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風(fēng)酥軟，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闊水，平緩緩地流向南方。</br></br>“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癲狂柳絮隨風(fēng)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首《絕句漫興》為杜甫困居蜀中時所作，專道人事興廢、去留難知之意。吟者乃是江邊一名老儒，他兩鬢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而去了。</br></br>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許久，聽這詩句，瞅了瞅滿樹瑩潤潤的花朵，驀地焦躁起來：“這一林子鳥花！一個個裂著嘴，笑得好不厭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樹落花如雨，一只鳥兒驚得躥上天，啾啾盤旋。</br></br>那老儒聽到動靜，回頭一瞧，只見不遠(yuǎn)處蹲著個黑漆漆的物事，一對銅鈴大眼泛著綠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時，卻不見半個影子。他呆了呆，驀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撲跌轉(zhuǎn)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撲通一聲，扎進(jìn)齊腰深的漢江水里。</br></br>桃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雖然簡陋，倒也軒敞，店前一名伙計(jì)正打呵欠，聞聲睨著叫聲起處，冷笑道：“這葉老頭又發(fā)癲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個伙計(jì)笑道：“該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們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讀了一肚皮，卻連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緊！”眾伙計(jì)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聽這些風(fēng)流事，俱都笑起來，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說起來，葉老頭縱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卻瞧過，俊得真不成話！現(xiàn)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個有福的受用了。”一個伙計(jì)打趣道：“說起這等福分么，你灰孫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樓梯上天，沒門啊沒門。”那伙計(jì)被他當(dāng)眾一臊，臉漲通紅，冷笑道：“不消說，咱倆是烏龜笑鱉爬，彼此又彼此…”話未說完，忽聽屋內(nèi)傳來一聲吆喝：“伙計(jì)，再上一壇酒！”那伙計(jì)一驚，將臟兮兮的抹布在肩頭一搭，換過笑臉，道：“來哩來哩。”轉(zhuǎn)身帶起一陣風(fēng)，蕩過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寫著“宜城老店”四個隸字。</br></br>店內(nèi)滿座，熱鬧非凡。一個虬髯漢子接過酒壇，篤地?cái)R在桌上，滿桌的碟兒碗兒哐啷亂跳。他擺好兩只青花大碗，斟滿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想那‘沒風(fēng)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么角色，一見云大俠的帖子，都有說不出的恭謹(jǐn)，就連我韓錚一個遞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兒貴氣…”說著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br></br>桌對面那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后，世間再無英雄。