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另一種道士
,最后一個道士 !
查巖下葬后的一個月里,查文斌沒有出過大門一步,這種中年喪子的痛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清晰的認識到自己的命運是如何被人掌握。他能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子女,他能渡得了亡魂,卻也渡不了自己,天命所歸這張看似無情的網(wǎng)一直籠罩著他動彈不得。
試問天下的道士又何止他查文斌一人,古今落到這般田地的怕是再無第二。有的人在經(jīng)歷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便一蹶不振,或向命運低頭,或向老天妥協(xié),茍延喘殘的聊度余生,待油盡燈枯之時嘆一句了結(jié)。有的人則是在磨難中不斷的自我成長,每一次跌倒后還會重新爬起來等待下一波來襲,哪怕傷痕累累。
查文斌他顯然是屬于后面那種人。
一度也有很多人來勸說他放棄那身道袍,只要脫掉道袍他便和那些早出晚歸汗滴禾下土的農(nóng)民沒有差別,但是他不,他的道并不是為了討個生活,而是徹底走向了同命運的對抗。
那時候浙西本幾乎每個鎮(zhèn)都有自己的道士,有的道士現(xiàn)在也還繼續(xù)著當初的職業(yè),這些人和查文斌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一個做道士是職業(yè),查文斌做道士則是入道,這些人平日里跟查文斌是不怎么往來的,俗話說道不同則不相為謀,可這群人惹出的禍也有沒辦法需要讓查文斌來收拾殘局,當年我姑婆那一次過仙橋失敗便是拜這類“道士”所賜。
中國有道教,也有道士,但是道士不一定是道教徒,三百六十行里頭,道士這算一行,平日里做得是有賣有買,換錢糊口,混得好,還可以討老婆生兒子,這種道士也是在改革開放前廣大農(nóng)村地區(qū)最常見的。
這些“道士”身上有些本事,學的雜但不精,會畫符卻不一定能念出完整的咒語。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拜過山,也沒有道觀,師傅通常也不是職業(yè)道士,絕大多數(shù)的連老子的《道德經(jīng)》都沒有看過,更加別說需要早上起來作功課。
沒有接到活計的時候,他們也許是農(nóng)民也許是小商小販,更或者是處蹭吃騙喝的江湖混混。這些人做法的時候不講究,手上的家伙事倒有一套,青銅做的鈴鐺那是鎮(zhèn)上的銅匠收工打的,所謂的桃木劍到底用的是啥木料誰也不好說,誰家有個喪白事可能就穿了條白色破汗衫來了,褲腿子上興許還沾著水泥。
法事完畢,有說有笑的先去宴席上喝得個臉紅脖子粗,下午繼續(xù)一手扯著雞腿一手搖著鈴鐺繞著棺材板板繼續(xù)念那帶著濃濃口音教人不懂得話語。
這些道士通常不止一個,而是有多個,負責吹嗩吶的吹嗩吶,負責敲鼓的敲鼓,敲著打著每逢**的時候,大家再一起開口唱著念著。那些其貌不揚的“道士”們,你可能覺得眼熟,這不是昨天還挑著二百斤玉米棒子走十公里的山路的隔壁村大叔嗎?
這些人平日里各自忙著各自的家事,到有活的時候互相一齊聚,這外塊錢便開始掙起來了。既然是團隊合作,那就有個分工,不僅有分工還得是分個三六九等。
怎么分呢?
