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鵬還發(fā)現(xiàn), 被謝嘉瑯警告的目光逼視著，自己居然有點(diǎn)怕了。
    他可是知州家的公子！江州小郎君都要聽他的！
    他怎么會怕謝嘉瑯？
    “你有病, 別碰我！”
    呂鵬挺起胸膛，色厲內(nèi)荏地喊出一句。
    謝嘉瑯不動。
    被謝嘉瑯護(hù)在身后的謝蟬聽到這句，從他背后鉆出腦袋，杏眼瞪得溜圓，怒視呂鵬，小胖手捏成拳頭，朝他揮舞。
    謝嘉瑯垂眸, 看謝蟬一眼。
    謝蟬訕訕地收回肉乎乎的拳頭。
    丫鬟從遠(yuǎn)處急匆匆走來：“郎君，夫人喚你過去！”
    謝嘉瑯?biāo)砷_手。
    呂鵬踉蹌了一下, 穩(wěn)住心神，手指著他和謝蟬, 一甩袖子，冷哼：“今天本公子先放過你們！”
    他大步離開, 走之前還狠狠瞪謝蟬一眼。
    其他人跟了上去。
    擋在謝蟬面前的手臂挪開了。
    謝蟬有點(diǎn)不好意思，抬頭看謝嘉瑯。
    平時干凈齊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娘子，頭上發(fā)髻散了，蹭了雪和泥土的臉凍得發(fā)紫, 蓬頭垢面, 形容狼狽, 看著好不可憐。
    謝嘉瑯想拂開她鼻尖上的雪，剛抬起手, 動作又頓住，淡淡地道：“回屋吧。”
    他轉(zhuǎn)身走開。
    謝蟬懊惱地喔一聲, 跟在他身后。
    一路沉默。
    “哥哥……”
    謝蟬緊緊跟著謝嘉瑯, 鼓起勇氣, 小聲說，“我平時很乖很聽話的，從不打架。”
    謝嘉瑯沒回頭，輕輕嗯一聲。
    走了一會兒，謝蟬又道：“我是個窈窕淑女。”
    淑女是美好的女子，詩書里傳唱的，舉止文雅、端莊溫婉的女子。
    上輩子，謝蟬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淑女。
    無父無母，無所依傍，偏偏又是高貴的世家女，是謝家可以用來拉攏寒門、商賈的棋子，砧板上的肉，等著賣出一個好價錢。好的名聲是謝蟬唯一的出路，她沒有嫁妝，沒有兄弟依靠，但是她可以憑借名聲和家世找一個不錯的歸宿，擺脫家族桎梏。
    對女子來說，那是謝蟬最好的選擇。
    可惜，事與愿違。
    上輩子謝蟬嫁的人是被圈禁的李恒。
    她被迫拿起刀，她滿地打滾撒潑，她在宮宴上哭哭啼啼，活下去的渴望讓她不得不放下自尊，變成人們茶余飯后當(dāng)笑料議論的潑辣皇子妃。
    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當(dāng)上皇后，還沒緩過神，又被姚玉娘和姚黨逼得喘不過氣。
    謝蟬愁得睡不著覺，翻開歷朝歷代的皇后本紀(jì)，告訴自己要做一個賢良大度的好皇后，她善待后妃，帶頭裁減自己的用度，在姚玉娘公然挑釁的時候微笑以對。
    每天臨睡前，她翻閱皇后本紀(jì)，看看賢后們的事跡，反省自己的不足，還認(rèn)真做筆記，寫感想，列出自己要達(dá)到的目標(biāo)。
    最后，謝蟬把書撕了。
    去它的循規(guī)蹈矩，賢良淑德！
    規(guī)矩曾是謝蟬立足的根本，她學(xué)得很好，成了刻進(jìn)骨子里的習(xí)慣，舉手投足，用尺子量也找不到錯，可是她骨子里其實(shí)不是個真正的淑女。
    所以和皇帝李恒決裂時，謝蟬抓起長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頓。
    那是一場宮宴，闔宮妃嬪在場，皇親貴戚也都在，還有宰相三公，謝蟬突然發(fā)怒，一鞭接一鞭抽向李恒，在場所有人驚愕失措，撲上前攔她，她摘下頭上戴的牡丹花冠，擲在沉默的李恒腳下，一臉決絕。
    當(dāng)日，起居舍人提筆記下：謝皇后勃然大怒，當(dāng)庭鞭笞帝，帝不語。
    謝蟬不在乎名聲了。
    不過她還是有點(diǎn)慶幸，當(dāng)時謝嘉瑯告病離京，去地方任職了，沒有目睹她大庭廣眾下的狼狽失態(tài)。