云萬程召集這個會，也算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笑道：“羅老哥，常言道‘英雄輩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俠也稱得英雄。且算算，咱們一人抵得十來個韃子，這幾千名豪杰聚在一處,還不給他來個直搗黃龍么？”說到興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頃刻連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br></br>那羅姓漢子若有心事，五指敲著瓷碗邊，長嘆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羨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干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dú)斗。依我看，韃子兵委實(shí)厲害！”</br></br>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道：“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么多年，又能怎地？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鳥來？”羅姓漢子眼皮一耷，伸手扯開衣襟，但見一道黑漆漆的刀疤從他心口拉到腰際，苦笑道：“在合州時，‘鎮(zhèn)岳將軍’宗浩，‘亂云槍’艾明，哪個不勝我羅松十倍？后來怎么著？宗兄死于亂箭，艾兄更慘，使了一輩子槍，卻被亂槍搠死。羅某挨了這刀，躺了大半個月，揀得回這條命，實(shí)屬僥幸了…”客棧中吵鬧聲略略一歇，數(shù)十雙眼睛投過來，盡落在那道傷疤上。</br></br>羅松合上衣衫，將碗中烈酒一口喝盡，約摸是酒氣上涌，兩眼有些泛紅。韓錚低了頭喝酒，不再吭聲。忽聽門外伙計(jì)呼喝，抬眼瞧去，卻見一對中年男女跨進(jìn)門來。那男子頎長個兒，額寬眉長，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則膚若羊脂，眉眼如畫，雖然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天然風(fēng)致。她手牽了一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骨碌碌亂轉(zhuǎn)。</br></br>那美婦一瞥店內(nèi)，皺眉道：“當(dāng)家的，腌臢得緊！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diǎn)頭道“好”。正想退出，那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伙計(jì)，寒聲道：“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br></br>她說笑間忽然變了臉色，店伙計(jì)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當(dāng)即賠笑道:“姑奶奶抱個歉，店小人多，惟有尋桌椅補(bǔ)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自弱了。</br></br>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伙計(jì)喜得一迭聲答應(yīng)。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團(tuán)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她嘴里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br></br>羅松自那男子進(jìn)門，便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若不嫌棄，且來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閃，笑道：“兄臺美意，區(qū)區(qū)也就叨擾了。”