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夜色深處 !
沙島區(qū),午后。
烈日下的馬路上車輛很少,偶爾一兩個行人也躲在樹中,街道顯得非常安靜。
蟬鳴中隱約傳來遠方海潮的聲音,據(jù)說建國初這塊地方是漁村,最近幾年雖然發(fā)展起來了,但還是人口凋敝魚龍混雜,一棟棟半新不舊的老式居民樓挨在一起,和數(shù)十公里以外的g市幾乎是兩個世界。
方謹輕輕打開破舊的木門,走進了簡陋的公寓。
陸文磊藏身的地方明顯是二十年前那種老式住宅,進門就是小小一間客廳,客廳后連接的走廊通向臥室、廚房和洗手間;公寓地板是畫著格子花紋的水泥漆面,墻壁上的白灰大塊大塊脫落,露出斑駁的墻面。
方謹走進臥室,掃了眼臟兮兮的鋼絲床和地上那只攤開的行李箱,目光落到箱子邊上的一個小相框上。
——那是陸文磊一家三口的合影。
方謹雙手戴著黑色鹿皮手套,拿起相框仔細打量。他一直以為陸文磊生的是女兒,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記錯了,相框上明顯是他老婆兒子,三口人站在g市下面一個小縣城的車站前,夫妻倆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強顏歡笑,陸文磊手上拎的行李箱和現(xiàn)在房間地上的是同一款。
小孩倒什么都不知道,天真無邪地抱著他媽媽的脖子。
方謹垂下眼睫,半晌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摸出手機,對相框拍了張照,調(diào)出通訊錄發(fā)給了顧遠。
·
數(shù)十公里之外g市某著名律師事務(wù)所會議室里,顧遠的手機突然響了,他低頭一看來信人,抬手打斷了對面滔滔不絕的爭論。
紅木長桌對面幾個知名律師頓時都住了嘴,只見顧遠打開信息,赫然是一張照片和方謹?shù)南ⅲ骸斑@是陸文磊老婆兒子的地址,他們應(yīng)該還藏在xx縣,重點查車站附近不用登記的小旅館。”
顧遠迅速回復(fù)信息:“你在哪?”
幾秒鐘后手機再次震動,只見方謹發(fā)來一個地理位置:
“沙島區(qū)?!?br/>
“我在陸文磊的藏身之處?!?br/>
顧遠迅速起身,連看都沒看律師一眼,轉(zhuǎn)身大步走出會議室,外面的手下立刻迎上前:“大少!”
“帶人去xx縣搜查這兩個人,找到立刻控制起來?!鳖欉h把手機丟給他,冷冷道:“備車,我們?nèi)ド硩u區(qū)?!?br/>
·
半小時后,沙島區(qū)居民樓,一個穿著polo衫的微胖男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了樓道的最后一階。
低矮的樓梯間內(nèi)彌漫著一股灰塵的味道,大門把手生銹得已經(jīng)塊掉了,門板上露著大塊大塊脫落的紅漆。
陸文磊從來沒住過這么簡陋破舊的地方,每天穿著被汗?jié)裢傅呐f衣服,吃劣質(zhì)骯臟的大排檔食物,躲躲藏藏如陰溝里的老鼠一樣;但現(xiàn)在他必須忍受這種漂泊不定四處逃亡的生活,每天都擔驚受怕自己的行蹤被發(fā)現(xiàn)。
不過這也是值得的。他已經(jīng)拿到了相當一部分酬勞,等上面的人如約抵達把他送出國去之后……
如同窮途末路的賭徒一般再次給自己鼓了把勁,陸文磊打開房門,下一秒所有動作猝然頓住。
——客廳沙發(fā)正中坐著一個年輕人,黑西裝白襯衣,身形削瘦挺拔,雙手戴一副黑皮手套,正抬眼平靜地望過來。
他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容貌驚人的俊秀,但說話聲音卻是很沉著的:
“久違了,陸先生。”
終于被發(fā)現(xiàn)的恐懼和驚悚讓陸文磊第一反應(yīng)是全身顫栗,但很快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強行迫使鎮(zhèn)定下來,進屋反手關(guān)了門:
“你是?”