    謝蟬覺得，像謝嘉瑯這樣清正嚴(yán)肅、一生克己的人，欣賞的一定是恬靜賢淑，知書達(dá)理，溫婉端莊，富有才情的女子。
    前世第一次見謝嘉瑯時，謝蟬仗勢欺人，蠻橫霸道，迫使他在烈日下暴曬。
    后來，他被后黨刁難，對她的印象想必更加壞。
    再后來，他更是見識到她狠毒的一面。
    跋扈，囂張，無恥，不擇手段……
    謝蟬猜得出謝嘉瑯怎么看她。
    這一世，謝蟬很想給謝嘉瑯留一個好印象。
    她沒有親人，深陷泥潭時，是謝嘉瑯把她拉了出來。前世他沒做過她的老師，但是后來，她心里一直把他當(dāng)成可以信賴的師長。
    可是剛才騎在呂鵬身上打人、威脅其他人的兇惡模樣都被他看見了。
    就好像在學(xué)堂打架搗亂，被老先生告到長輩跟前一樣。
    衣領(lǐng)里的雪融化成雪水，謝蟬顧不上撣，身上冰涼，臉上卻燒熱。
    “哥哥，我以后不打架了。”
    謝蟬有些沮喪。
    謝嘉瑯仍是不做聲，走過長廊，在月洞門前停下，謝蟬的丫鬟酥葉過來接她了。
    看到謝蟬凍得直打哆嗦，酥葉眉頭緊皺，帶她回去換衣。
    謝嘉瑯目送她們走遠(yuǎn)。
    九妹妹說她很乖。
    他知道。
    她乖巧懂事，剛回謝家的時候，人人都夸她。
    九妹妹說她不打架。
    她又漂亮又乖巧，討人喜歡，張夫人去了京師，還寫信給呂夫人問她的近況，青陽說老夫人對她越來越看重。
    那天，謝嘉瑯去老夫人院子里請安，看到謝蟬和謝嘉文、謝寶珠在打雪仗。
    丫鬟們簇?fù)碇x嘉文堆了個小雪人送給她，謝寶珠圍著她打轉(zhuǎn)。
    她玉雪可愛，笑一笑，誰見了都心生歡喜。
    他們都喜歡她，叫她團(tuán)團(tuán)。
    她叫謝嘉文二哥，叫謝寶珠五姐姐，和小丫鬟堆雪獅子，笑成一團(tuán)。
    謝嘉瑯站在院門后，肩頭落滿雪花，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一出現(xiàn)，滿院子清亮歡快的笑聲會像結(jié)冰的積雪一樣，凍得僵硬。
    謝嘉瑯知道，因?yàn)樽约海x蟬才會被呂鵬針對，才被迫和人打架。
    她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和每個人都好好相處。
    謝蟬不必同情他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兄長。
    她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謝嘉文學(xué)問比他好，她找他解答疑問，謝嘉文會教她。
    這一路，謝蟬窘迫地解釋。
    謝嘉瑯不理會她。
    他這么冷淡，謝蟬和酥葉走的時候，小腦袋一甩，氣呼呼的模樣。
    九妹妹好像生氣了。
    謝嘉瑯站了很久。
    融化的雪水從發(fā)間蜿蜒而下，淌過他的額頭、眉毛、眼睫，順著臉頰滑下。
    真涼啊。
    謝嘉瑯回房，換下濕噠噠的衣裳，在火盆前烘了一會凍得麻木的手，翻開書卷。
    看了幾頁，他合上書，提筆蘸墨，默寫文章。寫著寫著，心漸漸平靜下來。
    窗外，艷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紗落在書案前，照在他手背上。
    光線明亮耀眼，但他的手冰涼。
    天色漸漸暗下來。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青陽立在門外，“郎君，九娘非要進(jìn)來！”
    謝嘉瑯怔了一會兒。
    九妹妹為什么還來找他？
    “郎君，要不要攔著九娘？”
    謝嘉瑯背對著門口，點(diǎn)頭，想說攔著她，可是嘴巴張了張，卻沒有出聲。
    謝蟬噔噔蹬跑進(jìn)院子，踏上石階。
    謝嘉瑯的院子幾乎沒人看守，她很容易就進(jìn)來了，以往她不敢這么莽撞，但是現(xiàn)在謝嘉瑯已經(jīng)看到她兇悍野蠻的真面目，她干脆不顧忌那么多了。
    “哥哥。”