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料來也是練家子，未知稱呼如何？”</br></br>男子瞧了美婦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拱手道：“好漢客氣了，區(qū)區(qū)賤號委實(shí)不足掛齒。”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悅：“這人行事畏縮，忒不爽快！”嘿笑兩聲，將一碗烈酒灌進(jìn)喉嚨。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倒依稀相似，但我當(dāng)年身份卑微，遠(yuǎn)遠(yuǎn)瞧過兩次，也不分明。”</br></br>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沖，歪眼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來，兄臺不是來參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雜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jìn)美婦懷里。</br></br>韓錚初時不覺，一轉(zhuǎn)念臉色陡變，一拍桌案，厲聲道：“什么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得這個門去。”邊說邊將一只腳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時也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dāng)不得真。”韓錚見他言辭卑怯，臉色稍緩，心中卻更加瞧他不起。</br></br>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么嘴呀？”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卻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叱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繼而神色陡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br></br>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氣，甚覺無奈，只得起身，沖韓錚一揖道：“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童言無忌，大風(fēng)吹去！”</br></br>韓錚冷笑道:“羅兄哪里話？這小孩分明罵咱‘群英盟’是‘狗熊會’，豈有此理？子不教，父之過，哼，你這個爹的怎么當(dāng)?shù)模俊彼f著探過身子，食指頂著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狽，低頭諾諾。</br></br>那美婦見丈夫受辱，柳眉一豎，正要說話，忽聽一個粗啞嗓子嗄笑道：“他***熊，師兄你瞧，這世道真變了，怎就平白多出這么些渾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卻偏要自稱英雄豪杰，今天抗這個，明天反那個？嘿嘿，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另一個聲音陰陰笑道：“師弟說得極是。”</br></br>眾人循聲望去，但見角落處坐了兩個道士，一個白面無須；另一個黑臉盤，大嘴巴，鷹嘴鼻子，發(fā)話正是此公。那白臉道人笑著應(yīng)和，一雙三角眼卻在那美婦臉上打轉(zhuǎn)。美婦心生不悅，輕輕一哼，轉(zhuǎn)過臉去，。</br></br>韓錚一腔怒氣正無處宣泄，聞言繞過桌子，厲聲道：“黑牛鼻子，你再說一遍試試？”黑臉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聽不懂人話。老子說一百遍一萬遍，它也未必明白。”韓錚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說完，合身撲上，一拳直搗道士左胸。那黑臉道士端坐不動，肩頭微沉，卸開來拳，右手酒碗兀自湊到口邊，徐徐啜入。