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上草木多不可數(shù),偶爾途徑幾處，但見繁花似錦,流水潺潺,宛如仙境,卻沒有多少珍稀靈物，反而漫山遍野都是低等級的靈藥玖草。玖草隨著青山而綠,隨風(fēng)而擺,青翠欲滴。
    行走良久，幾乎繞了大半個山后，到了青山后面。
    墨恒不喜氣氛凝重,壓抑著恍惚的感知,淡淡一笑：“這里靈藥繁多，以玖草為主,剩下的基本都是普通花木。連靈泉也不比外面珍貴多少，看來是年年歲歲有枯有榮，跟外面四季一般無二。當(dāng)真不知仁圣尊王到底存著什么‘深意’，讓我連順手牽羊收獲些靈藥都不能。”
    虎玄青也笑：“這處上古秘境，像是直接從外面將一座普通青山移了過來。”
    “將一座普通青山移過來，如此用秘境永久封存？”
    墨恒黑冠壓眉，眉下眸中浮現(xiàn)隱約的虛空混沌，似乎若有所感，忽不自禁地說，“到了。”
    說完心有靈犀，驀地轉(zhuǎn)頭，看向兩棵枯瘦的柳樹，柳樹中間可容二人并肩通行，樹后除了一方巨大青巖，別無一物。青巖上苔蘚彌漫，層層疊疊，堆積著無聲的歲月，卻有幾處被風(fēng)吹柳樹而摩擦去，顯出青巖的本來面目。
    墨恒怔愣須臾，眉頭緩緩蹙起，頗感不耐，沉聲嘆道：“神不由己的感應(yīng)，著實(shí)讓人不適。”說著抬手一指，青蓮幻影倏然飛射，在青巖上空滴溜溜一轉(zhuǎn)，散落成清光，將新舊苔蘚全都化為飛灰。
    青巖煥然一新，顯出本來面目，寬大的巖體嶙峋不平，只在正中央的地方略顯平緩。上面刻著古字，規(guī)規(guī)整整，筆畫生硬，乃是：“緣一場，愛一生，恨一世；三世盡，青山改，此情絕。”
    十八個字，一筆一劃，沉沉蒼蒼，沒有起伏。字由心生，修煉者字里行間便有意蘊(yùn)，規(guī)整蒼沉的十八個字看似平淡規(guī)整，其實(shí)隱然悲涼。仿佛至今能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端坐在青巖邊，脊背挺直，抬手在青巖上緩之又緩地寫下這些字跡，而后起身，頭也未回，跋涉離去。
    墨恒看得怔了怔，繼而濃眉微挑，略有憐憫地漠然笑道：“世間癡情人咎由自取，一場情愛，何必三生？糾糾纏纏，也不嫌煩得慌。愛恨之間，隨心所欲，修煉者當(dāng)暢快淋漓，只求今生大道。說來說去，還是對自己不夠狠。”心里卻暗道：可恨我也是吃過苦頭，現(xiàn)在方才醒悟。
    虎玄青在旁守護(hù)，他不識情滋味，不發(fā)表意見，只是聽墨恒說話寒寂莫測，不由心頭一動，轉(zhuǎn)頭看他；又想起先前聽到的滄桑嘆息，再看這處青山和字跡，從頭到尾便猜測了一些緣由，卻覺亂七八糟，著實(shí)荒謬。
    當(dāng)即斂下思想，神識探索著，問道：“這里就是賢弟緣法所在？此處并無陣法。”
    “沒有陣法？”墨恒回神，用心感應(yīng)，伸手試探而戒備地碰了碰青巖，“應(yīng)是這里罷。”驀地臉色一變，只覺青巖與他手掌接觸的地方涌起一股吸力，要把他魂魄吞噬進(jìn)去，永久封存，直至和光同塵，大喝一聲，“道兄助我”
    虎玄青神情一寒，面紅懊惱，不待他呼出口來，猛地扯他臂膀，閃身飛退百丈才停。
    剎那間就見青巖前方，空無的地方宛如水波起伏，緩緩波動，繼而青巖緩緩裂成兩半，恰恰將豎著的“此情絕”三字沿著中間劈開，顯出一道黑幽幽的門戶來，不知通往何方。
    虎玄青神識探察進(jìn)去，細(xì)細(xì)感知其中貓膩，然后對墨恒歉然皺眉，一抱拳，沉聲道：“賢弟，剛才又是愚兄犯下大錯，這里是神仙遺留，陣法玄妙莫測，愚兄神識察覺不出細(xì)微處，妄下結(jié)論了。賢弟稍后，且容愚兄先進(jìn)入一觀。”
    墨恒一把扯住他，卻不說話。看向洞內(nèi)，感應(yīng)愈發(fā)清晰，黑眸深沉飄忽，片刻后才深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說道：“道兄不可。現(xiàn)在看來，此處當(dāng)真是我的緣法，道兄貿(mào)然探索，被這仙洞排斥，只怕徒生危機(jī)。”
