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傳奇系列I 米爾伍德的賤民_第五章 瑞奧姆·娜梵德
吃過早飯后,莉亞會留出一些時間洗衣服,或者拍打已經醒好的面團,為晚上烘烤面包做準備。米爾伍德的圣學徒基本都會在房間里學習。大雨仍未停,很少會有圣學徒跑到外面。帕斯卡偷偷溜出廚房,跑到自己的臥室去了——她每天都要去十次,因為廚房里只有尿壺,她嫌惡心。莉亞終于等到了機會。門剛關上,她趕忙爬上梯子。
索伊睡著了,盡管剛才還在不停抱怨??墒窍惹罢f的襯衫連個影子都沒見著。莉亞找了半天,跨過依舊酣睡的索伊,爬上一只大木桶?!拔覝蕚淙ハ匆路苛耍涯愕囊r衫給我。”
“不?!?br/>
雨停了,天色漸亮,陽光透過窗戶射進閣樓的角落里,空氣里彌漫著的塵埃也清晰可見。他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皮膚黝黑,有些暗沉,下巴上胡子拉碴,不太光滑。眉毛上的繃帶又浸滿了血漬——看來需要換一根了。
“呃……你身上可真是難聞,吃點奶酪吧?!彼涯汤疫f給他。
他接過奶酪,正準備吃起來,又問道:“面包呢?”
“還在醒面團。把你的襯衫給我??纯茨切┪蹪n,真夠臟的。我現在要去洗我的裙子了?!?br/>
“你不用幫我洗襯衫。我在這兒不會待很長時間的。”
“這么臭的衣服哪里撐得過三天。我不會偷你的襯衫的。我可解釋不清楚?!崩騺喩斐鍪?,皺了皺鼻子,“我在這兒都能聞到這股酸味?!?br/>
他還有些猶豫。
“快點!帕斯卡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彼龥_他打了個響指。
他咬牙切齒,怒氣沖沖地說道:“好吧。你轉過去?!?br/>
莉亞覺得他精神失常。他好歹是一個騎士——或者說護衛(wèi)——隨便是個什么,在她面前怎么如此靦腆。突然,她注意到他的衣領下閃過一道銀光,之前她并沒有發(fā)現。
“你穿的是銀絲軟甲!你也是圣騎士?”
他閉上了眼睛,臉上的表情活脫脫像是連皮吞下了一整個檸檬。雖然氣得發(fā)抖,但還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睜開眼,不滿地看著她,“你不是個賤民么,怎么知道這些事情?”
鑒于他們現在的地理位置,他的反應的確有些蠢?!跋壬@里是米爾伍德大教堂。每過兩周,圣騎士就會到訪。我們還有自己的銀匠,有獲得資格的圣學徒,便可以為他打造一件銀絲軟甲。其他的圣學徒,還可以通過繼承……”
“對,父親傳給兒子。我這件是我父親的?!?br/>
“你現在穿著他的衣服,就說明他要么已經去世,要么年紀非常大了?!?br/>
他的臉沉了下來,“不準如此輕慢死者。”
“怎么?怕傷了他們的感情?可以把你的襯衫給我了嗎?如果這個頭銜會給你帶來麻煩,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是圣騎士的。”
他解開衣襟前的帶子,脫下銀絲軟甲,扔給莉亞。這件銀絲軟甲非常漂亮,做工精美,比米爾伍德自制的銀絲軟甲要好上許多。那些微微閃著光的鎖鏈從脖子那兒一層層垂下來,延伸到前臂。包邊上面刻著兩個正方形互相交錯而成的八角形標記,莉亞在他的劍柄上也見過這個標記。包邊的下面還綴著流蘇。
“別這樣看著我,”他的語氣有些生硬,“把襯衫上面的臟東西都洗干凈,然后還給我?!闭f完,便一頭扎進窗臺下的陰影中,用力抱緊雙臂。窗外的陽光讓莉亞睜不開眼睛。不論他做什么動作,銀絲軟甲都沒有發(fā)出任何金屬的碰撞聲,反而如絲衣一般柔順。如果圣騎士穿戴了銀絲軟甲,就說明他可以聽見靈力的低語,并且通過考試,獲準進入大教堂內部的圣所。
莉亞一邊往回走,一邊將襯衫疊好,然后轉過身看著他,“既然你是一個圣騎士……你應該可以到大教堂尋求庇護。沒有人能強制你離開,即便國王也不可以。大教堂自古以來便擁有這個特權。你不知道嗎?”