“我叫方謹,我們在貴司和遠洋航運的會談上見過面?!?br/>
“——你是那個顧遠的……你是那個助理!”容貌能長成這樣的人畢竟少,陸文磊嗡嗡作響的大腦終于反應(yīng)過來,恐懼混合著憤怒瞬間襲上心頭:“怎么,到底是顧大少棋高一著先找過來了?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你們想干什么?!”
他吼叫的聲音很響,然而方謹連站起身的意思都沒有,就這么很放松地坐在沙發(fā)上,修長的十指交叉搭在大腿上:“我必須糾正您兩個錯誤,陸先生?!?br/>
“第一我不僅是顧遠的助理,我還是被顧名宗總裁臨時派去子公司協(xié)助顧大少的親信;第二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我們想干什么,而是您想干什么。
“明達航運宣告破產(chǎn),幾億資產(chǎn)大半蒸發(fā),想必有相當一部分都落到了您名下。但有命要錢也得有命享受,如果您以后的人生只能在這種地方躲躲藏藏的話——”方謹在破舊客廳里環(huán)視了一圈,緩緩道:“不知道您怎么想,但我覺得,就算坐擁金山又有什么用呢?”
他說這話時聲音不疾不徐,也沒有任何起身動手的意思,和陸文磊之前設(shè)想過多次的被抓住的情景截然不同。
他警惕道:“……所以你現(xiàn)在是代表顧大少來的?來追查你們那一千萬美金的下落?”
出乎他的意料,方謹?shù)溃骸拔也魂P(guān)心那些小事情?!?br/>
陸文磊的呼吸一頓。
他能看出眼前這個年輕人話音里的底氣,他是真不想談遠洋航運的錢——但在乎錢的話至少說明他是代表顧遠來的,不在乎錢就代表他來是為了其他的事。
而陸文磊深深知道,在顧家慘烈的權(quán)力傾軋中,有很多事都遠遠比錢敏感、重要,也致命得多!
“你到底是代表誰來的?”陸文磊退后半步:“如果是顧大少的話,對不起我不想跟你談,有種你就報警來抓我吧!”
誰知方謹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直接反問:“陸先生,尊夫人與令郎此刻正躲在xx縣等待和您一起去美國的簽證,幫他們造□□和辦理手續(xù)的是顧名宗總裁身邊的安保主管王宇,對嗎?”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潑下,陸文磊整個人都僵住了。
為什么他會知道?為什么他連這種人名和細節(jié)都能一口報出來?
難道顧名宗真的已經(jīng)把我當成棄子丟出去了?!
——換作兩天前陸文磊都不會這么想,那時他剛按照約定從顧家手里拿到第一筆報酬,正滿懷希望等待被送去美國避難,從此腰纏萬貫遠走高飛,帶著下輩子都花不完的錢舒舒服服過完后半生;然而從兩天前晚上起事態(tài)突變,他驟然失去了和顧名宗的一切聯(lián)系,不論如何打電話和發(fā)郵件,都無法得到任何回應(yīng)。
明達航運剛剛破產(chǎn),黑白兩道無數(shù)人在玩命找他,這種風聲鶴唳的敏感關(guān)頭,任何一點點異動都有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猛然降臨的征兆。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陸先生,”方謹柔和地問,“你覺得我從何處得知你在這里的呢?”
方謹胸有成竹的姿態(tài)仿佛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驟然擊破了陸文磊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
他發(fā)著抖摸出手機,也完全顧不得暴露的危險了,立刻就開始打下面縣城里妻兒的電話——然而沙發(fā)上的年輕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恐懼,直截了當?shù)溃骸安挥觅M勁了陸先生,顧大少的人已經(jīng)在去縣城的路上,您知道顧家以前在黑道是什么地位對吧?”
手機里傳出忙音,再打一次還是忙音,陸文磊將手機一把摔了出去!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陸文磊暴怒道:“我也是受人指使!錢不在我這里!”
