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凌霜
我們在虹橋火車站出口見到了爺爺,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幾位瞧著面生的鬼魂。見他們一副仙風(fēng)道骨鶴發(fā)童顏的模樣,我立刻認出了他們是老余的師公、師父和師叔。照理來說,最為年長的應(yīng)該是那位師公。但是,由于他們都已化鬼,每個人瞧著都差不多年歲,我反而認不出哪個才是三人中的長輩了。
三位鬼爺爺熱情地招呼著蘇沐秋,用頗不標準的滬普連連感嘆說蘇沐秋長得和他爸爸很像。這實在是一種相當(dāng)奇妙的體驗——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甚至不在鬼世的青年,通過他人語言上的描述,竟又活生生地重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前。我想象著蘇沐秋父親的模樣,照他們的說法,他的父親也應(yīng)該是一位相當(dāng)英俊的青年,和蘇阿姨站在一起,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對頗為養(yǎng)眼的金童玉女。
可惜,不論生前還是死后,我們再也沒機會見一見他了。
趁著蘇沐秋和三位大師聊天,爺爺把我拉到一邊,讓我在手機上叫個車,定位到復(fù)興公園。原來,老余師門和爺爺一樣,也屬于滬派通靈師。其實溝通人鬼這個行當(dāng),早在先秦時期便已存在。由于商人好鬼,所以早先這一行當(dāng)?shù)膶W(xué)術(shù)重鎮(zhèn)便在今天的河南地區(qū)。哪怕后來歷史幾度沉浮,陰陽學(xué)者飄零各地,但若翻一翻他們的族譜,卻也大多都是中原人士。到了明清之際,中華版圖奠定,倒是不乏閩派藏派遼派百花爭鳴。而滬派則是非常晚近的一支流派,是在上海開埠后才逐漸形成的。滬派不僅繼承了中原人士的陰陽知識,也吸納了來自西方的神秘學(xué)知識,于是滬派人士自稱為通靈師,漸漸地在華東地區(qū)做出了名氣。據(jù)說,滬派的祖師爺便是一位顧姓地主,我們尊稱這位祖師爺為顧子。他甚至特地在當(dāng)時的法租界建造了一個私人花園,用以收留鬼魂、指導(dǎo)徒弟。庚子國變時,法國公董局強行買下了顧家宅花園以供法軍屯兵之用。還好,當(dāng)時有一位法國洋鬼與顧子關(guān)系甚好,便指點顧子和法國人周旋,終于得以在兵營一角保留了一處密屋用以溝通人鬼。法國撤軍后,顧家宅花園被公董局改建作了公園,從顧家宅公園到后來的復(fù)興公園,這座公園歷經(jīng)百年變遷,卻始終保留著一隅顧家密屋。如今四散在上海各地的滬派后人也大多都姓顧。于是,擁有這間密屋的復(fù)興公園可算得上是我們滬派通靈師的孔廟,被界內(nèi)人士稱為“顧廟”,爺爺剛收我為徒時便帶我去復(fù)興公園拜了顧子像。
老余的師公和師叔都是顧氏后人,七拐八繞,也能和爺爺攀上一點親戚關(guān)系了。
據(jù)他們說,當(dāng)年給蘇沐秋父親布陣的時候,正值時局動蕩,通靈師群體被打為牛鬼蛇神,遭到了很大的打擊,顧氏密屋也被年輕的小兵們砸得稀爛。他們怕惹禍上身,只能去了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外。如今過去六十年,局勢早已太平了,于是復(fù)興公園又一次成為了開陣的上乘之選。據(jù)說經(jīng)過百年積淀,復(fù)興公園內(nèi)的顧氏密屋是整個華東地區(qū)靈力最為充沛之處,也不再需要借助閃電的力量了。