</br></br>韓錚心中暗凜，化拳為肘，撞他面門。黑臉道士左手撥開來肘，笑嘻嘻地道：“憑你這點(diǎn)三腳貓功夫，也守什么香陽臭陽？嘿嘿，道爺勸你還是滾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婦兒那張床罷，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談笑間，左手輕描淡寫，化解韓錚攻勢。</br></br>他修道之人說話如此陰損，韓錚怒火越熾，連出狠招，均被那道士只手化去，一時驚愧交迸，發(fā)聲大喝，腳出連環(huán)。那黑臉道士到底吃了坐著的虧，遮攔不及，“喀嚓”一聲，一條凳腳已被踢斷。韓錚旋身叫道：“給爺爺起來！”伸腿橫掃，三根凳腳盡數(shù)折斷。眾人本當(dāng)黑臉道士勢必起身，不料他穩(wěn)坐如山，掌中半碗燒酒平明如鏡，一圈漣漪也無。一時均覺詫異，俯身看時，卻見那道士竟站了個馬步，雙腿牢牢扎在當(dāng)?shù)亍?lt;/br></br>韓錚又羞又怒，心知對方武功高了自己太多，但當(dāng)此眾目睽睽，勢成騎虎，一咬牙，伸腳橫掃道士雙腿，心想老子輸便輸了，也要迫得你起身。心念未絕，忽見那黑臉道士仰脖朝天，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右手一揮，酒碗劈面擲來，韓錚慌忙左閃，不防那黑臉道士右腳倏起，韓錚胸口便似送到他足尖上一般，胸中如遭重錘，悶哼一聲，飛出丈余，口中鮮血狂噴，昏死過去。</br></br>羅松一個箭步搶上，扶住韓錚，瞪視黑臉道士，道：“盤空腿？”黑臉道士直了身子，笑道：“算你招子沒瞎！識得道爺?shù)氖侄巍Ｐ樟_的，你給道爺磕上三個響頭，凡事都休，要么道爺這一腳下去…”足下微頓，地上青磚龜裂，黑臉道士哈哈笑道，“叫你七斷八續(xù)，變做一塊貨真價實(shí)的‘羅斷石’。”。</br></br>羅松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姓羅的七斷八續(xù)，也是塊硬錚錚的石頭。足下再囫圇十倍，也是一坨狗屎。”眾人轟地笑出聲來。黑臉道士臉上青氣一閃即沒，嘿笑一聲，一矮身，沖羅松當(dāng)胸一拳。羅松轉(zhuǎn)身讓過，一把扣中道士手腕，未及轉(zhuǎn)念，不防那道士左拳又至，右腕則如怒蟒掉頭，向后一拖，將他馬步拖動，向那左拳撞去。羅松大驚失色，抬腳便欲踢那道士的下身。</br></br>黑臉道士笑道：“來得好！”手臂急掄。羅松下盤不穩(wěn)，被他拋在空中。黑臉道士閃身上前，一伸手，凌空拿住羅松的背心，冷笑道：“師兄，接住了。”揮手便將羅松一擲。白臉道士悠然起身，伸手將羅松接下，笑嘻嘻地道：“這皮球扔得好，我也湊個趣兒。”話音方落，羅松便如騰云駕霧一般，又向黑臉道士飛去，他堂堂六尺漢子竟被人當(dāng)作玩物擺布，當(dāng)真羞憤欲死。店內(nèi)諸人雖覺不平，但懾于那兩個道士的武功，俱都不敢出頭。</br></br>黑臉道士接過羅松，嘿笑道：“誰說自己是塊石頭了，嘿嘿，給爺爺做球還差不多。”他言辭間極盡羞辱，羅松目眥欲裂，忽覺身子一輕，又被擲還給白臉道士。白臉道士笑道：“師弟，咱們不如爭個彩頭，把這廝拋出去，沒搶到的，這頓飯算誰做東。”黑臉道士笑道：“好彩頭。”白臉道士笑嘻嘻一伸手，羅松頓向店外飛去。二道存心賣弄，動若脫兔，如飛掠出。誰知尚未搶近，眼前一花，前方平地里多出了一人，將羅松輕輕接住。黑臉道士認(rèn)得是那攜帶妻兒的怯懦男子，正覺驚愕，不防右腳一緊，被人勾住。黑臉道士正當(dāng)疾奔，收勢不及，慌忙右足后抬，左足前探，欲要使個金雞獨(dú)立，定住身形，誰想那只腳兒順勢一挑，這一下用勁極巧，竟將他挑得頭上腳下，直摔出去。</br></br>黑臉道士到底武功精強(qiáng)，頭未觸地，便雙手一撐，跳將起來，一張黑臉醬爆豬肝也似，左顧右盼，兩眼噴火。忽聽一個稚嫩嗓音嘻嘻笑道：“媽！地上有骨頭么？”轉(zhuǎn)眼望去，說話的卻是美婦懷里那個小童。美婦笑道：“蕭兒，你睜眼說瞎話，地上哪來的骨頭？”</br></br>小童道：“那就奇怪了！沒有骨頭，這個黑道長趴在地上干嘛？”廳中一靜，哄笑之聲大作，幾乎掀掉屋頂。那美婦撫著男孩的頭頂，笑瞇瞇地道：“蕭兒，你就是好奇。道長是出家人，只吃素，啃不來骨頭的。”小童道：“媽你不早說，我還當(dāng)它和阿黑一樣呢！”旁人忍不住湊趣道：“阿黑是誰呀？”小童嘻嘻一笑，說道：“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和這個道長生得一樣黑。”眾人本就對黑臉道士十分厭惡，聽得這話，前俯后仰，笑了個滿堂紅。黑臉道人一張臉透出駭人紫氣，喉間咯的一聲響，驀地雙拳一并，便向那母子打去。