方謹?shù)男摒B(yǎng)卻十分好,甚至連目光中都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憐憫。
那是一種看著對手一敗涂地,卻因為擁有絕對強勢的勝利地位,而不用去追擊窮寇的從容姿態(tài)。
“我說了錢是小事情,只好奇陸先生你為什么要卷進顧家父子爭權(quán)的漩渦里——請您放心,尊夫人和令郎都只是請您坐下來聊天的籌碼而已,我從不動任何無辜的人?!狈街斨噶酥覆鑾缀笠粡堃巫?,誠懇道:“請坐?!?br/>
陸文磊胸膛急促起伏,半晌后躊躇著走到椅子前,坐下了:
“你想問什么?”
方謹?shù)溃骸拔抑滥隙ㄓ泻芏嗍虏桓译S便開口,那么我來替您說,如果不對您再糾正,可以嗎?”
“……”陸文磊猶疑片刻,點了點頭。
“明達航運本來就是空殼公司,所謂資金也大多是空頭賬面資產(chǎn)而已,這次破產(chǎn)早就在相關(guān)人士的計劃之中,目的就是為了洗出上億現(xiàn)金,對嗎?”
“……”陸文磊嘶啞道:“我不過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被洗走的資金只是在您這里過了個手,最終流向是顧家?”
“……是?!?br/>
“那么,既然本來就是顧家的棋子,卻敢對遠洋航運下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次事件本身就是顧名宗總裁為了對付顧遠而策劃出來的?”
客廳里一片靜寂,陸文磊花白的鬢發(fā)邊滲出了汗,順著頹喪的面孔緩緩向下。
“……是,”他終于道,“明達航運之所以能爭取到跟顧大少的合作項目,是因為一開始就有顧家在背后全力支持?!?br/>
方謹眸光微動,緩緩靠在了沙發(fā)上。
果然如此。
沒有任何懷疑和不確定,顧名宗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顧遠。
但為什么?是想要磨礪長子,還是單純厭惡他越長大越不肖父?!
“我只是奇怪,陸先生,”良久后方謹終于緩緩道:“這么復(fù)雜的設(shè)局和龐大的現(xiàn)金流,而顧名宗總裁偏偏就選擇了您來操縱這件事,想必是您和顧家很有淵源的緣故——既然如此,您怎么就沒想過,大少作為總裁嫡子日后必定要繼承家業(yè)的,您現(xiàn)在把他得罪到死了,豈不是將日后所有退路一概斷絕?那就算眼前一時得到顧總的器重,將來又有什么用呢?”
他緊盯著陸文磊,卻見后者臉上露出一個十分古怪又諷刺的表情。
“你真是太懂說話的藝術(shù)了,方助理?!标懳睦诶湫σ宦暎骸啊憔椭苯訂栴櫩偟降状虻氖鞘裁粗饕?,是不是真想整死顧大少不就得了?這么拐彎抹角的干什么!”
方謹微微瞇起眼睛,卻只聽他急促喘息數(shù)聲,突然道:“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顧總為什么反手把我賣了,但顧遠他肯定上不了位!你要是看顧家大少勢頭旺就想提前靠過去,那將來后路斷絕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
——顧遠肯定上不了位!
方謹瞳孔瞬間縮緊,目光如刀鋒般逼視著陸文磊,半晌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陸文磊冷笑道:“你想知道嗎?沒這么簡單的。我告訴你,這世上能大概猜出原因的人不超過十個,你要是這么想知道的話不如來做個交易……”
方謹正想說什么,突然門口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陸文磊如驚弓之鳥般站起來:“是你帶來的人對不對?是你——”
方謹打斷了他:“交易是什么?”
“你們想干什么?錢已經(jīng)不在我這里了!我只是個被利用的——”
“你說的交易是指什么!”
雜亂腳步聲迅速逼近,明顯是很多人一起向這邊沖過來。多日來擔驚受怕草木皆兵的陸文磊終于失控了,他連基本的思考能力都沒有,腦子一發(fā)熱便向方謹沖過來——
就在這時大門哐當!一聲撞開了,門板砰的撞到墻又反彈,緊接著被一掌擋??!
