間成長。
馬車在雪地里搖晃顛簸,謝蟬雙眸半闔,思緒跟著晃蕩。
她猜得出張鴻今天來張家的目的。
那和她無關(guān)。
謝蟬吩咐進(jìn)寶“回去的時候順路去一下南街,給長兄帶些好吃的。”
張大人休沐在家。
張鴻進(jìn)府見他,兩人在書房里密談半個時辰,張鴻一臉失望地離開。
他騎馬去下一個目的地,被拒之門外。
天色漸漸暗下來,張鴻轉(zhuǎn)了一天,求了很多人,一無所獲,怏怏而返。
公主李蘊(yùn)在宮門前等他,看他回來,一臉期待地上前“他們肯幫我們嗎?”
張鴻搖頭“張大人說他只管進(jìn)貢土產(chǎn),靈藥的事他無能為力,沈侯爺說他身為武將,不插手宮中事務(wù),其他幾位尚書大人不肯見我。”
李蘊(yùn)臉色蒼白,譏諷道“昨天,我打聽到姚夫人和姚玉娘要去香山寺敬香,在山門前等著她們,想求她們幫忙,姚玉娘沒來,她知道我在香山寺,掉頭回府了。當(dāng)初我母妃在時,姚家人何等熱絡(luò)!姚玉娘三天兩頭進(jìn)宮,陪著我母妃說笑,母妃怕她悶著,要宮女送她出宮,她自己死乞白賴非要留在梧桐宮,那巴結(jié)諂媚的樣子,我都替她害臊……現(xiàn)在我母妃沒了,他們姚家人就鉆進(jìn)烏龜殼里當(dāng)王八了!”
張鴻嘆口氣,“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歷來如此。”
李蘊(yùn)眸中閃過恨意“別人就罷了,姚家人也這么讓人寒心,我為皇兄難過!母妃出事前,皇兄還告訴我,說他以后會娶姚玉娘……皇兄哪里知道,崔家剛出事,姚家就上折子彈劾崔家了!想撇清干系的多了,他們家最可惡!”
張鴻這段日子見過太多落井下石的人,神色麻木。
李恒的腿斷了,行動不便,生著病,天天發(fā)熱,身邊卻沒有人照顧,冷宮的太監(jiān)宮女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前幾天,李蘊(yùn)哀求皇帝,終于被允許去探望李恒。
李恒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氣息微弱,昔日弓馬嫻熟的他,如今想爬起身喝口水,都得好聲好氣請?zhí)O(jiān)幫忙。
李蘊(yùn)一路哭著來找張鴻,張鴻也沒有妙計,只能一邊試著尋找可以治好腿傷的藥,一邊去懇求朝中那些大臣幫李恒求情。
藥沒有找到,也沒有人敢為李恒求情。
兩人束手無策。
張鴻咬牙道“這些天過節(jié),宮里大辦宴會,看守冷宮的禁衛(wèi)被調(diào)走了一批,我今晚看看能不能趁著人少,扮成太監(jiān)混進(jìn)去看望殿下。”
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太監(jiān)的衣裳和腰牌,還花重金收買了一個會治跌打損傷的老太監(jiān),只是一直沒找到機(jī)會,也不敢貿(mào)然冒險,現(xiàn)在沒有其他辦法,只能試一試了。
夜里,宮宴的鼓聲響起,張鴻換上太監(jiān)的衣裳,領(lǐng)著老太監(jiān)走進(jìn)冷宮。
冷宮的守衛(wèi)果然比平時松懈,他提著攢盒,說自己是送藥的,和老太監(jiān)一路有驚無險地混了進(jìn)去。
屋中沒有點燈,黑魆魆的,空氣里一股難聞的騷臭味道。
張鴻嘴唇顫抖著,反鎖上門,點燃燭火,撲到床前,“殿下,我來看你了。”
床上,李恒睜開眼睛,借著昏黃的燭火盯著張鴻看了一會兒,自嘲地笑“鴻郎,你夠義氣。”
他面色青白,毫無血色,氣息微弱,瘦得只剩一把子骨頭,雙頰都凹陷了,燭光照著,臉更顯得慘白,就像一只青面鬼。
張鴻想起那天眼睜睜看著他被拖走的情景,心里愧疚羞慚,濕了眼眶,掀開被子看他的腿。
“殿下,我買通了看守,但是只能待一刻鐘,你的腿怎么樣了?”
他示意老太監(jiān)上前。
老太監(jiān)摸了摸李恒的腿,眉頭皺起。
張鴻緊張地問“怎么樣,是不是好點了?”
老太監(jiān)沒答,手指繼續(xù)按壓李恒的腿,碰到一處,李恒疼得渾身顫抖。老太監(jiān)又捏了幾處,搖搖頭,嘆息一聲,壓低聲音問“殿下,您這腿當(dāng)時是誰接的?”
李恒疼得汗如雨下,道“是太醫(yī)院的人。”
老太監(jiān)低頭,小聲道“殿下,張公子……殿下的腿沒接好,即使養(yǎng)好了……也沒辦法恢復(fù)以前的樣子。”
屋中安靜了一會兒。
李恒沒有說話。
張鴻不禁焦灼“養(yǎng)不好嗎?堅持練習(xí)走路,能不能恢復(fù)?”
老太監(jiān)搖頭“骨頭接錯了,再怎么練習(xí)……也只會是瘸子。”
張鴻呆住,心底生出一陣寒意。
太醫(yī)院的人醫(yī)術(shù)高超,怎么可能接錯骨頭?他們是故意的,有人想讓李恒變成一個瘸子。他們還在苦苦尋找能夠讓李恒早日站起來的藥,那些人已經(jīng)下手毀了李恒的一雙腿!
