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承露囊
謝大爺臉上撐起一絲疲憊的笑:“大郎好些了。”
謝蟬眉眼彎彎,從袖子里拽出一只圓形承露囊,“大伯,我送給大哥哥的,這個可以香屋子。”
她給堂兄弟姐妹都準備了見面禮,承露囊是周氏和周舅母做的,里面的干桂花是她親手裝的。
上輩子謝嘉瑯一生樸素,謝蟬特意挑了個樣式大方、顏色素凈的,準備送給他。
昨天沒機會送出去,她知道今天謝大爺會來老夫人這里回話,特意等在這里。
謝大爺揣著承露囊回到自己的院子,心里百味雜陳。
就在剛才,他去見老夫人,告知謝嘉瑯吃了藥,已經(jīng)好了。
老夫人臉上沒有喜色,悠悠地嘆口氣,道:“老大,我已經(jīng)吩咐下去了,你院子里那幾個伺候的姨娘,以后不用服藥了。”
謝大爺呆了片刻:“再等等罷……”
老夫人搖頭:“老大,你年紀不小了,總得有個子嗣。”
子嗣兩個字,太過沉重,把謝大爺所有反對的話堵了回去。
謝嘉瑯天生癔病,猶如廢疾,鄭氏不愿再與謝大爺同房,怕又生出一個怪胎。
謝大爺不想放棄長子,這幾年東奔西走,想治好兒子,可是勞而無功。
老夫人搭下眼皮:“老大,不是我這個做娘的偏心,你被大郎拖累,顧東不顧西,阿鄭呢,天天哭喪著臉,不理家事,家里家外,只能讓老二媳婦和老二照管……你以后是什么打算?”
謝大爺沉默。
老夫人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道:“大郎是個廢人,不中用,阿鄭不想生,就讓那幾個姨娘生,生下來過繼到阿鄭名下,大房后繼有人,以后大郎也有親兄弟依靠扶持。”
謝大爺不說話。
老夫人板起面孔:“這幾年外面風言風語,說謝家大房養(yǎng)了個瘋子,吃生肉喝生血,發(fā)狂就咬人……你以為我老了,不愿意動彈,外面笑話咱們謝家的話我就聽不見?因為大郎的病,外面的人疑心二郎、三娘他們也娘胎帶病,各房都覺得委屈,怕將來說親被人挑剔,要不是我讓老二媳婦管家,他們對大郎的怨氣往哪里撒?”
謝大爺無言以對,滿心沉痛,“兒子明白,娘用心良苦。”
老夫人靠在軟枕上,捶了捶腰,放軟語氣:“老大,大郎有病,要是生在平頭百姓家,不知道有多艱難,說不得父母一狠心,把他扔了……他生在謝家,咱們好吃好喝養(yǎng)著他,讓他一輩子不愁吃穿,是他的造化。”
母親勸告的話在耳邊回蕩,謝大爺腳步沉重。
剛進院,婢女端著滿滿一簸箕碎瓷片迎面走過來。
謝大爺皺眉。
婢女小聲解釋:“大爺……剛才老夫人院里的齊媽媽來了一趟,娘子把茶碗都摔了。”
謝大爺先去正房。
正房一地狼藉,婢女在打掃,大夫人鄭氏坐在窗前垂淚,一看到丈夫,柳眉倒豎,委屈化作怒火:“你叫我以后怎么做人!都怨你!大郎才會生下來就帶著怪病!我好好的一個大家千金,下嫁到你們家,為你們家生下長孫,結果賠上了一輩子的名聲。你就這么對我!”
她說著說著,悲從中來。
“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別人的兒子活蹦亂跳,只有我的兒子見不得人!”
