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
騎射,是世家子弟必修的一項內(nèi)容。
不過他們主修的部分在于姿勢的美觀,動作的流暢,一套流程下來行云流水,衣袖飄飄然,頗有名士氣度。
而阿昭對此,十分地看不上。
按他的話來講,戰(zhàn)場上哪里有時間給你束發(fā)整衣,擺好姿勢?敵人不會等你準(zhǔn)備好了才展開攻擊,武藝就是為了讓你在危機時刻能更好的保護自己,而不是像個開屏的孔雀一樣任人觀賞。
于是,他給虞喬展示了一下他的箭術(shù)。
百步之外,可穿楊柳葉。
虞喬當(dāng)時雖然表面不顯,其實還是很心服口服的,他心中猜測此人應(yīng)該真上過戰(zhàn)場,不然難以解釋男人一身洗不掉的血氣硝煙味,危險又誘惑,如修羅在世。
虞喬有些好奇阿昭究竟強到什么地步,不過他深知交淺言深的道理,沒有貿(mào)然詢問,可過不了幾日,機會便自動送上門來了。
那一日午休時分,虞喬在假山后一流亭中,和白少謙一同下棋。
少年穿了一件淺藍色長襟,顯得肌膚像白脂玉一般溫潤,秀美的面容因為見了友人,帶著淡淡的笑意,更添三分顏色。白少謙縱然不為容色所迷,視紅顏為枯骨,看在眼中也免不得幾分贊嘆。
近段時日相處下來,他也算是了解這位大名鼎鼎的虞一郎,看似矜持優(yōu)雅,無所不能,私底下可嬌氣可小心眼了。虞喬打小嬌生慣養(yǎng),吃穿用度都是有人精心準(zhǔn)備好的,連衣服都有人幫他穿。平時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得特別正常,一到私下就原形畢露了。
一旦他把白少謙當(dāng)成朋友,他們的相處模式就變成了這樣。
“少謙兄,我們來下棋吧。”
“好的虞弟,椅子有點臟別坐,我?guī)湍悴烈幌隆!?br/>
“少謙兄,我去后山摘了新鮮的橘子。”
接過——仔細洗干凈——橘肉一瓣瓣掰開——遞過去:“給。”
“謝謝少謙兄OvO。”
“無事,我這里還有葡萄,剝好皮給你吃。”
“好噠。”
白少謙家貧,打小獨立慣了,做家務(wù)是一把好手,天生就很會照顧人。他比虞喬大三歲,又鑒虞喬實在善解人意(在他面前),平時相處中忍不住就把他當(dāng)?shù)艿軄韺櫍鞣N操心照顧。
小孩子,嬌氣一點怎么了。白少謙覺得自從他發(fā)現(xiàn)王余連指甲都不會剪之后,他對那些高冷的世家子弟就直視不起來了呢。相較之下,虞喬只是嬌慣一點,簡直是個小天使啊!
虞喬沒有同宗兄弟姐妹,加之對白少謙很有幾分敬重,時間久了不免露出點本性,對這個穩(wěn)重的同齡人好感度滿滿,偶爾還會撒撒嬌賣賣萌,搞得他真正的表哥吳辰很吃味。
吳辰:qaq表弟你不要哥哥了么?哥哥是愛你的啊!
“少謙兄,我贏了。”虞喬放下最后一子,笑意盈盈地看著白少謙,后者贊嘆道:“虞弟的棋風(fēng)步步緊扣,我自嘆不如。”
“是少謙兄你的棋路太正了,容易被人下絆子。”虞喬道:“近日王余他們有為難你么?”
“王兄雖然脾氣暴烈,卻是光明磊落之人。”白長謙道:“那日是我莽撞,他一時氣急也是情有可原。”
“別這樣說啊,我可是等著十年后他給你當(dāng)幕僚呢。”虞喬笑吟吟地望著對方好看的眼睛,語氣卻悄然凝重,認真道:“少謙兄,待你從書院學(xué)成之后,你打算上哪里任職?如果你要來京城,我們可以一同前去。”
白少謙搖搖頭,露出幾分洞察的笑意:“多謝虞弟美意了,京城繁華,不缺我一人,我打算去郊外偏遠之處,怕虞弟不適應(yīng)那里的氣候。”
虞喬臉色不由變了:“你這是為何?郊外雖然容易積攢資歷,可你在那舉目無親,出了事情何人可保?京城有我為你做舟,以你之才學(xué),不到十年,必可升上四品之位!”