    她一腳踩在門檻上，對著謝嘉瑯的背影輕聲喚。
    謝嘉瑯握緊手里的筆，冷淡地應(yīng)了一聲。
    謝蟬抬起下巴，兩手叉腰：“哥哥，我的紅梅圖呢？”
    謝嘉瑯不吭聲。
    謝蟬轉(zhuǎn)頭看青陽，“紅梅圖收在哪里？我好些天沒涂梅花了。”
    青陽臉上帶笑，走到隔壁，取下粉壁上掛著的消寒紅梅圖，絹紙上一朵朵涂滿顏色的梅花。
    謝蟬展開畫，一朵一朵數(shù)，一直數(shù)到送灶日的這天。
    從謝嘉瑯搬回府后，他們就沒說過話，也沒見面。可是畫上的梅花，每一天都涂了顏色，而且是照著她的習(xí)慣涂的，晴天大紅，雪天粉白。
    涂梅花的人下筆很細(xì)致，顏色沒有越出花瓣，比謝蟬前一陣畫的梅花顏色更均勻。
    謝蟬唇角翹起：果然如此。
    她不明白，為什么謝嘉瑯回到謝府就不理她了。
    方才，酥葉過來接她，謝嘉瑯立刻退開兩步，動作非常自然，自然到酥葉和謝嘉瑯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謝蟬突然懂了。
    在布鋪，沒有其他人在場，謝嘉瑯愿意和她說話。
    回到謝府，就像回到冷酷的現(xiàn)實(shí)，謝嘉瑯立刻疏遠(yuǎn)她，和她拉開距離。
    那道曾經(jīng)把他圍起來的籬笆，也在他心里樹起一道堅(jiān)固的藩籬。
    他在里面，謝蟬在藩籬外。
    想明白這點(diǎn)，謝蟬先跟著酥葉回去換下濕衣。本來她想馬上過來的，酥葉看她頭發(fā)也濕了，怕她生病，抬來熱水服侍她沐浴洗頭，她等頭發(fā)烘干，立刻趕過來。
    看到一天都不缺的紅梅，她知道自己沒有想錯。
    謝嘉瑯會默默幫她涂好每天的梅花，怎么會不想理她？
    謝蟬捧著紅梅圖走到書案旁。
    謝嘉瑯低頭寫字，目不斜視，神色嚴(yán)肅，側(cè)臉看著冷冰冰的。
    謝蟬把紅梅圖擱在他手邊的案上鋪平，踮起腳，故意越過他的胳膊，從筆架里抽出筆，趴在案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涂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來涂！”
    她笑著說。
    謝嘉瑯不語。
    謝蟬涂好梅花，放下筆，下巴擱在書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著謝嘉瑯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來涂，好不好？”
    靜默了好一會兒。
    謝蟬望著謝嘉瑯笑。
    小娘子這么笑盈盈地盯著人看，似雪后的晴光，暖得人心里發(fā)酥。
    少年眼皮低垂，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好。”
    他輕輕地道。
    謝蟬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少雪球，衣裳里面肯定也濕了，問：“哥哥，你喝姜湯了嗎？”
    謝嘉瑯輕輕搖頭。
    謝蟬趕緊吩咐青陽：“煮一碗姜湯，姜要切成細(xì)細(xì)的絲，加點(diǎn)紅蔗糖。”
    第二天，謝蟬果然又來了。
    謝嘉瑯坐著看書，她就扒在一邊涂梅花。
    畫筆涂抹紙張，發(fā)出沙沙輕響。
    第三天，書案邊多了一張小凳子，正好是適合謝蟬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學(xué)，謝嘉瑯還是每天看書寫字。
    轉(zhuǎn)眼就過年了，到處是歡聲笑語。
    謝蟬穿得很喜慶，紅襖子，紅裙，紅鞋，挽紅披帛，頭上纏紅絲絳，胸前戴金項(xiàng)圈，手上金臂釧，眉間一點(diǎn)紅花鈿，坐在謝六爺身邊吃膠牙糖。
    謝府懸燈結(jié)彩，各房照舊圍爐團(tuán)坐，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處守歲。