謝大爺心中更加煩悶,“你小點聲,別讓大郎聽見……”
鄭氏氣息一弱,聲音壓低,接著抱怨,謝大爺不耐煩地勸慰。
一墻之隔的東廂房,趴在小幾前對著字帖寫大字的謝嘉瑯撩起眼簾,眼眸深黑,薄唇輕抿。
書童立在門邊,聽著隔壁傳過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罵聲,神情局促。
謝嘉瑯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示意書童幫他換一支筆。
從他記事以來,謝大爺和鄭氏一直在爭吵,尤其每次他發(fā)病后,他們吵得更兇。
幾乎每次起爭執(zhí)都是因為他。
他已經(jīng)習慣在夫妻倆互相抱怨指責的爭吵聲中做先生布置的功課。
謝嘉瑯挺直腰,繼續(xù)寫字。
昨天他在家宴上發(fā)癲,吃了一副藥,很快清醒,今天可以接著去上學,可鄭氏不許他踏出院子一步。
謝嘉瑯年紀不大,但是從小被謝大爺帶著出門求醫(yī),性子早熟。
他隱約明白,阿娘嫌他丟人。
謝嘉瑯寫滿兩張竹紙時,門簾一陣晃動,謝大爺走進屋,朝兒子笑了笑。
“大郎,想不想去學堂?”
謝嘉瑯搖頭。
謝大爺嘆口氣,他知道兒子想去,只是怕鄭氏生氣才搖頭。
“大郎,你看,這是小九娘團團送給你的,剛才在正院碰見她,她問起你。你記得小九娘嗎?她是你六叔的女兒,之前一直在鄉(xiāng)下養(yǎng)著。”
謝大爺拿出承露囊,獻寶似的,塞到謝嘉瑯跟前。
謝嘉瑯不說話,把承露囊撥開挪到一邊,繼續(xù)寫字。
謝大爺看著兒子透出倔強的側臉,心里油煎似的。
當初鄭氏和二房的二夫人郭氏幾乎同時懷孕。那時謝大爺年輕氣盛,常和鄭氏吵嘴。一次夫妻吵架,謝大爺無意間推了鄭氏一把,鄭氏動了胎氣,疼了一夜,謝嘉瑯生下來時,只有小小的一團,臉憋得青紫,一點聲息都沒有,好不容易養(yǎng)活了,又常發(fā)癔病,天天吃藥。
二郎謝嘉文和三娘謝麗華幾天后出生,一樣的養(yǎng)育,兄妹倆就很少生病。
謝大爺很內疚,想起老夫人的勸說,心里猶豫不決,紛亂如麻。
謝嘉瑯完成功課,下地,練習大夫教他的一套拳戲。
他比平時多練了兩遍。
大夫教他拳戲時,囑咐他每天堅持練習,可以強身健體。
那時謝大爺一臉期冀地問:“能不能治好癔病?”
大夫訕笑。
謝嘉瑯明白了。
他的癔病無藥可治。
夜里,謝大爺和鄭氏又吵架了,鄭氏摔完茶碗摔花瓶,仆婦們抱著她苦勸。
謝大爺臉上被飛濺的碎片劃出一條口子,抬腳出去,鄭氏看著他的背影,嗚嗚哭了起來。
緊閉的門窗擋不住女人的哭泣聲。
“我造了什么孽……”
“以后他怎么見人吶……”
還是翻來覆去的那幾句。
謝嘉瑯躺在枕上,手指攥緊被角。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謝嘉瑯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
昨晚他好像夢見桂花樹了,夢里有絲絲縷縷的甜香縈繞。
他常吃藥,房里只有藥味,哪里來的香?
“房里熏香了?”
書童青陽搖頭,謝嘉瑯不喜歡熏香,婢女仆婦從不焚香塊熏屋子。
“郎君,是這個。”
青陽找到角落里的承露囊,“九娘送給郎君的。”
謝嘉瑯想起家宴上見過的九妹妹。
皮膚雪白,頭發(fā)很黑,胖乎乎的,手里捧著碗,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了很久。
他發(fā)作的時候,她抓著木勺子,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驚恐。
大約是嚇壞了。
“我不喜歡這個味道。”謝嘉瑯走到窗前,支起窗扇,“拿下去收著。”
青陽應是,拿著承露囊去了堆放箱籠的庫房,隨手打開一只落滿灰塵的衣箱塞進去。
六房很僻靜。
周氏不愛多事,謝六爺胸無大志,夫妻倆除了去正院晨昏定省,就關起院門過自己的日子。
夫妻倆布置房屋,忙了幾天。
謝寶珠天天過來拉謝蟬去她院子玩,給她看自己的衣箱、五爺托人送回來的新鮮玩意。
到底是小孩子,謝寶珠愿意讓謝蟬在自己房里玩那些新巧玩具,但是舍不得分一些給謝蟬帶走。
謝六爺聽說,一拍大腿,“委屈我家團團了!”