張鴻抑制不住憤怒,一拳砸在桌案上。
李恒面色出奇的平靜,沉默片刻,問老太監(jiān)“沒有其他辦法嗎?”
老太監(jiān)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個辦法……重新接骨,不過那得再打斷骨頭重新接,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承受得住……”
張鴻看著骨瘦如柴的李恒,雙拳緊握,“不行,殿下太虛弱了……”
再硬生生打斷李恒的腿,他可能會活活疼死!
李恒望著落滿蛛網(wǎng)的房梁,道“重新接吧。”
“殿下!”張鴻反對,“不行,這太冒險了!要是骨頭沒接錯怎么辦?”
李恒搖頭,“我這些天嘗試過走路,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傷口越來越疼,這不正常……重新接吧。”
“殿下可能撐不下去……”張鴻嘆口氣,“等殿下身體養(yǎng)好一點,我再找個機(jī)會來給殿下接骨……”
李恒還是搖頭,鳳眸睜大,目光堅定,“我不能變成瘸子,我要早點站起來,重新接骨!”
一個瘸子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他不能變成瘸子!他從小被當(dāng)成儲君培養(yǎng),日后不管誰登基,都不會允許他活在世上,從一出生,他就注定要登上那個位子,否則,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他不能死!
母族盡喪,慈母慘死眼前,從云端墜落,任人踐踏欺侮,像條狗一樣茍延殘喘,每天在自己的便溺中醒來……他要活下去,要爬回去!
“接骨!”
再大的苦痛他都可以忍。
張鴻擦一下眼睛,朝老太監(jiān)點點頭。
老太監(jiān)卷起袖子,找來一根木棍讓李恒咬著,“殿下,您一定要忍住,這口氣要提著!”
張鴻緊緊按著李恒的肩膀,不敢看老太監(jiān)下手,腦袋轉(zhuǎn)向另一邊。
幾聲脆響。
慘嚎聲悶悶地響起,李恒劇烈掙扎起來,力道大得直接把張鴻掀翻了下去,張鴻不敢松手,牢牢地壓住他,按著他的肩膀。
“殿下,忍一忍,忍一忍……”
李恒抽搐般地掙動了幾下,像突然間被抽去了骨頭,臉朝一邊偏過去,不動了。
“殿下!”
李恒疼暈了過去。
“殿下,殿下……”
李恒覺得腿很疼,背也很疼,渾身都疼,兩個太監(jiān)架著他的胳膊,拖著他出了院子。
太監(jiān)追上來,想拉回他,又不敢攔著帶走他的人,只能一聲一聲地叫殿下。
心里一道聲音告訴他,他得忍。
他沉默著。
長巷里,宮女太監(jiān)人來人往,看到被拖著走的李恒,小心翼翼地避開。
“阿郎!”
一個女子從遠(yuǎn)處跑了過來,發(fā)髻散著,神色驚慌,跨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險些栽倒。
她踉蹌一下,還沒站穩(wěn),接著往前跑,伸手拽住李恒。
“阿郎病著,你們想帶他去哪里?三皇子人呢?他敢不敢親自來!”
太監(jiān)一把推開女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您請回吧,我們是奉命行事,八皇子以前不是最擅長馬球嗎?三皇子是想請教八皇子怎么打馬球。”
“放開他!”
女子上前,再次被太監(jiān)推開,她繼續(xù)往前跑,兩個太監(jiān)走上去,攔在她跟前,她看著被拖走的李恒,焦急不已,忽然站定不動,掉頭走了。
李恒閉上眼睛,走了也好。
他聽見自己的長靴劃過地面的聲音,太監(jiān)們的嬉笑聲,嘲弄聲,路過太監(jiān)宮女的竊竊私語聲。
“放開他!”
一道女子的清喝聲回蕩在幽靜的長巷里,冰冷的銀光閃爍。
李恒睜開眼睛。
朱紅宮門前,女子去而復(fù)返,頭發(fā)散亂,雙手握著一把刀。
那雙手白皙纖柔,那張臉驚慌恐懼,那道身影在微微發(fā)抖,她努力鎮(zhèn)定,昂起下巴,握著刀一步步走近,雙眸直視著為首的太監(jiān)。
“放開我郎君!”
太監(jiān)們目瞪口呆。
女子應(yīng)該很害怕,很窘迫,很狼狽,但是她沒有退縮,她握著刀,一副撒潑到底的姿態(tài),朝太監(jiān)道“我是圣上冊封的八皇子妃,金冊金寶皆在,你們今天敢?guī)ё呶依删乙坏赌瞬弊樱扑阑首渝淖镞^,三皇子會替你們扛嗎?”
太監(jiān)們松開手,退下了。
李恒摔倒在地上。
鏗的一聲響,女子手中的刀落地,她上前攙扶李恒。
李恒呆呆地看著她。
她窘得滿臉通紅,胡亂擦一下眼角,撿起地上的刀,“回家吧。”
回家。
他哪里還有家。
“阿蟬……”
李恒從一陣陣劇烈疼痛中蘇醒。
屋中燈火黯淡,老太監(jiān)站在床邊,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殿下!”
張鴻高興得要哭出來了,李恒剛才痛得暈厥過去,怎么都叫不醒,他真怕李恒支撐不住,就這么走了。
李恒慢慢清醒過來,鳳眸睜大,環(huán)顧一圈,忽地道“我娶妻了。”
張鴻茫然。
李恒滿頭滿臉的汗水,青白的臉孔上浮起一絲笑,“我娶妻了……”
那些都不是夢,也不是幻覺,他娶妻了,她叫他阿郎。
她會來到他身邊,嫁給他,成為他的妻子,陪他在冷宮生活……這些夢到的事一定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他要出去,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