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妖怪·6
這是桑瑜第一次見到他不戴眼罩,整個人生動起來的樣子。
即使蜷著,也能看出他身量頎長,人雖然有些清瘦,反倒添了許多潔凈的少年感,比起躺在床上時的矜貴疏離,現(xiàn)在的他,讓桑瑜覺得……
云端的神仙終于愿意下凡了。
不對,應(yīng)該說,畫上那種迷惑人的精怪終于有了實體。
桑瑜一巴掌拍上額頭,東拉西扯想什么呢!
她揉揉眼,確定自己沒認錯,變調(diào)的聲音拽回來一點,“先生,您怎么會在……”她比劃了一下,仍然匪夷所思,“柜子里?!”
問完她才想起來,雖然打針接觸過兩次,但先生始終蒙眼,根本沒見過她,趕忙又自我介紹,“我是這家康復(fù)中心的護士桑瑜,上門給您打過針的。”
藍欽定定望著她。
從她十五歲到今天,他第一次跟她相隔這么近的距離。
原來她的鼻尖比遠看時還要挺翹小巧,眼睛好大,又黑又潤,臉頰泛著薄紅,雙手拄在地上專注望他的樣子,像……懵懂好奇的漂亮小動物。
“先生?”
藍欽十指一緊,強迫自己回神。
他搞清此刻的處境,不禁閉了閉眼,那么多思慮遮掩、東躲西藏,結(jié)果最后成真的,卻是最狼狽難堪的樣子。
太難看了。
他抓住柜門,借力站起來,懷里的一大包藥不小心墜地,牛皮紙袋破了一個角,好幾個藥瓶接連滾出來。
桑瑜目瞪口呆,“你帶這么多藥做什么?”
一激動,敬稱也忘了,直接喊了“你”。
藍欽咬住牙關(guān),想去撿,但實在太餓,眼前花白一閃,把沒來得及吃的花生酥也給掉了。
他急忙忍著暈眩低下身,把花生酥拾起來往兜里揣,被桑瑜眼疾手快地攔住,她湊得更近,盯著這塊熟到不行的小東西,“我給你的那塊?剛才……你該不會是在里面拆它吧?”
她聽到了塑料的聲音。
藍欽唇抿成線,睫毛撲簌。
桑瑜皺眉。
算起來她已經(jīng)問了四個問題了,可他一個也沒有回答。
她說的哪句也不過分啊,是他合情合理應(yīng)該告訴她的。
再回憶打針的兩次,他同樣一言不發(fā),只會點頭搖頭,難道——
面對桑瑜疑惑的表情,藍欽像被凌遲一樣,他堅持起身,勉力站直,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疊得方方正正遞給她。
桑瑜的預(yù)感更坐實幾分,她接過展開,看到上面清雋而隱含鋒芒的字體。
“對不起,我不會說話。”
“我是你的患者,名字叫藍欽,得知你因為上門打針淋雨重病,過來探望。”
“帶了幾種藥,希望你能用得上。”
桑瑜恍然,胸口鈍鈍得不好受。
他哪里不愛說話啊,是根本就不能說話。
藍欽知道這些解釋不夠,他挪去桌邊,找到兩張康復(fù)中心的空白稿紙,快速寫下,“我原本在外面長椅上等,有護士建議我可以進來,剛才聽到你回來的腳步聲,我擔(dān)心狀態(tài)太差會嚇到你,慌不擇路就……”
其實無論怎么解釋,都很沒道理且丟人。
這種不是正常人會做得出的舉動,桑瑜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藍欽喉嚨苦澀地動了動,繼續(xù)落筆。
桑瑜從他寫第一行開始就湊過來了,頭和他的肩挨近,發(fā)絲幾乎觸碰到。
見他還要往下寫,桑瑜過意不去,忙說:“我懂了,你不用寫這么多字的。”
寫字多累啊,她就特別不愛寫字。
“你慌不擇路,這屋子太小沒地方可以藏,”桑瑜見過各種行為奇怪的病人,很順利就接受了他的理由,她環(huán)視一下周圍,自動腦補,“只有這個柜子是空的,剛好夠大,所以你就躲了進去,大概是想等我中途出去,你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再出現(xiàn)吧?”
