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穆承(2)
衍淮對長翎并沒有太多的想法。
但長翎對衍淮卻是不同。
或者是因為在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又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她如今心中除了報復(fù)之外便是想站得更高一些,一面試圖去尋找生命中可能存在的美好,一面想要讓所有人和自己一樣都沉入地獄當中,無法超生。
所以,盡管他們面上都是淡然,但動機卻是截然不同的。
不過寥寥數(shù)語,長翎聯(lián)系到之前阮氏與她說過的她的身世,她已經(jīng)大概猜出個情形來。若不是太離譜,那么她與衍淮的關(guān)系應(yīng)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至于她的母親當初是為什么丟下了她,她又為什么沒能留在宮里,這便不是她能猜到的了。
一抬眼看著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名喚丹珠的侍女在外面詢問要不要伺候洗漱,長翎應(yīng)了一聲,讓她送熱水進來,然后起身解了外裳,轉(zhuǎn)到屏風后面去。
丹珠是衍淮身邊的大宮女了,從小便伺候在衍淮身邊,故而她對衍淮的心思也能猜著一二,于是對長翎是尊敬有加的。帶著丫頭們抬了熱水進來,轉(zhuǎn)到屏風后面便看見長翎已經(jīng)除了外裳,只穿了中衣,她一愣,上前笑道:“姑娘也太急了,換衣裳這種事情也有奴婢來伺候,實在不必姑娘親自動手。”
長翎看了丹珠一眼,嘴邊噙著幾分笑,只道:“若認真說起來,你倒是應(yīng)喚我一聲‘夫人’或者‘娘子’,實在擔不起‘姑娘’這稱呼了。倒是你還是姑娘家,我倒是應(yīng)多照顧些你,所以這換衣裳的事情,便不必你們伺候了。”口中這樣說著,長翎已經(jīng)褪下了上衣,露出了還留有青淤痕跡的肩頭后背。
丹珠看了一眼,急忙垂下了眼瞼,臉也紅了大半,道:“是奴婢唐突了。”
長翎只淡淡笑了一笑,道:“你們都出去吧,不必留在這里伺候了。”
丹珠低著頭,也不再多說什么,只帶著眾人出去。
出了房門,一回頭就看見何墨在旁邊站著,丹珠上前一步笑道:“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何墨示意旁邊的小丫頭們先退下,然后才慢慢開了口,笑道:“殿下倒沒什么吩咐,不過是我過來看看。那阮娘子可還好么?”
丹珠道:“這話倒是叫我難回答了。我瞧著她是好的,只不過只怕是難相與的。何公公得空可得與殿下說說,我笨手笨腳的,怕是伺候不好。”
何墨眉頭一挑,道:“殿下身邊屬你最伶俐,若你都伺候不好,我上哪兒找個更伶俐的?”
丹珠看了何墨一眼,壓低了聲音,問道:“何公公可給我個準信,否則如今這不上不下的,實在難以拿捏。那位……到底是個什么身份?”
何墨道:“若上面愿意承認,這身份倒是有幾分重量。若上面不愿承認,倒也不算什么。但這承認與否,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我瞧著殿下是要帶這阮娘子回京城的。”
丹珠沉默了下去,沒有說話。在這件事情上,她摸不準衍淮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再聽何墨這一說,更是有些迷茫。做下人要會看人顏色,更要能看清楚今后會是怎樣個格局,若在無意當中得罪了今后可能的大人物,那么在以后或者就沒有好結(jié)果了。
“這阮娘子看起來溫婉可人,想來也不是難伺候的人。”何墨看著丹珠,微微笑了一笑,“你也是跟在殿下身邊的老人了,可別因為一點小事鬧得不好看。”
丹珠眉頭一皺,心頭浮上一絲薄怒:“何公公這話說得,仿佛是我喜歡刻薄人似的。”
何墨卻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再說什么。
說起來何墨也是從小便在衍淮身邊伺候的人,對丹珠的了解甚至比丹珠本人更深。在他看來,丹珠模樣好,人也伶俐,但這么多年都沒有改過的仍然是那眼高于頂?shù)拿 _@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但若是真追究起來,也是不好聽的,再深究下去,便是太子衍淮連自己的奴才都約束不好了。
回到衍淮身邊,何墨把話一一都對他說了,然后道:“奴婢瞧著,丹珠似是有些不平的,便說了她幾句,殿下可別嫌奴婢多事。奴婢是想著,這如今是在外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雖然那阮娘子瞧著是溫婉,但若丹珠做得太過,她未必會忍下去。”
衍淮是知道丹珠的性子,本來這次出來也不欲帶上她,只是太子妃傅氏生怕路上沒人照顧,便帶上了她。聽何墨說了這么多,他點點頭,道:“這事是你想得周全。”頓了頓,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又道,“想來折子這會兒已經(jīng)到父皇手中,等父皇決定吧!”
