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的時間
葉修不相信我,但還是設法將這件事告訴了蘇沐橙。沐橙很快給我撥來了視頻,剛按下接通鍵,她的提問便連珠炮一般向我發(fā)射過來。
“小晴姐姐!你怎么找到哥哥的?他現(xiàn)在在哪?他這幾年去了哪里?他知道最近發(fā)生的事嗎?”可惜杭州和我們身處的上海還有一段路程,而且當下正值深夜,否則照這勢頭,蘇沐橙大有可能直接下樓攔一輛出租車沖到我們樓下和蘇沐秋團圓。
我抬頭望向蘇沐秋討要答案,而他正帶著驚訝與好奇,凝望著屏幕中長大了七歲的妹妹。
對于蘇沐秋而言,“剛才”的蘇沐橙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女,而只是頃刻,沐橙忽然便出落成了二十二歲的亭亭模樣。他原本比沐橙還要大上三歲,可是如今,只有他永遠十八歲了。
他開口,并沒有回答蘇沐橙的問題,而只是喃喃自語,帶著濃重的傷感:“我們沐橙……長大了,變漂亮了。”
我如實復述。蘇沐橙有瞬間的錯愕,而后,她眼睛中彌漫起了霧氣。白霧凝結(jié)成水滴,如釋重負地從她的眼中落下。
我當然知道她會哭,我都哭了。誰能不哭呢?
我和蘇沐秋花了很長時間寬慰在屏幕那頭泣不成聲的小姑娘,和她約定我們明天就到杭州來找她和葉修,到時候我們四個可以好好地聚一聚。白天沐橙要訓練,葉修要補眠(雖然我很懷疑他今晚是否還能入睡),而我也正盤算著把蘇沐秋帶到爺爺那里,讓這個老通靈師檢查一下他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于是,我把相會的時間定在了明天晚上,地點在興欣網(wǎng)吧。還好明天是周五,我學校里只有一節(jié)班會課要上,打電話稱個病,讓別的老師替一下,倒也成功得了假。
一番折騰,我放下手機,只覺身心俱疲。我望向蘇沐秋,只見他坐在沙發(fā)上,有些發(fā)懵,似是還無法消化生命中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知道他還關(guān)心什么,于是便又招呼他來我身邊坐下,在視頻網(wǎng)站上選了個播放最多的榮耀合集,為他投影到電視屏幕上。他看到標題上的“榮耀七年,吾道不孤”八個字,有一瞬的失神。
視頻從2015年開始,精選了一百多場比賽,當然有葉修和蘇沐橙,也有很多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選手,夠他看一晚上的了。反正他是鬼,不會像人那般困頓疲乏,愛看多久看多久。
照顧完他,我才發(fā)覺腹中依然空空。方才吃到一半的速凍水餃早已冷了。我心中忽然有了點想要慶祝什么的細小的雀躍,于是便罔顧冬至夜吃餃子的規(guī)矩,打開了外賣軟件,點了一些燒烤和飲料。
我租的房子地理位置不錯,毗鄰陸家嘴商圈,外賣很快便送到了。我從疲倦不已的外賣小哥手中接過外賣盒,在蘇沐秋的鬼魂背后坐下,獨自享用這頓熱氣騰騰的燒烤。我抬頭看他,他正看到一葉之秋的那場封神之戰(zhàn)。他的背脊因為緊張而繃直,他的十指握成了兩只拳頭。一葉之秋打得順遂,他便捶著拳頭叫好;一葉之秋偶然出了個昏招,他便也跟著痛心疾首。我久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甚至連手中的烤茄子變涼了都沒有意識到。
僅僅是在這須臾的時光中,我便偷窺到了另一個已然渺遠而陌生世界——在那場車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世界里,我和蘇沐秋的模樣。
記得從前在孤兒院,每天晚上所有小朋友都可以看一個小時的電視。我和蘇沐秋兄妹交上了朋友,便理所當然地每次都和他們坐在一起。孤兒院有兩個值晚班的阿姨,高高瘦瘦年輕的那個心眼好,會給我們放少兒頻道的節(jié)目;矮矮胖胖年邁的那個心眼壞,才不顧我們喜歡什么,每天準時打開電視機看她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不是瓊瑤就是金庸。我不喜歡瓊瑤女郎的盈盈淚眼、默默無語,卻鐘愛金庸武俠世界里的漫漫飛雪、渺渺山河。蘇沐秋似乎也格外能與電視劇中的少年俠客共情,每天晚上都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為主人公的一舉一動而或歡欣或扼腕。因為他喜歡,所以沐橙也喜歡。白天時,我們便時常進行角色扮演的游戲:有時他是明教教主張無忌,沐橙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趙敏郡主,我是漢水舟上的周芷若;有時他是俠之大者郭靖,沐橙是古靈精怪的黃蓉,我是堅強仁厚的穆念慈……一切都以阿姨晚上看什么來決定。他總是趁阿姨不注意,一把抓起放在角落的掃帚,假裝自己是個不可一世的大俠,而沐橙總能得到一個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角色,我則笑著扮演他們的配角,心中卻也洋溢著滿足與幸福。我喜歡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后總有我的一整個世界。
我默然地吃完晚飯,簡單洗漱,回到客廳時見蘇沐秋仍然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這一回,屏幕上放映的是沐雨橙風的首秀。他的眼睛緊緊地追隨著沐橙操縱的角色,眼中星光閃爍,夾雜著心疼與欣慰兩種情緒。我安靜地繞到他身后,陪他看了一會兒。實在是支撐不住,卻也不舍得回臥室去睡。我躺在沙發(fā)上,便在榮耀游戲漫天的殺伐聲中漸漸沉入夢鄉(xiāng)。