藍欽的筆頓住,意外地側(cè)頭看她。
小姑娘害怕的勁兒過了,眸子發(fā)亮,一閃一閃求認同。
藍欽本能想要點頭時,她又略顯弱氣地輕聲補充了一句,“雖然憑你這么好看的臉,我完全不懂有什么需要調(diào)整的。”
好看?
他,好看?
藍欽怔愣。
桑瑜吐槽完,發(fā)覺藍欽把問題回答得差不多了,就剩下……
她偷眼去瞄那塊花生酥。
印著彩色小花瓣的塑料包裝紙,是她在網(wǎng)上批量買的,很便宜。
大家平常隨吃隨丟,沒有掉色過,但這塊可能放得久了,花瓣明顯淡了幾個度,像是被人摸過攥過多次一樣,一看就質(zhì)量不好,跟藍欽完全不配。
桑瑜暗下決心,以后要買貴一點點的!
她掙扎了一下,覺得花生酥和怪聲都事關(guān)她,還是應(yīng)該刨根問底。
“先生,你——”
話頭剛起,再一次,“咕嚕——”
桑瑜驚呆。
這次百分百的清楚響亮,絕對不可能聽錯,真的是她身旁這位漂亮神仙親自發(fā)出的,肚子餓的聲音!
所以說,他躲進柜子里,餓了,沒別的可以吃,隨手摸到了花生酥充饑?
邏輯合理!
那么罪魁禍首——
桑瑜詫異扭頭,藍欽也忍無可忍地壓住胃,糾結(jié)地跟她一起望向了敞開的保溫飯盒。
魚香茄子和椒鹽小土豆,香氣四溢,勾魂攝魄。
不需要再問,她全都悟了,“原來你是餓了呀?!”
三分鐘后。
桑瑜先麻利地把滿地藥瓶撿起來擺好,找出一次性筷子,把飯菜撥出一半,想了想又添進四分之一。
藍欽坐在她對面,忍不住輕輕吞咽。
桑瑜問他:“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病,但前幾天還臥床打營養(yǎng)針呢,現(xiàn)在確定能吃嗎?”
他鄭重點頭。
被隱形鏡片磨得發(fā)疼的眼睛跟著她筷子來回動。
桑瑜琢磨一下,進食困難要么是吞咽或消化器官有問題,要么是心理因素,一般只要患者有主動吃飯的意愿和能力,就可以允許,何況菜里的調(diào)料她有譜,并不辣也不油膩。
她把裝滿的盒蓋推過去,順便給他倒了杯熱水,“慢點吃,如果不合胃口也別勉強。”
藍欽雙手接過,抬頭看看她,再看看菜。
桑瑜發(fā)現(xiàn)他眼尾潮濕,快掉眼淚了似的。
“一頓飯而已,沒什么的,”她忙說,“先嘗嘗味道。”
藍欽垂眼,一只手緊抓住椅子壓抑情緒,另一只手勉強自然地拿起筷子,珍而重之挑起一根茄條,小心翼翼放到嘴邊。
酸甜咸度恰到好處,口感軟糯,油不多不少,正卡在香而不膩的微妙臨界。
藍欽咬了一下就迅速把頭埋得更低。
從那場大火以后,他再也沒能享受地品嘗一道家常菜,對食物的要求,僅是吃了不吐,維持著別餓死。
唯獨桑瑜的味道。
他魂牽夢縈,日思夜想,靠著她親手做出的一點蛋糕渣也能支撐度日,從沒奢望過有朝一日可以坐在她面前,分她碗里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飯菜吃。
桑瑜也餓到不行,把留給自己的那一小半飛快吃光,意猶未盡喝了幾口水,一看藍欽這邊,慢條斯理神色虔誠,猶如在對待什么山珍海味。
她笑著問:“好吃嗎?”