如果將這一刻慢動作分解,那應(yīng)該是一幅相當混亂的畫面。
方謹緊皺眉頭,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滿臉漲紅的陸文磊正不顧一切地向他撲來;
不遠處客廳門口,十幾個保鏢結(jié)結(jié)實實堵住了樓道,為首那個年輕男子一手撐門,同時從身后保鏢腰間隨手抽了把帶鞘的小刀。
下一秒他猛然揮腕,小刀旋轉(zhuǎn)著劃出亮弧,閃電般重重打在了陸文磊的后腦上!
——當!
陸文磊的動作戛然而止,身體可笑地搖晃了幾下,隨即轟隆一聲栽倒在地。
方謹抬眼向門口一望:“顧遠?”
只見客廳門口,顧遠一身黑衣滿面肅殺,收手后轉(zhuǎn)頭吩咐保鏢:“把陸文磊帶上,現(xiàn)在立刻走!”
幾個保鏢立刻沖進來架起昏迷倒地的陸文磊,另有人撿起刀鞘,清理痕跡,迅速將客廳中的一切復(fù)原。保鏢隊長親自用手銬將陸文磊銬上,轉(zhuǎn)頭恭敬地問方謹:“方助理您沒事吧?”
“……不,我沒事。你們——”
顧遠穿過人群走來,低聲呵斥:“干你的事去!”
保鏢隊長立刻低頭應(yīng)聲,架著陸文磊快步退了出去。
顧遠轉(zhuǎn)向方謹,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著重在□□的脖頸和手腕處停留了片刻,確定他沒受到任何傷害后才開口問:
“——你怎么在這里?”
方謹恭謹?shù)氐拖骂^,說:“我從律師行回公司時在路上看到了陸文磊,怕驚動他所以不敢聲張,一路悄悄跟到了這樓下。后來他下樓去買東西,我就潛入了進來,碰巧看見那張合影……”
“方助理,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鳖欉h冷冷道:“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你的第一反應(yīng)必須是立刻通知我,而不是自己孤身潛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如果我剛才晚來一步現(xiàn)在差不多可以給你收尸了,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我會特別感動?”
方謹一聲不吭,末了輕聲道:“對不起?!?br/>
這個姿態(tài)明明非常溫順,但不知怎么卻更刺激了顧遠心頭那股無名的邪火。
如果這時周圍沒人,他肯定還能再警告兩句更厲害的。不過現(xiàn)在邊上全是保鏢,眾目睽睽之下他直覺不想給方謹沒臉,因此最終只不耐煩地掃了他一眼:“——還不快跟我走!”
他們兩人在保鏢的警戒中下了樓,幾輛蒙了牌照的黑車已經(jīng)等在了馬路上。方謹跟在顧遠身后,像平常一樣緊走兩步打開車門,然而顧遠卻沒有立刻坐進去,而是突然頓了頓:
“——剛才樓上你叫我什么?”
方謹一怔,突然反應(yīng)過來。
他第一眼看到顧遠在門口的時候,脫口而出的是名字,而不是顧總!
方謹不知如何作答,一時便愣在了那里,只聽顧遠帶著戲謔地哼了一聲:“平時顧總顧總叫得好聽,心里其實還指不定怎么叫我對吧?!?br/>
說完顧遠看都沒看方謹一眼,就直接鉆進了車里。
方謹:“……”
方謹呆了半天,才遲疑著走到汽車另一側(cè),像平常一樣打開車門坐到顧遠身側(cè)的后座上,良久后偷偷從眼角觀察顧大少的臉色。
只見顧遠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說不出來到底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或者只是隨口說一句玩玩;方謹心里實在吃不定他情緒如何,半晌后斟酌地咳了一聲,小心道:“顧……總?”
顧遠只作沒聽見。
“……顧總您剛才那一手真厲害,要不是您我就完了?!狈街斦\懇問:“您是不是練過?”
保鏢陸續(xù)全部就位,司機看看后視鏡,緩緩發(fā)動了汽車。
“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搞個過肩摔腰疼倆星期,英雄救美還被美非禮。”顧遠終于悠悠道:“既然弱就該老老實實被人保護著,凡事還強出頭,我看好你下次直接被人辦了。”
方謹一愣,瞬間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這反應(yīng)讓顧遠最后殘存的一點不滿都消失了,他微笑看向方謹,毫不掩飾地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