他的語氣十分急切,卻全然是出自一番好意。白少謙聽的出來,既有感動,也有無奈。
“虞弟是一番好意,可......”他頓了頓道:“我的目標(biāo),從來不是位極人臣啊。”
“我家貧,幼時見過不少流亡饑荒,亂世時,百姓命薄,只得人吃人才能活下來。我有幸得了貴人幫助才能活到今天,可我不敢想象,不能忘記,這世上還有如我當(dāng)年那般,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
“所以我愿去荒遠偏僻處,盡微薄之力,讓貧民能飽食,免于挨餓疾病。”
“這才是我想做官的原因。”
虞喬沉默了許久,忽然感慨道:“少謙兄,你有圣賢之德啊。”
“我一直以為世上不會有你這樣的人,但今天我親眼見到了。”
“少謙兄,我敬佩你的理想,但我不認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實現(xiàn)。一個人的能量有多大,取決于他的地位有多高,手中掌握的權(quán)力有多少。你為官一地,只能造福一地,只有爬到最高處,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我會回京城,繼我父親之位,位極人臣,一展雄圖大志。而你,會去鄉(xiāng)野之處,教化當(dāng)?shù)匕傩眨蛊涿馐芗部嘀疄?zāi)。”
“沒有人能說我們誰對誰錯,只是道不同罷了。”
“少謙兄。”虞喬笑著抬起眼,眼中閃動著明亮的野心和驕傲:“要不我們來打個賭,像你和王余那樣,看看十年......不,五年之后,你和我能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白少謙無奈的搖頭,終是拗不過道:“賭約是什么?”
“五年之后,我們在淑山書院再聚,到時候自有分說。你要是做到了,你就帶一壺你親自泡的青梅酒來,我要是做到了,我就帶我家珍藏的百年老釀來,喝個盡興。”
白少謙道:“那我豈不是便宜占大了。”
“是少謙兄你的話,又有什么關(guān)系。”虞喬心情很好地站起來道:“外面怎么這么喧嘩,阿昭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去看看。”
少年步伐輕快地離開了,白少謙坐在原位,看著棋盤發(fā)了會怔,輕嘆了口氣,對假山后道:“不知閣下是何人,但偷聽他人談話并非君子之舉,還請快快離去。”
他聽力一貫敏銳,剛剛就發(fā)現(xiàn)假山之后有動靜,不過念在他們談話也無敏感內(nèi)容,虞喬又心眼特別小,被他發(fā)現(xiàn)了那偷聽者肯定吃不了兜著走,所以現(xiàn)在才出言示警。
假山后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出乎白少謙意料,那人竟然徑直走了出來。而且一眼望去,腰如扶柳,面如芙蓉,竟是個年輕姑娘。
淑山書院是收女弟子的,只是和男學(xué)生相比人數(shù)遠遠不夠,所以僅有的幾位大家心中都有映像,白少謙一眼就認出,這是世家楚家的嫡女,楚寧玉。
他頓時有些頭痛起來,雖然和虞喬關(guān)系甚篤,但白少謙對大多數(shù)世家子弟的脾氣不敢恭維,這又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話都不好說重,萬一惹出了什么事,豈不是毀了人家名節(jié)?