他依然沉默著。
莉亞轉過身,往梯子那兒走,盤算著是不是在洗衣服的時候,往里頭加點菘藍,讓襯衫變花,才能出口惡氣。正往下爬的時候,聽到他小聲咕噥著些什么,但是聽不清。
莉亞從閣樓下的櫥柜里拿出一條索伊的裙子,連同自己那條臟兮兮的裙子一同扔進籃子。她自己那條裙子上面的嘔吐物和護衛(wèi)襯衫上的也差不離了。她從掛鉤上取下自己的藍色斗篷,把斗篷的帽子翻上來,蓋住亂蓬蓬的頭發(fā),挎起籃子,走進雨中。
空氣里透著陣陣寒意,夾雜著細細密密的雨絲。她走下通往宅邸的石徑,踩過又濕又軟的草坪,然后又取道另外一條石徑,往蘋果園的方向走去。到了園子里的時候,鞋子上早已糊滿了爛泥。從前,她總是害怕去洗衣房。但是今天,一切都猶如新生一般,讓她興奮無比。要知道,現在有一個護衛(wèi)藏在大主教的廚房里!而且國王的治安官正在搜捕他!天上烏云密布,連花朵都仿佛暗沉了下來,可這些都不能平息她內心的激動。莉亞邁開大步,盡力在淋濕前走到洗衣房。她暗自高興,帕斯卡雖然謹慎,但是她天天這樣。莉亞知道她沒法爬上閣樓下的那把梯子。三天其實不長,給那個護衛(wèi)送點吃的也并不難?,F在她讓他又是吃又是住的,到時候不
知道他會給什么獎賞。
正走著,莉亞透過雨簾看到了大教堂的回廊。圣學徒都在里面上課?;乩群痛蠼烫玫乃亩聣κ瞧叫械摹厦鏇]有塔頂。四根廊道砌上平頂,以花園為中心,圍成一個正方形。出入口的門一直都鎖著,不準幫工進入,因為圣學徒在進修的時候,會用到非常昂貴的金屬。每到下課,或者雕刻結束的時候,圣學徒才可出門閑逛,時不時捉弄一下幫工,總之就是不讓別人好過。
只有在這個回廊里,男孩女孩才可以了解閱讀的秘密,學會雕刻一卷又一卷的圣書。每個人對這些秘密都守口如瓶。莉亞望著回廊,從小到大,她嫉妒能走進這里的每一個人。她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本圣書,可以在上面雕刻古代文字,一邊閱讀,一邊聆聽來自遠古時代的聲音。
米爾伍德的洗衣房小小的,四周沒有墻,只用六根結實的立柱支撐,上面用木板架起一個斜面的屋頂,可以防雨。屋頂面積很大,足夠大家在洗衣房躲雨,因為下雨在大教堂這兒是常事。屋頂連著一根泄水道,雨水可以通過這根管道排進濕地。起初,莉亞料想洗衣房應該沒人,可她聽到有人在那兒哼歌。定睛一看,居然是瑞奧姆,她沮喪極了。
瑞奧姆十七歲,是個浣衣女。莉亞從來不相信她這種喜歡八卦的姑娘。她說起別人來毫不留情——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比如,她剛在人前夸一個姑娘刺繡的手藝怎么怎么精湛,轉過身,又在人后嘲笑這姑娘的辮子編得怎么怎么難看。
這樣的事情,莉亞碰到過許多次了,不過她很少成為瑞奧姆嘴里的那個倒霉鬼。當然,她偶爾也會譏諷莉亞,怎么長得比其他同年的姑娘要高一些;又或者是,她的頭發(fā)既不是棕色,也不是黑色,反而是干枯的亞麻色,而且又卷又亂——當然莉亞對這兩點無能為力。對付瑞奧姆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她的奚落和贊美,什么都別指望。莉亞走進洗衣房,放下籃子。脫下斗篷,甩了甩帽子上的水,把它掛在一根立柱的鉤子上。這樣,在她干活時,斗篷就可以晾干。
瑞奧姆正坐在靠近水邊的石階上,搓著一條長裙,隨后把裙子浸入水里漂洗。她滿手都是泡沫,皮膚已經起皺了。撈起裙子后,又把裙子扭起來絞干水,一連串動作和扭雞脖子如出一轍,隨后再把裙子抖開,又絞一遍。她的雙手力氣很大。莉亞曾經親眼看到她在一個姑娘身上直接擰出一個烏青塊,那姑娘痛得眼淚直流。
“你好?!崩騺喯胱屓饖W姆知道她也在邊上。
沒有回應。莉亞早就料到了。