美婦卻笑瞇瞇看著兒子，好似全無所覺。那中年男子一皺眉，倏地放下羅松，搶前一步，扣住那黑臉道士的手腕。那美婦柳眉一挑，露出不耐之色。</br></br>那黑臉道士右腕被鎖，又使出那招“拋磚引玉”，右拳后拖，左拳疾送。怎料拖帶之間，對方不但不動，翻掌又將他左腕拿住，黑臉道人不及細(xì)思，“盤空腿”飛起。不料他才一抬腳，那男子已踏中他腳背。黑臉道士腳痛欲裂，幾乎昏了過去，欲抬左腳，忽覺兩道暖流從那男子雙掌透來，一時如浴春風(fēng)，懶洋洋再無半分氣力。</br></br>白面道士見同伴吃虧，悶聲躥上前來，雙掌悄沒聲息，拍那男子后心。這一掌既狠且快，眾人未及驚呼，卻見那中年男子身形一閃，剎那間竟與那黑臉道士換了位置。白面道士雙掌方至，見狀生恐傷了師弟，掌力疾收，誰知一股暖流順?biāo)照浦畡荩珊谀樀朗亢笮臎坝慷鴣恚蓖肝迮K。那白臉道士只覺一陣筋酸骨軟，撲撲兩聲，與那黑臉道士一前一后，雙雙跪在那男子腳前。</br></br>美婦啊喲一聲，笑道：“二位道長恁地多禮，不怕折殺我們當(dāng)家的么？”二道羞憤難當(dāng)，但苦于經(jīng)脈被制，口不能言，惟有瞪眼怒視。男子睨了妻子一眼，嘆一口氣，撤掌放開二道。二道掙扎欲起，可那男子內(nèi)力經(jīng)久不絕，二人兀自四肢酸軟，怎也站不起來。</br></br>白臉道士內(nèi)力稍強(qiáng)，閉目運(yùn)氣，驀地沉喝一聲，掙將起來，眸子一轉(zhuǎn)，死盯著那童兒，冷笑道：“小施主，我?guī)煹苷腥沁@姓羅的，可沒招惹你。你為何強(qiáng)要出頭，絆他一跤？天下事不過一個理字，小施主倒是說說道理。”眾人聞言各各詫異，方才雙方交手奇快，大家原本都沒看清，只道是那美婦暗施手腳，絆了黑臉道士，不料出手的竟是這童兒。</br></br>那小童一吐舌頭，咯咯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一個小孩子，怎么絆得倒他？”眾人皆覺有理，紛紛附和道：“對啊，你堂堂七尺漢子，怎能誣蔑一個小孩子？”白臉道士怒視小童，面皮由白變青，由青變黑。</br></br>那中年男子雙眉一挑，忽地寒聲道：“蕭兒！做了便做了，不許撒謊！”小童撅起嘴，白他一眼，對白臉道士道，“沒錯，那黑臉的是沒招惹我，但你卻對我媽亂瞅，惹得我媽不歡喜。”那白臉道士一呆，臉上青紅不定。那中年男子卻瞧著那小童，嘆了口氣，眼中大有愁意。</br></br>獨(dú)有那美婦眉花眼笑，將兒子摟緊，心中歡喜無限：“就你眼賊，看出媽的心意，專門替媽出氣。”斜瞅了男子一眼，又想道：“梁文靖這個呆子，竟讓我生出這么個古靈精怪的兒子。好在這兒子像我，只會欺負(fù)人，決不會被別人欺負(fù)。”想到這兒，不覺握住兒子的小手，心頭微嘆：“日子過得好快，蕭兒都十歲啦！”</br></br>這對夫婦正是梁文靖與蕭玉翎。合州一役后，二人買船東下，過了數(shù)月時光，來到廬山勝境。小夫妻登岸游玩，只覺山光水色，攬之不盡。這時蕭玉翎已有兩月身孕，腰身漸粗，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飄泊，便在廬山腳下一個名叫“白水灣”的村子住下來。</br></br>八月后，玉翎誕子，誰料竟是難產(chǎn)，饒是她武功高強(qiáng)，也被折騰個半死。好容易孩子落地，卻是不哭不鬧，只一味閉眼傻笑，穩(wěn)婆搔腋窩、捶腳心，諸般法子用過，但孩子就是咯咯笑個不停。玉翎生育雖苦，但瞧兒子笑得開心，痛苦也去了大半，摟著嬰孩，無比憐惜。誰知那婆子卻連連搖頭，只說從沒見過這么笑的，十分不祥，還說當(dāng)?shù)赜袀€俗話，叫做：“兒哭無礙，兒笑有災(zāi)”。玉翎脾性本就急躁，聽她絮絮叨叨只顧亂說，氣惱已極，也不顧產(chǎn)后虧虛，掙起身來，將那婆子掀了個四腳朝天，揮拳便打。若非她產(chǎn)后氣力不濟(jì)，梁文靖又拼死攔著，只怕那穩(wěn)婆當(dāng)場便送了老命。</br></br>梁文靖好歹勸住妻子，又賠錢道歉，送走穩(wěn)婆，返家時，已是心力交瘁。但他初為人父，瞧著妻兒相擁而眠，心中恍然若夢，喜樂無垠，也不顧疲累，引經(jīng)據(jù)典，想給兒子起個好名兒。但常言道“求全則毀”，他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蕭玉翎聽他嘮叨，大覺心煩，便將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給兒子定名為梁蕭。梁文靖雖覺這個名字討巧，但兼顧夫妻二人，也可謂皆大歡喜。</br></br>韶華倏忽，便如白水灣的溪水，淌過小梁蕭的家門。在夫婦倆的呵護(hù)下，梁蕭逐漸長大，這孩子雖然聰明，但也頑皮已極，追貓逐狗，捉弄雞鴨。