我聽了爺爺這一番解釋,頓時之間信心大增,只覺希望又多了幾分。但爺爺很快又告訴我,現(xiàn)在還不能立即布陣做法,只是帶蘇沐秋去熟悉一下流程。他們通過在西藏游蕩的鬼魂,終于在林芝的一處森林內(nèi)找到了老余。老余這二十年雖說隱居山林,實際上也潛心于學(xué)術(shù)研究。他所研究的最重要的課題便是蘇沐秋父親的這個案例。老余實在是義氣,他一得到消息,連夜趕回了他在林芝買下的一棟小木屋,收拾了行李,帶上了幾位重要藥材,買了機票就往上海趕。從林芝米林機場到上海浦東國際機場沒有直飛航班,還得經(jīng)停一回,所以老余估摸著至少也得今晚凌晨才能抵達了。據(jù)說他帶回的藏藥有安魂穩(wěn)神的奇效,對蘇沐秋的這次陣法是大有裨益的。
老余比爺爺還大好幾歲,也不知道這猝然從林芝飛到上海,是否會對身體造成損傷。我心中隱然有愧。但是,想起蘇沐秋狀況緊急,倒也只得收起內(nèi)心的歉疚,泰而處之了。
我和爺爺搭上了快車,而蘇沐秋則由三位前輩領(lǐng)著先行前往顧廟。我們在雁蕩路下車,走進復(fù)興公園,繞過彩色噴泉和地毯式花壇,毫不愧疚地從馬恩雕像前走過,來到了顧氏密屋前。這座馬恩雕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奠基建成的,正好正對著顧氏密屋的大門口。我小時候不懂,長大了讀了些歷史和哲學(xué),才知道這是多么黑色幽默的安排。唯物和唯心在這片空間里以各自的方式沉默無聲地進行著拉鋸。據(jù)常住復(fù)興公園的鬼魂說,有的時候,馬克思和恩格斯自己的魂靈也會降臨這片土地,仰頭凝視著自己的雕像,輕笑著搖頭,眉眼間灑滿了自嘲。
我推門進屋,剛想邁步走進門,卻聽見里面?zhèn)鱽砹颂K沐秋的慘叫聲。
“啊啊啊——小晴,你不要進來!”
我愣在了原地,一時進退維谷。面前的屋子被罩上了一層黑色的簾子,我看不見里屋的狀況,也不敢擅動,急忙望向爺爺尋求幫助。爺爺一個箭步?jīng)_進屋內(nèi),問明白情況后,這才笑著掀起簾子走出門,讓我自己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先別管這里的事情了。
“那怎么可以!”我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拒絕,“是我告訴蘇沐秋可以救他的,我得陪著他,我得對他負責(zé)。”
爺爺笑得更深一些,看起來也更加意味深長。他推著我的肩將我推出了門,說:“伊不想讓儂陪著。”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爺爺?shù)脑挘匀粯O力地朝著簾子內(nèi)探著腦袋,想要沖破爺爺?shù)淖钄r走進密室瞧個究竟。
終于,爺爺拗不過我,自己也出了門,將大門在身后一關(guān),徹底阻絕了我的視線。老頭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終于是頗為艱難地開口,道:“布陣要脫衣服,伊不想讓儂看見。”
“……哈?”
我睖睜一番,身旁頓時響起了看熱鬧的鬼魂們細碎的竊笑聲。合著這些鬼魂方才不聲不響,就是為了看我這傻子的笑話?
“那這也沒關(guān)系啊……呃,這個,我和蘇沐秋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嘛,他什么樣子我沒見過……呃。”我越說越覺得自己底氣不足,最后甚至都輪不到爺爺再勸我,我自己便灰溜溜地轉(zhuǎn)頭離開了。古書上都說靈者形同醫(yī)者,醫(yī)者父母心,靈者也不遑多讓。然而,作為一名初長成的半吊子通靈者,我捫心自問,卻是問心有愧,實在是無法做到完全的心無旁騖。等我灰頭土臉地走遠后,只聽我身后的笑聲更加響亮了,甚至還夾雜著爺爺?shù)某靶β暋?蓯旱脑憷项^子!