她跪在另一頭,就在瑞奧姆的斜對面。莉亞從籃子里拿出滿是污漬的裙子,浸到水里。因為下雨,石頭水槽幾乎都滿了。每到夏天,老師或者大主教會用靈石召喚出水。一次偶然機會,莉亞和其他幫工便看到了這個過程,那些幫工都看呆了,不停地倒抽冷氣?,F在,莉亞看著那塊靈石,上面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毫無生氣,也沒有發(fā)出任何光亮。可是,即便莉亞跪在那兒,離它有好幾步遠,卻依然能感受到沉睡在石頭內部的那一股強大的力量。她現在還不能喚醒這一股力量,至少當著瑞奧姆的面不行。
她從木桶里拿出一塊肥皂,在衣服上不停拍打,同時不斷翻動衣服,用肥皂再搓一遍后,便跪下來,就著石頭搓起來。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洗衣服,完全忘記了瑞奧姆,只希望她快點離開。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教堂的男孩子們從來都不知道瑞奧姆有多么惡毒。他們都爭著幫她拎籃子,莉亞覺得煩透了。他們還會在瑞奧姆面前,一步跳過井眼,好博取一個薄情的笑容。去年夏天,瑞奧姆拿了一根皮繩串上一塊光滑的河石,戴在脖子上。有個圣學徒也會自制這種不長不短正好能圈住脖子的項鏈,再搭配同寶石一樣閃閃發(fā)光的墜子。瑞奧姆顯然是依樣畫葫蘆,但是賤民也只能學到這一步了。漸漸地,這種項鏈便在洗衣工當中流行了起來。然后廚房的幫工也開始跟風——當然莉亞和索伊除外。男孩子們便開始打磨皮革,或者到河里找石頭。有些女孩子不顧一切地想得到這種項鏈,男孩子也屁顛屁顛地幫著找材料,實在是有夠蠢的。
過了一會兒,莉亞聽到瑞奧姆把濕衣服折起來,堆進籃子里。雨水不斷滴在水槽里,頭頂上方的木梁上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諝饫飶浡还煞试砗娃挂虏莸奈兜馈K灶欁缘乩^續(xù)搓著自己的裙子,一會兒絞干一會兒漂洗。瑞奧姆正準備走的時候,又停下了腳步。
“我知道,誰會在圣靈降臨節(jié)集會上邀你跳舞。”瑞奧姆說道。
真想咒她,莉亞有些陰暗地想著。“嗯?”她假裝自己不在意,但心里仍不痛快。
瑞奧姆把籃子挎在身體的一側,“誰都知道,肯定是那個最無聊的尼沙·杜爾登。只會讀書,逮著機會就和姑娘打招呼。他說他走在回廊里的時候,只和姑娘打招呼,從來不和男孩子打招呼。但是他還是會問候我們的,即便我們都是賤民??磥?,你籃子里的是他的襯衫。是他讓你幫忙洗的嗎?他付你錢了?還是你就是做好人幫個忙?”
莉亞擦了擦額頭,腦袋飛快地轉起來。瑞奧姆其實是對著她嘲笑杜爾登。他是一年級
的圣學徒,盡管十三歲了,但無論是個頭還是外表,看上去像只有十歲。他是大教堂里性格最好的年輕人,考慮周全,待人友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不管這個人是賤民,還是老師還是其他圣學徒。莉亞喜歡杜爾登,他會解釋給她聽詞語的真正含義。當然他不會教她怎么雕刻,但是他從來不介意同其他人分享知識。
“不管誰請我跳舞,我都會很高興的,”莉亞打了個哈欠,“杜爾登很慷慨。我才不會因為他是個圣學徒,就覺得不好意思?!彼蛋迪M饖W姆不要把襯衫翻出來,因為她很快就會發(fā)現這件襯衫對杜爾登來說,明顯太大了。
“是,但他還是個孩子,那么小。你們兩個人在一塊,真是太滑稽了。他站在你邊上,就和一根棍子似的這么矮。莉亞,你太高了。男孩子才不喜歡比他們高的女孩子呢。你有大主教這么高嗎?我覺得差不多。”
莉亞把裙子又絞干一遍,更加用力地搓起來?!耙悄阒烙惺裁春棉k法,可以不長這么高,就勞煩告訴我,我很樂意?!?br/>
“你這么高,大概只會有一兩個高年級的男孩子會可憐可憐你。但他們也不會和你跳舞。老師要求他們請我們這樣的女孩子跳舞。你太瘦了,不然就能冒充十六歲的人。帕斯卡每天晚上都給你吃奶油醋栗泥么?在她手下干活實在太恐怖了?!?br/>
“帕斯卡對我很耐心?!鼻竽懔耍饖W姆,趕緊走吧。把話說完,你就趕緊走吧!