尚未想好對策,楚寧玉卻徑直走來,在他面前三步前停下,然后躬身拱手,行了個再標(biāo)準(zhǔn)不過的大禮。
白少謙一時間被嚇到了,連連擺手:“楚姑娘,使不得,使不得。”
楚寧玉垂下頭顱,十分恭敬地道:“剛剛我無意間闖入后山,偷聽到二位談話,白郎君為我掩飾過去,此為一恩,我久慕白郎君品德才華,在平日課上收益良多,此為二恩。白郎君多次施恩于我,我自當(dāng)鳴謝。何況我即知您之志向在天下蒼生,有德于民,您自然當(dāng)?shù)闷鹞疫@一拜。”
少女聲音柔美,卻堅定異常,如金石之音鏗鏘有力。遠遠超出白少謙對世家子弟的臆想,他不由大為吃驚,卻也第一時間立刻道:“姑娘不必如此,我只是心有所感罷了。”
楚寧玉昂起頭,她容貌秀美,體態(tài)婀娜,一雙眼睛卻如寒星點綴,清亮堅定。白少謙和那雙眼睛對視,一時間看入了迷,等反應(yīng)過來時少女已經(jīng)紅暈滿面。他也紅了臉,訕訕道:“抱歉......”
楚寧玉垂下眼睛,聲音細如蚊蚋:“所以......我以后想和白郎君一同探討功課,望白郎君不要嫌棄。”
白少謙心中一動,道:“不必多禮,你可喚我......少謙。”
后山發(fā)生的事情,虞喬不是很清楚。因為待他走到一半就被人截了,來找他的人慌不擇路,說周霖和他手下的人鬧起來了。
世家從來不是鐵板一塊,虞家這么多年獨占鰲頭,自然有人不服。周家便是其中之一,周霖是周家繼承人,和虞喬同齡,兩人一直被拿來比較。比來比去,周家是越比越憋屈,回去可勁教訓(xùn)兒子,導(dǎo)致周霖對虞喬的恨意比海還深。想盡了辦法給他找不痛快。虞一郎這回難得帶了個親近的侍從,周霖早就想教訓(xùn)兩下,這天恰好碰到虞喬和阿昭分開,便立刻找上門去。
虞喬聞言,直接就怒了,還是那句話。別人招惹到你手下的人,就是在打你的臉。虞喬怎么可能容許有人挑釁他的威嚴,當(dāng)下就氣勢洶洶的沖過去了。
他雖惱火,卻也有幾分擔(dān)憂。周霖身邊帶的那名侍從身強體壯,是武夫出身,下手一貫狠辣陰毒。阿昭要是真和他起了沖突還不知道誰會受罪。
虞喬面上風(fēng)平浪靜,心中卻波濤洶涌,他沖到事發(fā)地點,卻發(fā)現(xiàn)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人人面上帶著驚嘆之色。他扒開人群,朝里望去,一時愕然。
男人上衣被甩到地上,露出赤/裸結(jié)實的胸膛,汗水成粒在肌肉上滾動,眼神冷酷,呼吸平穩(wěn)。對面的周家侍從卻氣喘吁吁,左臉腫了一大塊。
阿昭似笑非笑地抬眼,下一秒直接出拳!他的拳法樸實無奇卻武得虎虎生威。一拳下去,骨頭斷裂之聲清脆響起,周家侍從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再無還手之力,被男人一下掀翻在地,他身材精干,一番打斗后荷爾蒙彌漫開來,惹得不少人面紅心跳。
圍觀的學(xué)生不約而同地發(fā)出贊嘆之色,世家膜拜家世,同樣也膜拜強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男人身手非凡,已經(jīng)有人猜測這是虞家刻意為繼承人培養(yǎng)出來的高手,不然怎能解釋那種迎面撲來的氣勢。
虞喬輕咳了一聲,生生把心中的悸動按下去,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對著目呲欲裂的周霖冷淡道:“你挑釁我的侍從,是你家人的授意?”
周霖氣得眉頭都豎起來了:“虞喬,你別落井下石!”
“我這是實話實說,沒有這個本事,就別有這個心。”虞喬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周大人近日在京城頗為不順吧?”
周霖一噎,想要翻臉,硬是忍了下去,對地上侍從一揮衣袖,怒罵了一句廢物,轉(zhuǎn)身狼狽離去。
虞喬冷笑了一聲,三言兩語打發(fā)了那些過來搭訕的學(xué)生,示意阿昭和他離開,待走到隱蔽處,他冷淡高傲的臉才徹底垮下來,沖男人怒道:“你干嘛不來找我!非要自己和他對上?”