他重重點頭。
被人肯定本來就開心,尤其對象是藍欽,以他的生活,吃過的好東西肯定不計其數(shù),居然還能愛吃她做的飯,相當于無形給她提升了段位呀。
桑瑜托著下巴看他,兩眼彎彎,“先生,謝謝你能來給我送藥,還等我這么久。”
“但我感冒的事跟你無關(guān),你不用自責(zé),”她指指藥包,“那些藥多半是進口的,每種都很貴,我身體已經(jīng)完全好了,真的用不上,等下吃完飯,你帶回去。”
藍欽戀戀不舍把最后一個小土豆咽下,搖了搖頭。
他提筆寫字,半個還沒寫完,桑瑜就說:“我猜猜——你的意思是,既然給我了,就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藍欽眨了下眼。
桑瑜接著說:“可是這算貴重禮物,我絕對不能收。”
藍欽仍舊搖頭,眼底有暗暗的期許。
桑瑜受到鼓勵,細白手指點了點臉頰,一本正經(jīng)地轉(zhuǎn)換到他的語氣,替他表達,“桑小姐,這不是禮物,是……”她措了措辭,“補償?慰問?”
說完自己哈哈笑了,酒窩小小淺淺,“我理解的對嗎?”
藍欽注視著她,不由自主翹起唇角。
就在二十分鐘前,他還狼狽得無地自容,恨不能讓最羞恥的自己直接消失掉,以為她肯定會生氣嫌惡,趕他出去。可現(xiàn)在,她不嫌他,對他笑,給他飯吃,心思細膩又坦蕩地揣測著他的想法。
明明是初次面對面溝通,竟然毫無障礙。
藍欽心口和手指一起收緊,刷刷寫下,“對了多半。”
“還有少半呢?”
“少半是,”他字跡流暢悅目,“你不收下,我心不安,何況我吃了你的宵夜。”
桑瑜饒有興致地打算繼續(xù)爭辯,發(fā)現(xiàn)藍欽還沒寫完。
橫豎撇捺,行云流水,落下一行——
“最重要的是,我有求于你。”
有求于她?
桑瑜不解,想要追問,手機再次震動,顯示著下一班同事的名字,而屏幕正上方,清晰掛著當前時間,深夜十一點五十五。
該換班了。
桑瑜驚呼一聲,跟同事簡單溝通完,連忙收拾飯盒,“先生,不能聊了,我馬上要換班。”
藍欽情緒回穩(wěn),又吃了飯,力氣恢復(fù)些,幫她一起整理。
“你怎么回去?我看你身體狀況不太好,應(yīng)該不是自己開車吧?”桑瑜邊動作邊問,“陳叔來接你嗎?要不要我?guī)湍憬o他打個電話?”
陳叔的確在等他的信息,隨時準備來接他。
但——
藍欽眼里黯了黯,他什么都沒來得及講,短暫的相處就結(jié)束了。
他不愿意,也不夠。
如果這樣中斷,下一次不受打擾的交流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奶奶的最后通牒雖然摻雜虛張聲勢的成分,但也無法忽視。
畢竟桑瑜的工作,老太太有生殺權(quán),他不能冒險。
今晚,必須談。
藍欽匆匆寫,“陳叔不在,我……”
他要寫“我有事和你談”,然而桑瑜已經(jīng)“哦”了聲,“沒關(guān)系,我?guī)湍愦蜍嚒!?br/>
她還貼心地強調(diào),“你是病人,晚上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任何事也沒有健康重要,我們等下次再聊。”
聽她斬釘截鐵的語氣,藍欽不敢直說非談不可,情急之下只好生疏地編謊,“我出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了……”
桑瑜搶答,“我記得你家里還有位阿姨的。”
“阿姨請假回老家了。”
“那去你父母家?”桑瑜真誠地幫著想辦法,“或者什么親戚朋友都可以,如果離得遠你身體撐不住,那我可以送你過去,你是我的患者嘛。”
藍欽隱約聽到走廊里響起走動的聲音,恐怕是接班的同事已經(jīng)到了。
他咬牙,爭分奪秒寫下兩行字,向來嚴整清峻的筆體在這一刻潦草起來。
“我沒有地方可去。”
“桑小姐,麻煩你,幫幫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