我埋頭走出七拐八繞的花壇。我本來想在公園里逛逛,但瞧見不遠處有幾個中學(xué)生打扮的小孩正在四處分發(fā)問卷,我怕麻煩,便小心翼翼繞過那些小孩出了公園。四顧茫然之際,我想起不遠處的思南公館里有一家costa咖啡。想來蘇沐秋他們這一時半會兒也結(jié)束不了,我決定干脆去咖啡館坐著等他們。
我翻出手機,亮了隨申碼和行程碼,成功地走進思南公館。正要往costa咖啡走,卻陡然被思南文學(xué)之家門口豎立的易拉寶吸引了注意。海報正中央用一行優(yōu)美的字體寫著一句話——“愛情像公廁的玻璃窗一樣模糊。”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正好是思南文學(xué)之家每周一次的思南讀書會。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周末沒事偶爾也會來聽一聽,只是工作后便再也抽不出時間了。我走近細看,原來是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新書《成年人的謊言生活》的閱讀分享會。我還沒來得及讀這本書,但是卻完整地讀過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三位嘉賓里有兩位都是文學(xué)界的老熟人,但是第三位的名字卻十分陌生。凌霜,驕傲又潔凈的名字,海報上只是簡單地介紹她是知名女性主義博主。
我抬起頭,隔著公館模糊的玻璃窗,望向文學(xué)之家內(nèi)部的風(fēng)景。冥冥之中,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我推門走進了房內(nèi)。
活動似是已經(jīng)進入尾聲的觀眾互動環(huán)節(jié)了。一位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女孩對小說的結(jié)尾拋出了一個質(zhì)疑,正好扔向那位名為凌霜的嘉賓:“在東西方許多文明中,少女的身體都是一個具有神圣性的場域。然而,費蘭特似乎總在書中傳達這樣一個觀念:少女似乎只有通過自我褻瀆將自己的身體去神圣化,才能真正進入成年人的生活。請問凌霜老師如何看待這種情節(jié)處理呢?”
若是在別處,這樣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說出這一席話,總歸是語出驚人、大逆不道的。但是,在這個公館客廳里,在溫馨祥和的暖黃色燈光下,這一切卻被溫和地包容接受了。讀者中不乏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們卻也微笑著,看著女孩將話筒交給了主持人,而主持人又轉(zhuǎn)交到了嘉賓凌霜的手中。
凌霜接過話筒。我第一眼看見的是她的手腕。潔白無垢——這是我對她的最初的印象。這雙白皙修長的手握住話筒,然后清亮的聲線便被話筒放大,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要我評價費蘭特的這一番對少女身心的處理,我想,我只會給出四個字。”我的視線緩緩上移,最終定格在了那張端莊典雅的臉龐上,我無需任何力氣便能辨認出她,她始終是我心目中最為完美的少女。她笑了起來,笑時有梨渦淺淺,“石破天驚。”
是寧萱姐姐。
她簡單地陳述了自己的理由。她認為,這正是一種對傳統(tǒng)袪魅的行為。在傳統(tǒng)的規(guī)訓(xùn)之下,少女理應(yīng)純潔、無辜、天真又被動,她們只需要如裝束好的鈴蘭花一般,安靜沉默地等待男人來打開、來愛,不需要擁有自己的語言。然而,費蘭特筆下的少女卻是一股新鮮、野蠻的異質(zhì)的力量,帶著一股敲碎一切、破壞一切的勢頭。只有通過褻瀆沖擊破壞了傳統(tǒng),這群叛逆又勇敢的少女才能真正獲得對自己身體和對自己人生的主權(quán)。這是既驚人又感人的。她援引翻譯者陳英的評價,說:“在費蘭特筆下,少女的身體不是嬌弱的花朵,倒像一個戰(zhàn)場,要進行一場獲取主權(quán)的流血戰(zhàn)爭。”
說完這些,她又意猶未盡地旁征博引,提到伊迪絲·華頓的《純真年代》。她將這部作品評價為英美文學(xué)的一顆遺珠。在書中,作者華頓塑造了兩位女性角色,分別可以用兩種花來指代——黃玫瑰和鈴蘭花。就如同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一般,這兩組女性形成了一種鏡面的對比。然而,翻到最后一頁,卻發(fā)現(xiàn),在這種對于女性的傳統(tǒng)刻板印象之上,作者卻進行了一次反轉(zhuǎn):看似銳利標新的黃玫瑰實則溫和又守舊,而天真無邪的鈴蘭花卻是強大的狩獵女神。寧萱又笑了,她說,少女們對抗傳統(tǒng)的戰(zhàn)爭,早就開始了。
她放下話筒,現(xiàn)場響起了禮貌的掌聲。后來的幾個問題是面向其他兩位嘉賓的,她似是長松一口氣,眼神也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游移。
然后,她便望見了我。
她有一瞬的怔忡,而后和我一樣,不費任何力氣便認出了我。她彎起眼睛笑了,將耳畔的一縷碎發(fā)撥至耳后,梨渦淺淺,比我記憶中的少女更加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