    謝嘉瑯不在。
    謝大爺派人去請他，他過來露了個面，默默離開。
    這似乎成了謝府心照不宣的過場戲，丫鬟去請他，他露個面就走，眾人不約而同地松口氣，正式開始宴飲。
    月上中天，謝六爺被謝二爺拉去吃酒賭錢。
    謝蟬叫丫鬟盛幾盒點(diǎn)心，一盤剛從炭火里扒拉出來的烤芋頭，用提盒裝著，自己舉著燈籠，去大房看謝嘉瑯。
    自從有了十二郎后，周氏一顆心都撲在小兒子身上，對謝蟬的管束松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興，手舞足蹈，周氏忙著照看他，以為謝蟬去找姐姐玩，沒有攔她。
    除夕夜，府里下人也要和家人團(tuán)圓過年，連守夜的仆婦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吃酒。
    主子們在前院，大房靜悄悄、黑魆魆的，只有廂房透出一點(diǎn)微弱昏黃的燈光。
    春滿山河，萬家團(tuán)聚，處處喧囂聲浪，這里卻冷清得像冰窟。
    謝蟬納悶：謝嘉瑯這么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門，好一會兒，青陽的聲音從幽暗里傳出來：“誰？”
    “是我，我來看長兄在做什么。”謝蟬提起燈，“長兄睡了？”
    青陽扒在院門前，搖搖頭，臉色晦暗。
    謝蟬攏緊衣領(lǐng)，看著窗前那點(diǎn)朦朧燈火：“哥哥是不是發(fā)作了？”
    青陽點(diǎn)頭。
    “什么時候發(fā)作的？”
    “郎君下午就發(fā)作了。”
    謝蟬驚愕：“下午？”
    青陽小聲說：“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動了，大爺叫人過來請郎君的時候，郎君剛剛好了一點(diǎn)。”
    謝嘉瑯下午發(fā)作，剛剛恢復(fù)，丫鬟來請，他硬撐著出去打了個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來，什么都沒吃，只喝了幾碗藥。
    謝蟬心里泛起酸疼。
    她問：“怎么不去請大夫？”
    “郎君說，大過年的，別打攪大家過年的興致。”青陽搖頭，“要是吵嚷起來，大家過不好年，明年誰運(yùn)氣不好，又得抱怨說郎君晦氣，害他倒霉。”
    謝蟬知道，這樣的事肯定不止發(fā)生過一次。
    她問：“長兄怎么樣了？”
    “藥是現(xiàn)成的，郎君吃了藥，躺下了。”
    謝蟬想了想，“我進(jìn)去看看哥哥。”
    青陽猶豫，不敢放她進(jìn)去，“九娘，郎君叮囑過，他發(fā)作的時候……不要讓你看見。”
    以前的謝蟬聽了這話，可能會遲疑，她怕冒犯謝嘉瑯。
    現(xiàn)在的她只躊躇片刻，道：“不礙事，是我自己非要進(jìn)去的。”
    大過年的，不能打孩子。她任性幾次，謝嘉瑯應(yīng)該不會生她的氣。
    *
    謝嘉瑯醒來的時候，屋子里一股烤芋頭的香氣。
    一道紅彤彤的身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紅襖紅裙紅絲絳，像一塊軟綿綿的紅發(fā)糕，頭發(fā)漆黑如墨，臉龐被炭火烘得紅撲撲的。
    屋中掛了盞燈，長長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這是你送我的那盞燈。”謝蟬察覺到謝嘉瑯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蠟燭燒完了，我請人重新安了蠟燭，還能用很久。”
    謝嘉瑯低低咳嗽，他不習(xí)慣發(fā)作后看到生人在旁邊。
    他渾身僵直、手腳痙攣的樣子……那么丑陋，那么古怪，小孩子看見會被嚇哭，連他母親見了都害怕。
    謝蟬臉上沒有一丁點(diǎn)害怕的神情，扶住謝嘉瑯的胳膊，幫他坐起身，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熱茶，吹了吹，兩手捧著，送到他手邊，等他接過，蹬蹬跑開，灌了個湯婆子，塞到他腳邊的位置，又接著探出身子扯過床頭搭著的毛毯，用力抖開，蓋在他肩膀上，還輕拍幾下。