惹得四鄰怨聲載道，梁文靖欲要管教，奈何蕭玉翎對兒子溺愛有加，他脾性柔順，拗不過妻子，每每嘆氣作罷。</br></br>瞧得兒子越發(fā)頑皮，梁文靖便想教他讀書，尋思這孩子倘能知書達(dá)理，說不準(zhǔn)會收斂一些；但蕭玉翎卻想的不同，她有蒙古血統(tǒng)，骨子里崇尚武力，只想兒子武功好，便不會受欺，是以從梁蕭四歲起，便教他武功。不想梁蕭也有些天分，無論什么招式都上手極快，從不會練第三遍，直讓蕭玉翎喜上眉梢。</br></br>這娘兒倆都是急性子，也不講什么循序漸進(jìn)，一個敢教，只想兒子練成一流武功；一個能學(xué)，只盼母親歡喜夸贊。不出兩三年光景，梁蕭便將黑水一派的武功學(xué)了個似模似樣。蕭玉翎心中得意，不時在文靖面前夸贊。但文靖冷眼旁觀，卻瞧出梁蕭空具架勢，論到根基，比起自己少年時更加不如，倘若任他這般學(xué)下去，到頭來也不過練個花拳繡腿，難成大器。梁文靖心中雖明白，卻不忍拂了妻子的興頭，再則兒子天性頑劣，武功平平，倒也可以少惹是非。當(dāng)下只是笑笑，任他母子胡鬧去了。</br></br>果不其然，梁蕭武功小有所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俱都倒足了大霉。小家伙儼然便是掏鳥蛋的將軍、逮兔子的元帥、摸魚兒的狀元。村里的小伙伴時常伸著烏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訴。其實(shí)不獨(dú)小孩子怕他，大人們也被這小頑童弄得猶如驚弓之鳥。文靖每天荷鋤回家，第一樁事就是向村鄰們道歉賠禮，端的傷透腦筋。幸好梁蕭年紀(jì)幼小，小過不斷，大錯倒沒犯過。</br></br>這般一味貪多求快，饒是蕭玉翎身為大宗師的徒弟，教了三年，也覺教無可教，當(dāng)下慫恿文靖傳授“三才歸元掌”。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對梁蕭所為頗是不以為然，聞言當(dāng)即一口回絕，蕭玉翎大是生氣，明著暗里和他鬧了幾回，梁文靖被逼不過，情急智生，想出一條計(jì)謀。這一日，他將梁蕭叫到房中，解說“三才歸元掌”，但卻不說武功，專說掌法中蘊(yùn)含的學(xué)問。</br></br>“三才歸元掌”化自九宮圖，精微奧妙，惟有梁文靖這等悟性奇高的書呆子，才能一宿貫通。白樸武功遠(yuǎn)勝于他，十多年來也未得門徑。梁蕭與父親性子相悖，掏鳥摸魚他最為在行，一講到之乎者也，便苦透了一張小臉。文靖幾次教他認(rèn)字，但梁蕭總是望天讀書，轉(zhuǎn)頭即忘。</br></br>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過，索性將計(jì)就計(jì)，明說傳授功夫，實(shí)則講的盡是九宮圖里的高深學(xué)問。心中暗自盤算，梁蕭要么學(xué)不成這門武功，要么就得乖乖讀書向?qū)W，方能明白這些深奧道理。如此一來，或能因勢利導(dǎo)，教授他圣人之言、仁義之道，循循誘導(dǎo)，總叫這小子脫掉劣習(xí)，歸化正道。</br></br>梁蕭從小練武，少了許多童真樂趣，對學(xué)武一事早就厭煩不堪，只是為博母親一粲，才咬牙苦撐。一聽父親要傳功夫，甚是怏怏。無精打采到得房里，梁文靖卻是有意刁難，連九宮圖也不擺，張口便說拳理。梁蕭自來練武，都是擺拳扎馬，從沒聽過練武還要學(xué)這些古怪學(xué)問，真是越聽越覺糊涂，初時尚且苦忍，不到日中，便覺乏味已極，耳朵朝著老爹，眼睛卻盯著窗外枝上活蹦亂跳的鳥兒。</br></br>梁文靖見狀，心中大惱：“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到底是不是我兒子？”想到這里，又覺轉(zhuǎn)錯念頭，對不起妻子，當(dāng)下自怨自艾一番，說道：“蕭兒啊，你瞧不起這路掌法么？”梁蕭撓頭道：“爹爹，這掌法也能打人么？”梁文靖搖頭道：“這掌法后發(fā)制人，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不是打人的功夫。”梁蕭笑道：“媽說打架先下手為強(qiáng)，后動手的遭殃！”</br></br>梁文靖道：“蕭兒，你不知道，世上的武功千萬種，不盡是先發(fā)制人。‘三才歸元掌’縱然后發(fā)制人，也不輸給先發(fā)制人的武功。”他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武功不是學(xué)得很好么？我這就站著，不動一個手指頭，也能摔你幾下。”</br></br>梁蕭眨眼直笑。梁文靖也笑道：“你不信？