何墨悄悄看了一眼衍淮,道:“殿下可想過若圣上認了這阮娘子,那繡樓的李氏還有趙大人要如何?”
衍淮看了何墨一眼,倒是也沒嫌他多嘴,只長長嘆了口氣,道:“若認了,李氏是不能留了——趙春禮的官怕是止步于此,再沒升遷的機會了。”
何墨道:“殿下,奴婢說句話,殿下可別惱。當日殿下便不該帶這阮娘子回來,哪怕這阮娘子與圣上長得一模一樣,您也不該帶她回來。他日有人說起,便要說殿下您不分輕重緩急,也不顧圣上的面子了。”說著,他小心地打量著衍淮的神色,見他面上并無怒色,于是繼續(xù)道,“再說,這阮娘子與圣上也沒有多么像,奴婢瞧了這兩日,也只是眉眼間有那么幾絲類似,殿下當時是怎么就認定了她與圣上有關(guān)系呢?”
衍淮沉默了下去,沒有說話。
“回到京城,殿下少不得會被人彈劾呢!”何墨看著衍淮,“殿下如今得想想對策才好。”
衍淮道:“這些你都說得有理,但事已至此,已經(jīng)無法重新來過。”頓了頓,他苦笑了一聲,看著何墨道,“你跟在我身邊十幾年,有些話我也只對你說一說——”
何墨垂下頭,道:“奴婢對殿下亦是忠心耿耿。”
衍淮若有所思看向外面,慢悠悠道:“當日我看著她像父皇模樣,后來回來了,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像父皇。或者是因為那人的模樣已經(jīng)快要被我忘記,所以看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那人是誰。而她眉眼間那點像父皇的地方——既然已經(jīng)帶回來了,也只能這么說她實在太像父皇罷。”
何墨只覺得心差點漏跳了一拍,背后一涼,冷汗就出來了。
“罷了,多說無益,這事情已經(jīng)成為定局,沒有什么可多說的了。”衍淮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何墨,“等父皇的旨意來了,就要準備回京城去,明日去見一見趙春禮,把這南邊的事情再說一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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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承接到衍淮密報的時候著實愣了一愣。起先他是不信的,但看了那厚厚的身世調(diào)查,卻又有些相信了。一時間,他也陷入了困境,不知要如何處置才好。
翻到了密報最后一頁長翎那張畫像,穆承恍惚了一下,仿佛是看到了十幾年前的甄棠,神色微變,最后長長嘆了口氣,重新把那密報合上。
宣了送密報的那人到御書房,穆承讓榮賜抬了個火盆進來,自己在火盆邊坐了,然后屏退了眾人,只留了那送密報的人在書房中。
撲的一聲,穆承將那密報扔到了火盆中,抬眼看向跪在面前的那人,慢慢地開了口:“你見過她了么?”
“太子殿下沒有讓臣見她。”那人低著頭,眼角看著火盆中慢慢變成灰燼的密報,自己的一顆心也仿佛跟著化成死灰。
“南邊如今情況怎樣?”穆承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目光卻放到了那火盆之上,“楚王還好么?”
“南邊如今亂得很,楚王燒了好幾座城,如今流民遍地,臣所見,著實不好。”那人的頭垂得更下了些,“至于楚王殿下,臣瞧著精神好著,那日太子殿下到的時候,楚王殿下來親自出來迎接了。”
穆承看了那人一眼,低低笑了一聲,道:“她是被人從楚王手下的部隊帶出來的么?”
“是。”那人答道。
密報已經(jīng)完全化為灰燼,穆承把目光收回來,看向外面:“你叫什么?”
“孫林。”那人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抖。
“朕這兒有給太子的旨意,就由你送回去吧!”穆承道。
“臣遵旨。”聽著穆承最后一句話,孫林仿佛長長松了口氣,磕頭帶著圣旨推出了書房。
看著孫林的背影,穆承若有所思。事實上在孫林到書房之前,他便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要認長翎,但他仍然需要一些權(quán)衡和一些理由。
榮賜端著熱湯進到殿中來,輕輕地放在了他手邊,然后看了一眼還冒著煙的火盆,道:“陛下這火盆要送出去么?”
“抬出去吧!”穆承端起手邊的湯喝了一口,然后看向了榮賜,“你還記得甄家么?”
榮賜眉頭跳了一跳,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一面讓小內(nèi)監(jiān)們進來抬了那火盆出去,一面從穆承手里接過那碗沒喝完的湯,口中道:“甄家一門雙侯,只可惜時運不濟。”
“的確可惜了。”穆承點點頭,起了身,“若有甄家在,南邊的事情似乎會變得簡單很多。”
榮賜垂眸,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