    一套照顧人的動作下來，很賣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還冷嗎？”她問，杏眼里滿是關(guān)切。
    謝嘉瑯手捧茶盞，想趕謝蟬走的話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謝蟬坐回炭盆邊，拿起鐵鉗子扒拉一陣，翻出一只大芋頭，在地上磕掉炭灰，捧著剝皮。
    芋頭很燙，她剝幾下，燙得嘶嘶吸氣，吹吹手指頭，繼續(xù)剝。
    青陽從外面進(jìn)來，見狀，連忙道：“九娘，我來吧。”
    謝蟬把芋頭遞給他，十根手指頭已經(jīng)燙得紅通通的。
    芋頭剝好了，青陽送到謝嘉瑯跟前。
    謝嘉瑯沒什么胃口，可是瞥一眼謝蟬通紅的手指頭，還是接過吃了。
    芋頭烤得軟爛，綿甜香糯，輕輕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開。
    很香。
    遠(yuǎn)處噼里啪啦響，炮仗聲不絕于耳。
    謝蟬帶了一大盒炮仗過來，叫青陽拿到廊檐底下放。
    “哥哥，我們出去放炮仗玩！”
    謝蟬伸手拉謝嘉瑯衣袖。
    大晉風(fēng)俗，放炮仗除舊迎新，驅(qū)除一切病氣。
    謝嘉瑯披衣起身。
    廊下的積雪沒化完，青陽掃出一塊空地，點(diǎn)燃引線。
    地老鼠滿地亂竄，噴出長長的火星。麻雷子轟的一聲巨響，震得枝頭的積雪簌簌往下掉。還有一種花炮砰的一聲爆開時發(fā)出淺紅閃光，像遍地桃花綻放，煞是好看。
    謝蟬叫青陽把炭火挪到廊前，披著暖被，就坐在廊下興致勃勃地看滿地花炮燃放。
    一邊看，她一邊指著飛濺的火星問謝嘉瑯：“哥哥，你看那個像不像一朵花？”
    謝嘉瑯看過去，點(diǎn)點(diǎn)頭。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斕的焰火，耳畔是謝蟬和青陽說笑的聲音，肩上蓋了厚實(shí)的暖被，手上握著一只發(fā)燙的烤芋頭，盤坐的腿旁，臥著剛換了滾水的湯婆子。
    謝嘉瑯突然覺得腹中饑餓，眼皮垂下，咬一口芋頭。
    香甜溢滿齒頰。
    今年謝嘉瑯在家過年，謝蟬還是給他寫了拜年帖子，從書袋里拿出來，巴巴地給他看。
    “哥哥，你覺得我的字寫得怎么樣？”
    謝嘉瑯接過帖子，燈火籠下柔和的暈光，他眼睫低垂，濃眉，眼窩深刻，燈下看還是很兇。
    謝蟬縮成一團(tuán)，窩在暖被中，兩手托腮，等著他評價。
    “寫得很整齊。”
    謝嘉瑯道。
    謝蟬撲哧一聲笑了。
    他還是他。
    靜夜里，忽然一陣鐘鼓齊鳴，接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四面八方響起，摧枯拉朽，密密麻麻。
    “新年了！”
    謝蟬松開被子，精神抖擻，直起身，雙手平舉，笑容滿面地朝謝嘉瑯下拜：“哥哥，新年好，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說完，她兩手?jǐn)傞_。
    “哥哥，有壓歲錢嗎？”
    謝嘉瑯僵住，不知怎么，順手把手里的芋頭放在她柔軟的掌心里。
    謝蟬愣了一下，咯咯笑個不停。
    她開始換牙了，前世記憶淡去，身體發(fā)育成長，性子反而比小時候更像個孩子。
    青陽也捂著肚皮大笑。
    謝嘉瑯示意青陽去房里拿吉語花錢，過年時各府都備有刻著吉語的花錢，“歲歲平安”，“福壽延長”，“平安吉慶”，他有很多。
    不過他從來沒有送出去過一枚。
    青陽拿著一匣子錢走出來。
    謝嘉瑯沒碰，要謝蟬自己拿。
    謝蟬挑了幾個好看的裝在香囊里，也拿出幾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謝嘉瑯。