    很多時候，緣與劫只是一步之遙，有緣者靠近得到緣法，無緣者碰上卻是災(zāi)厄。唯有小心謹(jǐn)慎，才能活得長久。修煉者雖然注重氣運(yùn)，卻偏偏最為靠不得運(yùn)氣。
    虎玄青遍讀經(jīng)書野聞，自然知曉“緣與劫”的道理。他胸懷坦蕩，秉性爽朗，料想墨恒并非懷疑他要先進(jìn)去搜羅寶物，但自忖這種瓜田李下之事還是少做為妙，免得有損情誼，便道：“我與賢弟同去。”
    墨恒卻連連暗道慚愧，但那一絲潛藏于心的底線防備，竟怎么都減消不掉，實(shí)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也不回頭，始終看著漆黑洞內(nèi)，心里沒有危機(jī)感應(yīng)，卻又極其不踏實(shí)。
    須臾思量后，墨恒沉沉一笑，說道：“有勞‘愚兄’了。若有寶物，‘賢弟’吃肉，‘愚兄’喝湯，總會給你留些油水。”玩笑輕松，有力的手掌則緊緊握著虎玄青健壯的右臂。
    虎玄青右前臂被他狠狠握得發(fā)疼，也不動神色，只朗朗一笑接口：“賢弟果然大方。”
    二人遂并肩而入，他們都有不俗修為，夜能視物。
    剛一步入洞內(nèi)，身后青巖迷蒙一閃，重歸閉合，好像先前的裂開只是幻覺。
    墨恒連忙轉(zhuǎn)身，手按青巖，見青巖受他碰觸還會開啟，才放下心來。
    轉(zhuǎn)頭看向洞內(nèi)，赫然一間石室。石室四角各有一根熄滅的陳年蠟燭。滿室幽暗無光，除了一張蒲團(tuán)，只有正中間一尊約莫三尺高的四棱石臺，臺頂斜斜地架著一面尺許見方的橢圓銅鏡。石臺下方有莫名氣息源源不絕地沿著石臺涌入銅鏡之中。
    二人面色沉靜，踱步靠近，看了片刻。
    “這銅鏡，是活物？”
    墨恒壓低了聲音，醇厚的少年中音在漆黑的密室里出奇的悠遠(yuǎn)深沉。
    “我也不知。”虎玄青神識凝在銅鏡上面，早就發(fā)現(xiàn)銅鏡邊緣圍著的那一圈匍匐柔韌的白草與銅鏡密不可分，宛如一體，不由訝異，凝眉回思以前在門派典籍中看到的奇珍異寶記錄，卻沒有印象，“其實(shí)愚兄淺薄得緊，勞賢弟高看了。”
    聲如其人，寂靜暗室中，虎玄青聲腔也是壓低，卻一如往日的颯然利落，聽來剛強(qiáng)沉厚，平靜安穩(wěn)，給人一種即便天崩地裂于身前，他亦不會當(dāng)真恐慌無措的印象。
    墨恒無聲一笑，松開他，靠近石柱，低頭俯視銅鏡，口中道：“‘愚兄’總比我高明一些。我是受到感應(yīng)驅(qū)使，想要抓下銅鏡來，卻不敢貿(mào)然行動。明知寶物近在咫尺還猶猶豫豫，看來‘賢弟’是膽小得緊。”說著話，一手扯著虎玄青后退，一手彈指一道清清光華飄向銅鏡。
    清清光華沒入銅鏡中，如石沉大海。
    “果然與我感應(yīng)一樣。”
    墨恒繃緊肌肉，黑眸緊縮，一點(diǎn)點(diǎn)加*力。
    但直到他將煉氣圓滿的修為都使出來，虛空一抓，抓出半丈蓮臺，抬掌猛然隔空拍擊，蓮臺攜雜流星隕石之威轟擊銅鏡，卻還是像先前一般百般法術(shù)碰觸銅鏡，都被瞬間吞噬進(jìn)去，無波無痕，仿佛銅鏡是一道深淵門戶。
    墨恒又取靈石、飛劍由輕到重地打擊，但靈石、飛劍一碰觸到銅鏡，其上法力就被吸納一空，靈石、飛劍叮當(dāng)落到石臺下方。銅鏡安然無恙，靈石、飛劍也未見損傷。
    虎玄青看得目湛精光，暗贊：當(dāng)真是仙家寶物！
    他先前將神識一寸一縷地探察石室內(nèi)部的一土一物，試圖發(fā)現(xiàn)除了銅鏡之外的玄機(jī)，現(xiàn)在則全都凝聚到銅鏡上，又看片刻，沉吟道：“石臺連接整座石室，有陣法蘊(yùn)涵其中，動它不得，否則怕有大禍；銅鏡受石臺引導(dǎo)而來的詭異氣力補(bǔ)養(yǎng)，可吞噬法力，而不動靈氣、事物。這是萬法不侵，本身通靈。萬法不侵，即便我以炎決劍撞它，也必然無用；本身通靈，死物便不堪碰它，唯有用肉身武力徑直拿取。”
    說著，當(dāng)真抬手一指，指間流火，一閃即飛，撞到銅鏡前面，“叮當(dāng)”一聲輕響，流火上面的法力盡數(shù)被銅鏡吸納，顯出炎決劍本體，摔落到石臺下方。銅鏡依舊完好。
    虎玄青沒有意外，意念一動，張手一招，將炎決劍收回。
    “若要得它，的確得如道兄所言了。”