“帕斯卡一開口就罵人,才吐不出什么好話。誰都知道,都不用我說。今年,她有沒有讓你為五月柱舞會準備?還是她在忙著準備做買賣的東西,完全沒時間教你?”
“瑞奧姆,我很早就知道五月柱舞會了。”莉亞氣得全身汗毛豎起,拼命絞干裙子里的最后一滴水,恨不得現在就飛回廚房。
“真的?誰教你的?還是你在賣蛋糕的時候,偷偷看著別人跳舞就學會了?又或者是優(yōu)雅的帕斯卡拉起你的手,手把手教你的呢?我還真想看你們兩個跳舞的樣子呢!”
莉亞回頭看著她,怒火中燒,感覺自己像被一只烏鴉啄來啄去。瑞奧姆就是有本事讓人覺得自己又蠢又笨,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擱。莉亞沒有告訴她,其實在她十歲的時候,喬恩·亨特就教她跳五月柱舞了。他還教她射箭,命中園子里的蘋果。莉亞甚至可以完美地復制帕斯卡的拿手菜——奶油醋栗泥。
“那又是誰教你跳舞的?”莉亞試著調轉話頭。
瑞奧姆抱起籃子,擱在自己肚子那兒?!案裉孛鬟€沒去學打鐵之前,有一個男孩子教我的,他現在已經是村子里的鐵匠了?!彼难劬﹂W爍了一下,像是沉浸在那些如糖漿一般甜蜜的美好回憶中。隨后,這份甜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副調皮的表情,“反正你說隨便哪個做舞伴都可以,那我讓格特明和你跳舞怎么樣?”
這個問題擺明要激怒莉亞,大教堂里還有誰不知道她和格特明是死對頭。
“還是不要了吧。我從來不怕他,他應該還沒有原諒我吧?!逼鋵嵗騺喰南?,他這么橫行霸道,我才不會原諒他。
瑞奧姆剛要離開,又站住了。她從自己的籃子里翻出一把薰衣草,扔進莉亞的籃子。“你身上一股怪味。像是小豆蔻還是醋和香煙混在一起的味道。要么在晾干襯衫以前,把薰衣草夾在襯衫里。要么把襯衫和薰衣草掛在一塊兒晾著。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這么做,他應該會感謝你的。”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狡猾的笑容,便走入雨中離開了。
瑞奧姆走后,就剩莉亞一個人,她從籃子里拿出那一束散發(fā)著香氣的紫色花朵,覺得應該提醒杜爾登,他也好在瑞奧姆嘲笑他的時候有點準備??蛇@也意味著,她今天還得再撒一個謊。莉亞心里又是挫敗,又是窘迫,氣得不行,恨不得捏碎攥在手里的花朵,然后扔掉。但最終她也沒這么做,而是把花朵輕輕放在籃子底部,帶上洗好的裙子走到靈石那兒。
靈石有許多功能,取決于它們是怎樣被雕刻出來的。廚房里的靈石,可以從嘴巴里吐出火舌。洗衣房的這一塊可以流出水來,還有一些則可以發(fā)光。它們表面的圖案千奇百怪——有些是獅子或者馬,有些是男人或者女人,還有些是太陽或者月亮——每一塊都有不同的臉,表情也截然不同。有些兇神惡煞,有些膽小害羞。有些看上去很溫順,有些則很愉悅,還有一些充滿痛苦。每一塊靈石都會表現出一種情緒。
莉亞看著這塊靈石,上面雕刻著一張女人的臉,臉上帶著那種充滿好奇的無辜表情。她從不當著別人的面使用靈石,只有獨自一人或是索伊在身邊的時候才會使用。因為只有圣學徒或者圣騎士可以通過靈力,召喚出它們的力量。她盯著石頭上的眼睛,集中自己的意念。石頭上的眼睛開始泛紅,水便從嘴巴里地流了出來。水很燙,蒸騰出的水蒸氣從洗衣房里往外冒,好似春天早晨的薄霧一般。莉亞一邊搓著衣服,手也被燙疼了??墒?,熱水能把臟衣服洗得更干凈些,也更省時間,比泛著一股酸味的冷水好多了。
只有圣騎士和一些圣學徒可以駕馭大教堂里的靈石。
還有一個人也可以——那就是莉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