    滿城炮響，鐘鼓雄渾，冷寂夜空被映得發(fā)亮。
    雪花飄灑而下。
    謝蟬低著頭，紅絲絳垂在白皙耳畔，把精挑細(xì)選的錢幣放在謝嘉瑯掌心，口中念著：“平平安安，事事順?biāo)臁?br/>     她真心希望眼前的少年事事順?biāo)欤簧鸁o憂。
    謝嘉瑯手掌蜷握，錢幣微涼。
    后來的每一年，他都記得這次守歲。
    *
    謝蟬回到正堂時，下人剛端來燙熱的屠蘇酒、椒柏酒。
    謝六爺用筷子蘸了點(diǎn)酒，在年紀(jì)最小的十二郎嘴巴上點(diǎn)一下，接著是謝嘉珍，然后小娘子小郎君每人喝一口。
    謝嘉文喝了后，輪到長孫謝嘉瑯了。
    沒人提要去把謝嘉瑯叫來完成這個意義重大的正旦儀式，倒酒的丫鬟直接略過，把酒盞送到下一個人面前。
    謝大爺和鄭氏都沒出聲。
    二夫人和謝二爺對望一眼，眉飛色舞。
    最后一杯酒自然是年紀(jì)最長的老夫人喝。
    初一，同姓宗族互相拜年，貼鐘馗像。初二拜世交親朋，初三省親，初四迎灶王，初五迎財神，初六送窮……展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謝蟬收到一盞新的彩燈，青陽送來的。
    十五上元節(jié)，城中沒有宵禁，全城男女老少都出門上街看燈。
    青陽道：“郎君說以前那個燈舊了，竹骨容易散架，九娘夜里出門玩，不如提這個新的。”
    彩燈依然金碧輝煌，八角棱上掛著長長的穗子。
    謝蟬再一次懷疑，謝嘉瑯是不是只會送燈？
    “長兄在做什么？”
    謝蟬知道謝嘉瑯今晚不會去燈市，每年上元，外面街市比肩接踵、人流如織，他不喜歡熱鬧，也怕突然在街市發(fā)病。
    “郎君在收拾書箱，整理出門的行李包袱。”
    謝蟬猛地抬頭：“長兄要去哪里？”
    青陽小聲答：“過完年縣學(xué)招新的生徒，大爺在那邊租了院子，郎君準(zhǔn)備好考試用的東西，明天就搬過去。”
    縣學(xué)是祭祀孔圣人的地方，也是學(xué)校，教授四書五經(jīng)，培養(yǎng)本縣學(xué)子，縣學(xué)中出類拔萃者可選送州學(xué)。
    謝二爺就在縣學(xué)里任職。
    想要進(jìn)縣學(xué)上學(xué)，必須先通過幾場考試，再由縣學(xué)教授當(dāng)面考校學(xué)問。
    如果學(xué)生由有功名的士子引薦，那可以先取得入學(xué)資格，考試只是走個過場。
    過年期間，謝家人都在討論縣學(xué)考試。
    不過他們討論的人是謝嘉文。
    謝二爺是縣學(xué)的學(xué)官，謝嘉文的才學(xué)又出色，肯定能順利入縣學(xué)讀書，名額早已定下，只看考試他能奪得什么名次。
    至于謝嘉瑯，謝二爺和二夫人對老夫人說，只要謝大爺開口，謝二爺可以舍下臉面為謝嘉瑯討一個名額。
    謝大爺拒絕了。
    府里人說，謝大爺這是怕謝嘉瑯去縣學(xué)出丑，丟謝家的臉。
    其實(shí)謝大爺年前正打算求謝二爺幫忙，是謝嘉瑯攔住了父親。
    他對謝大爺說，他想自己參加考試。
    “我若沒有那個本事，進(jìn)了縣學(xué)也是惹人恥笑。”
    謝大爺猶豫，問：“假如考不上怎么辦？”
    謝嘉瑯答：“那就明年接著考。”
    父子倆的對話傳出來，有人為謝嘉瑯感到可惜，有人嘲笑他口氣大，有人說他死心眼，太倔強(qiáng)，還有人諷刺他不識好人心，嫉妒謝嘉文，讓謝二爺難堪。
    二夫人私底下笑對謝二爺?shù)溃骸熬蛻{他也想考縣學(xué)？本來就差我們二郎一大截，又多災(zāi)多病，三天兩頭癱著，沒人教，能寫字就不錯了。我看明年大爺肯定要置辦酒席，請你出馬！”
    謝二爺喝一口酒，“怎么說也是我侄子，大哥要是來求，這個忙我還是要幫的。”
    不管別人說什么，謝嘉瑯在縣學(xué)報了名。
    青陽也拿不準(zhǔn)謝嘉瑯考不考得上縣學(xué)，怕萬一考不上被人笑話，所以在外面不敢高聲談?wù)撨@件事。
    上元之夜，燈火如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燈樓照耀璀璨，遍處輝光。