    墨恒長身挺拔，沉靜、謹(jǐn)慎、冷漠，黑眸燃起熊熊火焰。
    其實(shí)，他在試探打下銅鏡的同時，也暗暗留心虎玄青神態(tài)，畢竟如此仙寶可遇而不可求，好人也難免產(chǎn)生惡念。卻見虎玄青眸光坦蕩黑澈，有贊嘆驚艷，卻無貪婪殺機(jī)，乃是始終表里如一，全無虛假之象。不禁嘆息更甚，方知人與人畢竟不同，不能因一人之叛，便不敢再信旁人。
    “如此仙寶，既是我的緣法，我便誓要得之。道兄，我純以肉身力道將它打下，道兄若是見我異樣，便以法器將我撞開。”墨恒畢竟有化神中階道行，心機(jī)也算深沉，并未讓虎玄青發(fā)現(xiàn)他潛藏的微微戒備，一念過后，對虎玄青如此交托。
    虎玄青劍眉一凜，想都不想就抓住他：“賢弟不可。”笑道，“賢弟莫非忘了愚兄為何姓虎？我半虎之身，雖然生來便被父母煉去妖氣，卻也是力大無窮，便由我為賢弟充當(dāng)一回苦力罷！”
    說罷不容墨恒拒絕，抖手甩脫墨恒握他臂膀的手掌，雙腿猛力一蹬，合身竄飛，不敢動用法力，卻也迅疾到極點(diǎn)，悍猛到極處，直如雷電兇靈，與銅鏡擦肩而過時握拳勾臂，用健壯結(jié)實(shí)的前臂橫向撞擊銅鏡。
    瞬間心道：此處緣法忒也古怪，仙寶難道如此易得？他既信我，如此性命交托，我便要護(hù)他周全。想我虎玄青化神高階道行，又有仙功護(hù)體，即便有險，這般快速撲閃，也無性命之憂。
    墨恒阻攔不及，還未張口就見他飛撞而去，怔了下。下一瞬卻眼眸狠狠一縮！
    卻見虎玄青如此威猛勢頭碰到銅鏡后竟剎那間力量盡失，臂膀被銅鏡緊緊吸住，身體倒在石臺邊緣，雙目緊閉，渾身癱軟，如同失魂。好像剛才那一下悍猛飛撞只是飛蛾撲火。
    “道兄！”
    墨恒不敢置信，心中劇震，面色煞白，瞬間有萬般難言地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拼命躥躍而出，合身飛旋，將梧桐晨鐘扔出四具傀儡，與他一起陡然一撞，意圖把虎玄青撞開。
    但那四具傀儡還未撞到虎玄青身上就被無形巨力彈開，而他在接觸到虎玄青身體時，猛然受到莫名吸力的撥擋，霎時間控制不住地失之毫厘，竟也撞到銅鏡之上，腦中一懵，無了知覺。
    石室四角的蠟燭突然無火自燃，飄忽閃爍，宛如睜開眼睛嘲笑凡俗貪婪，居然以螻蟻之力上躥下跳，妄動仙家異寶。而那本來空無一物、幽暗深深的銅鏡上，緩緩浮現(xiàn)一抹抹云霧般的混沌，遮攔住里面發(fā)生的一切情形。同時，銅鏡右下角如同落款般隱現(xiàn)八個小巧古篆，乃是：
    “須彌寶鏡，一念一生。”
    這一念，不是人生在世的意圖，不是滿腹心機(jī)的流轉(zhuǎn)，乃是鏡外之人接觸到“須彌寶鏡”時，最后的剎那念頭。而這最后的剎那念頭，在須彌寶鏡中，則成了鏡中人的一生執(zhí)念。
    鏡中人不知本來記憶，不知原本是誰，直如鏡外人帶著這一個“執(zhí)念”的投胎轉(zhuǎn)世。
    虎玄青的剎那念頭是：護(hù)他周全
    墨恒的剎那念頭又是什么？那般復(fù)雜的情緒，都會是么？
    他們兩人在那須彌幻境世界中又會投胎成誰？幻境一場夢，宛似歷經(jīng)一生，何時才會清醒？清醒后憶起鏡中一生又當(dāng)如何自處？他二人在鏡外，一在左，一在右，臂膀緊緊相貼，都被銅鏡黏住。
    鏡外一彈指，鏡中一十年。鏡中那一方須彌世界于真是假，于實(shí)是幻，于鏡中人卻是生存之地；須彌世界也自浩渺無邊，也自有紅塵喧囂，萬眾生靈于其中彷徨打滾、你爭我奪。
    墨恒比虎玄青晚了兩個彈指。鏡中，他便比虎玄青年輕二十歲。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幾章會是虎玄青和墨恒的幻境世界情緣，與現(xiàn)實(shí)劇情大有關(guān)聯(lián)，不能以番外形式呈現(xiàn)。
    另：勞煩大家看后發(fā)言吧，評論區(qū)如此凄涼，心中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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