好啊，你碰著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輸。”梁蕭一貫好強(qiáng)，聽了這話，笑道：“好…”話沒說完就撲上來，想攻老爹個措手不及，哪知一撲落空，梁蕭抬眼瞧去，卻見梁文靖斂襟站在原地，笑瞇瞇的，就像從未動過，不覺心中怪訝。打起精神，伸手去揪他衣襟。</br></br>梁文靖見梁蕭來勢兇猛，身形忽偏，立地轉(zhuǎn)了個圈兒，輕輕巧巧讓開這一撲。梁蕭一身力氣使在空處，收勢不住，頓然摔了個野狗搶屎，心中好生不服，跳起來又撲。但梁文靖將三三步練到隨心所欲，四十五步之內(nèi)，梁蕭哪里沾得上他的影子。須臾間，又被他借力打力，連摔兩跤。梁蕭性子倔強(qiáng)，越輸越要打，摔倒又咬牙爬起，爬起了又摔倒，一直鬧到傍晚，蕭玉翎瞧得心痛已極，忍不住將兒子拉到身邊，軟語道：“好啦好啦，蕭兒，今天就到這里，明日再比過。”梁蕭一身瘀青，愣了愣神，猛地鉆進(jìn)臥室。</br></br>不一時，蕭玉翎聽得房里傳來嗚咽聲，不由發(fā)起惱來，罵道：“死呆子，你干么這樣較真，讓他抓住一回，會少了你一塊肉嗎？”梁文靖道：“這孩兒太過好強(qiáng)，不磨磨他的性子，日后遇上當(dāng)真厲害的人物，怎么得了？”玉翎氣道：“要磨他的性子，也該由我來磨，誰要你多管閑事。”晚飯也不做了，恨恨返回臥房，將門重重摔上。梁文靖沒奈何，這一夜只得睡在客房。</br></br>次日凌晨，梁文靖還在夢里，忽聽到有人敲門，披衣一瞧，卻是梁蕭。小家伙二話不說，拖著他就到了院子里，說道：“我來抓你。”便退開兩步，猛然撲上。文靖只得旋身閃避。就這般，父子二人便在疏星殘?jiān)孪拢W轉(zhuǎn)騰挪，足足斗了一個早晨，梁蕭固然免不了摔跤，但摔的次數(shù)比昨日少了。梁文靖不由暗暗稱奇：“這小家伙雖然頑劣，但也是個鬼靈精，一夜工夫，就明白了留有余地的道理，嗯，今日摔他，難了些呢！”再瞧兒子鼻青臉腫的模樣，心頭一軟，緩下身形，讓梁蕭一把抓住衣襟，嘆道：“蕭兒，你贏啦，爹爹輸了。”</br></br>哪知梁蕭小嘴一撇道：“爹爹故意讓我的，我要學(xué)你的本事，我要學(xué)不動手就能摔人的本事…”眼圈兒一紅，便要哭出來。梁文靖深感意外，繼而喜之不勝，忙道：“好啊。不過，我跟你說，要學(xué)好這門功夫，就得好好念書。蕭兒，你受得了么？”梁蕭道：“若能學(xué)這么好玩的本事，我就受得了！”梁文靖暗喜，竭力繃著面皮道：“那就先從基本學(xué)起。上個月村里請來了夫子，你真想學(xué)，明天就去跟夫子念書。”梁蕭道：“爹爹，我要跟你學(xué)。”梁文靖道：“我還要耕田種樹，哪有閑功夫教你？我今天就去告訴夫子，明日你就上學(xué)去。”</br></br>梁蕭無奈，第二天苦著臉前往私塾。臨行前，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連哄帶嚇，讓他尊師上進(jìn)，愛護(hù)同學(xué)云云，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呆子就是呆子，你讓他去讀書，不是自討苦吃么？”她有心瞧熱鬧，一時也不點(diǎn)破。</br></br>梁蕭進(jìn)了學(xué)堂，同學(xué)的小孩大都吃過他的苦頭，瞧他落座，同桌的小孩頓時哭起來，嚷著要換座位。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閃閃，不肯與他同座，夫子是從外村請來得，不明究竟，瞧這情形，甚覺奇怪，但見梁蕭生得俊俏精乖，先有幾分喜歡，便叫來書桌邊坐著。</br></br>夫子安排好座位，便拿起書本講解。梁蕭初時興致勃勃，本以為這夫子定會講授九宮圖里的高深學(xué)問，不想盡是說些倫理綱常，孝義仁德。梁蕭聽得莫名其妙，深感與父親所言大相徑庭，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不覺漸漸分了心，聽著那抑揚(yáng)頓挫的誦讀之聲，睡意漸濃。</br></br>且說那夫子講誦半晌，忽聽得輕細(xì)鼾聲，低頭一看，卻見梁蕭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頓時怒從心起，二話不說，抓起戒尺，劈頭便打。梁蕭睡得神志迷糊，忽地吃痛，想也不想，便跳了起來，使個小擒拿手，一把搶過夫子戒尺，擲在地上。那夫子未料他膽敢反抗，勃然大怒，“小畜生、小雜種”亂罵，一手便將梁蕭按倒，脫他褲子，要打屁股。