阿昭不料他翻臉比翻書快,莫名其妙道:“我替你出頭還得罪你了?”
“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問題,周家和我家不對付許久,想搞到你頭上,容易的很。你不要這樣莽撞,面上都過不去。”
虞喬的意思其實是關(guān)心,可他拉不下臉,聲音又冷。阿昭會錯了意,他本身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當(dāng)下就冷笑道:“還怪我魯莽?你當(dāng)時在哪里?”
“我在和少謙兄下棋啊。”虞喬自然道:“下棋要聚精會神集中注意力,我下完了才知道這事的。”
阿昭頓時一團火堵在胸口,他道:“你很喜歡白少謙?”
“少謙兄品德高尚,才華出眾,乃世間罕見的剔透之人,與我趣味相投,我自然很喜歡他。”虞喬喟嘆道:“可惜他無心于功名之事,不然我必會助他一臂之力,和他在朝野上攜手共進。”
這還扯上攜手共進了!
男人氣得不輕,他脾性桀驁冷酷說一不二,從來沒人敢當(dāng)面這樣不領(lǐng)情,二話不說冷哼一聲,直接轉(zhuǎn)頭就走了,把虞喬一人丟在原地。
虞喬:??????
他也是莫名其妙!也生起氣來,虞一郎是好脾氣的人嗎?一直只有他甩別人的臉,哪里有過被甩臉的經(jīng)歷。何況他覺得自己一點都沒說錯,你生個錘子的氣?
神經(jīng)病。
他憤憤一甩衣袖,跺腳走了。
當(dāng)天,虞喬和阿昭陷入了冷戰(zhàn)。
冷戰(zhàn)維持了差不多......三個時辰。
到了旁晚,虞喬首先就很不自在了,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dāng)時說話確實有失妥當(dāng),人家維護了你的臉面,你還要批評手段太過,這有點說不過去。而且男人畢竟是他的理想型,沒人能和理想型慪氣慪太久的。
他回憶了一下今天看到的八塊腹肌,精悍身材,臉上頓時升起紅暈,覺得節(jié)操這東西,偶爾丟一下也沒關(guān)系。于是靜悄悄地去了小廚房,靜悄悄地端了一盤水果出來。
阿昭同時也在反思,你說你多大個人了,還和一孩子計較,至于嗎?而且那孩子長得那么好看,柔柔弱弱的,生起氣來說不定還會哭呢,光是想一想虞喬哭的樣子,男人就渾身都不自在了。
他越想,越?jīng)]什么火氣了,這放在那群被他一言不合就往死里削的兄弟眼里,恨不得嘔出一口血來,什么叫見色忘友,你這也太雙標(biāo)了吧?
這時,一盤削的整整齊齊的水果被擺在了眼前。阿昭抬眼一看,就看到小少年站在他面前,垂著眼睛看他,特別可愛,特別委屈。
阿昭:!!!!!!
虞喬:委屈巴巴.jpg
男人頓時什么都不氣了,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簡直是個畜生,把人家好好一孩子欺負成這樣了,完全忘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因為所以。
他一時激動,立刻握住虞喬的手道:“你怎么自己去削水果呢?萬一切到了怎么辦?有沒有受傷?”
虞喬:......其實這是小廚房削的,我只是負責(zé)拿過來。
不過他覺得這也很能表達他的誠意了,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男人的噓寒問暖。
阿昭望著燈下少年如花似玉一般的容顏,一向剛硬的心無可奈何地軟下來,他覺得自己栽了,還栽的不輕。偏偏還心甘情愿,樂意至極。
他帶著笑意道:“我今天替你出了氣,你有沒有考慮怎么獎勵我?”
虞喬瞥眼看他:“你想要什么?”
男人低笑了一聲,緩緩道:“一直叫你小公子也不是個事兒,我給你起個只有我們倆才知道的名字,就叫你——喬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