周氏也覺得愧疚。
在鄉(xiāng)下時,她怕謝六爺拋棄自己,心里七上八下,還得強撐著不在人前露怯,以免被人嘲笑,好在有乖巧懂事的女兒陪伴,她才能捱過來。
來到江州后,周氏初來乍到,怕被人看不起,忙里忙外,卻忽視了乖女兒。
第二天,謝六爺買了滿滿一車花布,搜羅來一大箱子奇巧玩具。
周氏領著仆婦婢女給謝蟬丈量,定好尺寸,馬上動手裁新衣裳、新鞋襪。
謝蟬每天吃得香,睡得足,長得很快。
周氏舍不得好布料,要仆婦們衣裙往大了做,可以多穿些時日。
謝蟬的新衣裳趕制出來的這天,老夫人告訴周氏,孫女的名字取好了,請廟里和尚定的名字。
“蟬。”老夫人笑瞇瞇地說,“和尚起了三個名字,寫在簽子上問菩薩,菩薩定的蟬字。”
老夫人信佛。
“這個字好!”二夫人立刻笑道,說了幾句吉祥話,把兒子謝嘉文拉過去,“二郎,你前幾天是不是學了首蟬的詩?”
謝嘉文吟誦道:“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謝麗華也背了一句:蟬發(fā)一聲時,槐花帶兩枝。
今天府里人多,分家出去的親戚隔幾天也回府問安,滿滿一屋子人,交口稱贊,夸龍鳳胎功課好,熟記的詩句多,老夫人膝下長大的,就是不一樣。
二夫人的笑聲一直沒停過。
謝嘉武怕二夫人也要他背詩,轉頭扎進人堆里躲了起來。
謝寶珠扯謝蟬的衣袖,不滿道:“什么風頭都要搶!”
謝蟬笑笑。
蟬字好,她喜歡自己的名字。
屋里眾女眷說著家常,一團和氣,謝大爺在外面正廳和謝二爺、謝六爺一起招待親族,商量生意上的事……
只少了大夫人和謝嘉瑯。
大夫人一直推病不出,老夫人聽之任之。
謝嘉瑯也很久沒出現(xiàn)在人前。
不管是謝府的人,還是來做客的親戚,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起謝嘉瑯,仿佛謝家的嫡長孫是二郎謝嘉文。
謝蟬看著人群里挺直腰桿,努力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狀、還是壓抑不住驕傲歡喜的謝嘉文,心里暗暗想,假如謝嘉瑯在這里,也會得到這么多夸贊。
他可是日后榜上有名的一甲進士。
謝嘉瑯博聞強識,記憶力很好,典章制度、律法條文熟記于心,李恒經(jīng)常要他隨侍左右,以便隨時咨詢。
那一年的進士,謝嘉瑯的仕途最坎坷。
據(jù)說他得罪權貴,家世一般,又沒錢打點疏通,被打發(fā)到偏遠地方出任知縣,縣衙窮得只有兩張湊不齊八條腿的破桌子。
他能從窮鄉(xiāng)僻壤一步步重回京師,得到李恒的倚重,靠的是真才實學。
夜里,謝蟬從謝六爺送給她的寶箱里翻出一套文房四寶,捧到謝六爺跟前。
“爹爹,我喜歡。”
謝六爺揉揉謝蟬的腦袋,“爹爹再給你買一套?”
謝蟬搖頭,拈起一支筆,在紙上劃拉幾下,“爹爹,我也要學寫字,學背詩。”
謝六爺呆了呆。
“團團想上學?”
女兒年紀小,才剛接回家,他壓根沒想過給女兒開蒙的事。他才學平庸,周氏不認識字,夫妻倆都覺得女兒長大了只要學會看賬本就行。
“團團這是看哥哥姐姐都會寫字,想跟著一起玩,真讓她學,她肯定哭。”周氏捏捏女兒鼻子,“學寫字不是鬧著玩,每天要早起,你起得來嗎?”
謝蟬有點苦惱。
她不想早起,可是小院不如鄉(xiāng)下好玩,每天吃吃睡睡,難免無聊,她想找些閑書解悶,必須先“學會”認字。
謝蟬點頭:“我想學。”
謝六爺抱起謝蟬,蹭她的臉:“團團想學就讓她學吧,要是不好玩,咱們就不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