我果然夢見了蘇沐秋,或者說我一直都以為方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一個短暫而迷人的夢境。夢中的我正在金庸世界的漫天飛雪之中,我在山頂遙望,望見了那灰白世界中的唯一的色彩。蘇沐秋便是我的世界唯一的色彩。我想要出聲喚他,可是他卻只留給我一個別無可別、離不能離的背影。
此情此景,忽然讓我想起了一首歌。它或許是金庸的某一部電視劇的片尾曲,哀婉低沉的女聲曾詠嘆著我并不理解的歌詞,在我稚拙的心中留下了難以捉摸的哀傷的漣漪。我記得她是這么唱的:“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我邁開步子去追他,哪怕翻山越嶺,我也想要追回他,想要追回我們曾經(jīng)存在的時空。
顧熙華是爺爺給我起的名字。在孤兒院時,我不叫顧熙華,名叫黨晴。
小小的黨晴很早就意識到,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可憐,但不可愛。
這并不是刻意的貶低。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們本就是一群棄子,有人先天殘疾,有人重病纏身,受盡冷眼,從未體會親人的庇護。我們是一群掙扎著生長的野蠻小獸,在孤兒院這個幽深的叢林中互相撕咬、物競天擇。哪怕是看起來最溫和良善之人,性子里卻也總帶了點陰沉。
但是偏偏蘇沐秋溫煦得像一輪太陽。
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從記事起便在孤兒院了,可蘇沐秋直到四歲才離開父母,和妹妹一起被孤兒院收容。所以,當我們被簡單粗暴地命名為黨華、黨明、黨澤時,蘇家兄妹卻有著動人的名字——沐秋,沐橙。在蘇沐秋早年的記憶中,仍有關(guān)于父親和母親的零星的片段。他從未埋怨過棄他而去的父母,而是扒拉著零星的回憶,學習父母的模樣照顧小小的沐橙。他替父母編造綺麗的童話,告訴沐橙父母只是化為了天邊的星辰,并不是有意要棄他們于不顧。在蘇沐秋盡心盡力的呵護下,哪怕沐橙在孤兒院記事長大,性子中卻也少有陰霾,仍是一派天真陽光,實是難能可貴。
我很羨慕沐橙。我時常想象著,如果我打從一開始也能有蘇沐秋這樣一個哥哥,那么或許我會成為一個更加討人也討鬼喜歡的小孩。有一回,或許是我前一晚睡得太多,腦子犯渾,一張開口便沒頭沒尾地對他說:“蘇沐秋,我也想當你的妹妹。”當時他扭過頭來,朝我瞪大了眼睛,看起來頗為訝異。還好,好脾氣的蘇沐秋并沒有罵我神經(jīng)病,他很快斂起眼中的驚訝,朝我溫和地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行啊,小晴妹妹。”
長大后,我無數(shù)次懊悔:為什么我這么早就自我界定了妹妹的位置,使得之后種種故事都無從展開。
孤兒院的所有孩子都喜歡蘇家兄妹,但偏偏我成了他們的密友,只是因為我在某一天冒冒失失地闖進他的房間,告訴他,我能看見他死去的母親。從那以后,我就跟蘇家兄妹熟絡了起來。我成了他們和他們母親之間的傳聲筒。沐橙毫無保留地相信我,蘇沐秋見我說的話對沐橙好,便也不加以阻攔。
認識了蘇沐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和他相同年紀,經(jīng)常同班上課。孤兒院里的孩子雖不同于院外,但卻也能夠接受基本的教育。除了文化課之外,我們還能修讀美術(shù)課、音樂課,甚至是電腦課。蘇沐秋很早便展現(xiàn)出了他的聰敏才干。當我靠著好心的鬼魂眾聲提點才能答完一張數(shù)學卷的時候,蘇沐秋在文化課上的成績已然一騎絕塵。每周三一節(jié)的電腦課更是他的最愛,我總能聽見蘇沐秋雙手靈活地在鍵盤上舞蹈,噼里啪啦的聲音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而我卻還艱難地低頭一個鍵盤一個鍵盤地找著字母。老師們都說,蘇沐秋這孩子聰明,到年紀了可以跟小萱一樣,送到外面好學校去讀書,以后準能考上個本科。
他們口中的小萱是一個長我們四五歲的姐姐。她是個水光瀲滟的姐姐,溫和可親,聰敏好學,大人和孩子們都很喜歡她。聽說她和寧副院長同一年來到孤兒院,那時尚自年輕的寧副院長甚至將她當成了半個女兒對待,給她冠上了自己的姓氏。于是,和蘇家兄妹一樣,這個名為寧萱的姐姐在我們一群黨姓的孤兒中顯得獨樹一幟。她是一個已經(jīng)半只腳踏出孤兒院的人,已經(jīng)考去了外邊的初中。誰都知道,之后她會考進最好的高中,會考進大學本科,會飛上枝頭變成鳳凰。阿姨們總說小萱肯定有出息,以后去大城市,然后再去外國,然后帶著大包小包的好東西回來看咱們。我們哪兒知道大城市和外國是什么模樣,還以為和《馬可·波羅行紀》中描繪的東方一樣遍地黃金,是個人間天堂。所以,我們這群孩子望著她,心中總會帶了點仰望神祇的崇敬。
蘇沐秋無疑會成為下一個寧萱,下一個走出孤兒院的驕傲。于是,我走在他身邊時,心中也多少帶了點仰慕崇拜的心態(tài),感覺站在他身邊的自己都變得熠熠生輝了。長大后我讀張愛玲,讀到《心經(jīng)》,看這頗為刻薄的上海女人寫道:“女人對于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我這才明白從一開始,我對蘇沐秋的情感便是要命的,是要一撞南墻不回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