</br></br>梁蕭扔了戒尺，神志已清，心里原也有些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氣惱，現(xiàn)如今這糟老頭竟然得寸進(jìn)尺，強(qiáng)脫自家褲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瞧他手來，便依照母親所教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但這等高妙拳理卻是從沒讀過的，當(dāng)即一個收勢不及，躥前兩步，砸翻了三張課桌，昏厥過去。</br></br>眾小孩素知梁蕭頑劣，見夫子打他，稍大的便偷偷溜出門外，報與梁文靖。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直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一雙泥腳便趕過來。一進(jìn)門，便見梁蕭站在桌邊，神色茫然，那夫子則委頓在地，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爹目光凌厲無比，心里害怕，方要開溜。已被梁文靖一把揪住，揮掌欲打，恰好玉翎也聞訊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只得嘆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里，無奈帶回家中。</br></br>大宋禮法最嚴(yán)，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蹭掉了一層油皮，又痛又怒，更覺丟了老大的顏面，言明若不嚴(yán)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dāng)眾嚴(yán)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只好來個閉門謝客。</br></br>經(jīng)過這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梁蕭接生的穩(wěn)婆當(dāng)初被蕭玉翎毆打，懷恨在心。此時趁機(jī)風(fēng)傳梁蕭出生時只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閑氣，當(dāng)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zhuǎn)世，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污血糞便。</br></br>梁文靖只怕玉翎母子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閑著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br></br>這一日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里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nèi)ッ晒藕昧恕！边@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么辛苦，只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里，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里風(fēng)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么？”</br></br>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地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只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爹爹的脖子，而后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禮，準(zhǔn)備遠(yuǎn)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chǎn)，并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名為驅(qū)邪。梁文靖瞧這情形，也沒了言語，帶著妻兒背上包裹，灰溜溜往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