    謝府包下一座視野極佳的酒樓，各房女眷簇?fù)碇戏蛉耍俗R車，登樓觀燈。
    女眷在樓上看燈，小郎君小娘子愛熱鬧，由仆從領(lǐng)著下樓去燈市玩。
    謝嘉武一下樓就和狐朋狗友勾搭到了一起，謝蟬沒看到呂鵬的身影，謝寶珠告訴她，呂鵬明年要去縣學(xué)，被知州大人拘在府里讀書。
    從午夜到天明，狂歡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謝蟬回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第二天聽到院子里啪啪響的炮仗聲才醒。
    十二郎喜歡聽炮仗聲，周氏讓人放炮仗哄他。
    謝蟬匆匆梳洗，趕到大房時，廂房空蕩蕩的，下人說謝嘉瑯已經(jīng)出發(fā)了。
    謝大爺昨晚把謝嘉珍扛在肩膀上，逛了一夜燈市，還未起。
    謝嘉瑯自己去縣學(xué)，青陽和一個做飯的老仆跟著。
    謝蟬怏怏而返，等謝六爺去鋪?zhàn)硬橘~時央求他帶上自己，路過縣學(xué)那條街巷，找人打聽謝嘉瑯的住處。
    青陽開門，看到謝蟬，呆了一呆。
    一地散亂的書箱箱籠，他們還沒開始收拾。
    謝蟬的目光越過他，落到坐在樹下執(zhí)卷看書的謝嘉瑯身上。
    “你們怎么一大早就走了？”她問。
    青陽道：“郎君說早點(diǎn)走，不會驚動人，路上車馬也少。”
    謝嘉瑯從書卷中抬眸，瞥見門口的謝蟬，也有些驚訝。
    謝蟬走進(jìn)去，“哥哥，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拿出一張吉符。
    “昨晚觀燈，我們在廟里燒香，三姐她們都求了符，我也給哥哥求了一張，聽說很靈驗(yàn)，哥哥考試的時候可以戴著。”
    燈市上江州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互相攀比衣衫首飾，然后一起去廟里燒香，幾乎都有要參加縣學(xué)考試的兄弟，人人求了符，據(jù)說是江州這里的風(fēng)俗。
    謝嘉瑯看著符，沉默。
    謝六爺還在巷口等著，謝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靈不靈驗(yàn)，不過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哥哥不戴它，放在屋里也可以。”
    謝嘉瑯一手執(zhí)卷，一手慢慢攤開。
    吉符落在他掌心。
    “哥哥，你夜里早點(diǎn)睡，養(yǎng)足精神……你平時這么刻苦，一定能答得出題目……”
    進(jìn)寶在門外探頭，無聲催促，謝蟬只能匆匆離開。
    謝嘉瑯起身，目送她登上馬車。
    因?yàn)閯e人家都有，所以她也要給他求一張，追過來送到他手里。
    他輕輕握住。
    *
    縣學(xué)考試當(dāng)天，春風(fēng)和暢，柳條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
    學(xué)官站在大門前點(diǎn)名，考生們挎著考籃，依次踏上石階。
    垂頭喪氣的呂鵬被家人送到考場，聽著身邊少年彼此對答題目，一個個胸有成竹的模樣，他急得抓耳撓腮，一張臉時而發(fā)青，時而發(fā)紫。
    他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平時跟在身邊討好自己的人，心里更加不耐煩。
    看到謝嘉瑯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時，呂鵬更是瞪大眼睛，怒火中燒。
    這人有病，怎么也來參加考試了？
    身旁仆從解釋說：“二郎、四郎的爹是縣學(xué)的學(xué)官，謝家郎君想入學(xué)，學(xué)官一句話的事。”
    呂鵬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一個廢人也來考試。
    知州公子眼珠轉(zhuǎn)了一圈，樂得直拍手：“太好了，本公子不會墊底了！”
    呂鵬身為父母官兒子，想進(jìn)縣學(xué)輕而易舉，連考試都不用參加，可是前不久知州大人抽背文章，他支支吾吾，什么都背不出，把知州大人氣得直接撅了過去。知州大人一怒之下，強(qiáng)迫兒子參加入學(xué)考試，要他好好丟一回丑，長個教訓(xùn)，知恥而后勇。
    這幾天呂鵬被關(guān)在府里讀書，讀得頭都大了，到了考場，腦子里暈暈乎乎，全是漿糊。
    不過一想到謝嘉瑯也在考場上，呂鵬頭不暈了，眼不花了，昂首挺胸找到自己的席位和書案，提起筆奮筆疾書，他再怎么差也比謝嘉瑯強(qiáng)吧？
    縣學(xué)考試考的是基礎(chǔ)，四書五經(jīng)里主要考《論語》《孟子》，大量默寫，詩，賦，策，論，幾道簡單的釋義題，算學(xué)考《九章算術(shù)》，再有圣人之言。
    仆役敲響銅鐘，開考了，先發(fā)下來幾張草紙，做起草之用。
    謝嘉瑯入座，首先在心里復(fù)述一遍要避諱的地方，提筆書寫。
    工整的字跡從筆尖流淌而出。
    他一筆一劃，寫得專注。
    鐘聲再敲響時，考試結(jié)束了。
    考生們或自信滿滿，或失魂落魄，或愁眉不展，大門一開，所有人魚貫而出。
    能供子弟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shí)，各家派了馬車來接，看到考生出來，仆從爭著上前噓寒問暖，巷子擠得水泄不通。
    謝嘉文剛走出大門，仆役立刻擁上，簇?fù)碇像R車。
    “家里備了郎君最愛吃的菜，就等著郎君回去，老夫人問過好幾遍了。”
    謝嘉文笑著上車，看到謝嘉瑯走過去，頓了一下。
    他住府里，和謝嘉瑯不同路，而且關(guān)系也尷尬，平時兄弟倆甚少來往，考場相見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就算招呼過了。
    謝嘉文心想，自己樣樣比長兄強(qiáng)，長兄性子陰郁，必定十分嫉恨自己，還是別自討沒趣。
    二夫人提醒過他，在外面要離謝嘉瑯遠(yuǎn)一點(diǎn)，免得被帶累名聲。
    馬車走遠(yuǎn)了。
    謝嘉瑯交代過青陽不必到門口來接，從考場出來，直接回租住的院子。
    走到門前，里面有說話聲傳出，帶著笑意，聽起來又甜又脆。
    他推門進(jìn)去。
    “郎君回來了！”
    “哥哥。”
    青陽迎上來，和他說話的謝蟬也笑著上前，一個接過謝嘉瑯的考籃，一個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捧起一碗甜漿水。
    “哥哥辛苦了，喝碗甜漿。”
    甜漿水摻了蜜，很濃很甜，謝嘉瑯平時不喝這么甜的漿水，但是從考場出來，他頭腦空空，渾身虛軟，正需要飲一碗這樣的甜水。
    一口氣喝完，謝嘉瑯氣色好了點(diǎn)。
    謝蟬關(guān)切地道：“哥哥，東西都收拾好裝上車了，你在車上躺一會兒吧。”
    今天謝大爺有事纏身，托謝六爺順路過來接謝嘉瑯回府，謝蟬知道了，一大早跟過來，和青陽一起等謝嘉瑯出考場，其他人在后面收拾套車。
    謝嘉瑯很累，上了馬車，躺下就睡。
    他只睡了一刻鐘就醒了，馬車輕輕晃動，他身上蓋了厚實(shí)的毯子，車廂里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謝嘉瑯翻過身。
    靠坐在車窗旁看珠算心決的謝蟬立刻湊近看他，拍拍自己的書袋，一張圓圓的笑臉，杏眼黑亮：“哥哥，你餓不餓？我?guī)Я它c(diǎn)心，有麻糖餅。”
    謝嘉瑯搖頭。
    謝蟬壓低聲音：“那你接著睡，到家了我叫你。”
    謝嘉瑯閉上眼睛。
    九妹妹很貼心，沒問考試，沒說什么寬慰的話。
    可是莫名的，他心里的緊張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