通常這樣一個組合是四個人左右的團隊。其中“法力”最為高深,也就是手中拿著桃木劍,腰上掛鈴鐺的那個便是這個組織中的老大,就是**師,在這個組合里,人們稱他為“一手”。
好的一手通常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有的是真跟過道教里頭的人拜過師,無奈舍不下人間煙火又回到原籍,好歹手上學了點東西不能浪費。通常“一手”要負責操辦整場法事里頭的大頭,比如畫符,算時辰,點燈,做些傳統(tǒng)民間過場,他們會念咒,反正看的人也不懂他念的到底是啥意思。講究一點的“一手”會穿道袍,那那身衣服純粹就是個道具,通常購自某某批發(fā)市場。
“二手”呢,就是負責給一手幫忙的,這個二手也不簡單,我們把在當今世界交響樂團叫指揮,在道士場中這二手又稱作打鼓佬。
至于三手和四手么,那主要就是敲鑼打鼓跟著哼哼唱唱,烘托一下悲壯的氣氛,這些通常都學過一點皮毛或者是由一手帶出來的,他們也被稱為幫腔。其中我們村就有這么一個經(jīng)常給人做三手的人,他既沒師傅也沒學過,但是過去的一些小法場子里頭經(jīng)常能見到他身影,后來我問過才知道,這人那是每次別人做事他都在旁邊看著,看的多了,自己也明白那一套東西,反正跟在一手后面哼哼就行,賺點酒錢。
不過這一行的飯也不是那么好吃的,畢竟莊稼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這些人可以稱為兼職“野道士”,他們要做的那都是有自己一套嚴格的程序。
一是法事程序記得清,每場經(jīng)文要背得爛熟;舞步手勢,鑼鼓套路,以致行腔板眼都得精通,一句話,比**師還要精細周到。0
二是位子也不能錯,就是高壘三張桌子,上面供三請,中間供方神,下面便是鼓座。居高臨下,一目了然。“破孝”什么點子,“關(guān)燈”什么點子,“游殿”又是什么點子,只要鼓點不錯,唱得有板有眼,幫腔的有聲有色,全場便火爆跌宕,神氣精彩,這種場子別說害怕,就連我這樣的孩子見著都覺得好玩的很。
如果**師走了神,打鼓佬還得即時提詞兒,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反正能瞧明白的人幾乎沒有,大家也都圖個熱鬧,有點像現(xiàn)在農(nóng)村地區(qū)死了人請樂隊一般,彰顯的是主人家的闊氣。
這些個環(huán)節(jié)里頭,最**的部分就是“游殿”,大人們往往會在這時候把孩子們趕出去,可是這種場合對于孩子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查文斌不在家的那些時日里,我也曾大小見過幾場,一般都是這般進行的。
先是打鼓佬就座,敲七下鼓邊,各樂手也都“上崗”了,先打個“跑馬”、上香、獻水、亮燈、嗚炮、鑼鼓轉(zhuǎn)而就打“三陰三陽”’,**師頂?shù)赖鹿冢迮郏怯鹧ィ瑘?zhí)鈴拿牌,掛三須柳,拋五色紙,放七百個小鞭炮,飄飄登壇,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殊不知他那早已脫線的道袍早就出賣了這身貨的出處,只是礙于威嚴,我們通常只在私下里講。
先拜三清,后拜天地,喊三聲佛號,呼五次道名,再唱“十月懷胎”,讀死者罪表,做完又率孝男孝女嗚炮登程,一殿一殿地游下去。這時候那些孝男孝女往往是得輪班上陣,拼的那就是體力,若是有人體力不支或被香紙熏倒,**師還得停下先救人。救人一般就是潑冷水,掐人中送房間休息。
一殿秦廣王,二殿初江王,三殿宋帝王,行到一處就唱一處,作拱打揖,好話說盡,關(guān)關(guān)稅稅,卡卡哨哨,該交納的交了,該請吃請喝的也請了,大檐帽抬抬手,帶紅袖章的讓讓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算了。
終于過了十殿轉(zhuǎn)輪王,鑼鼓打著悲愴勁,該收即收,讓你懸著一顆苦心嘆道,走吧,該撒手了……
這一系列的流程也被他們叫做“過仙橋”,其實這跟查文斌玩的那個比簡直就是過家家,別說亡魂真心能過十殿,就是下去了沒準還得被閻王批你家人在上頭不敬孝道,盡整那戲臺子。
臨了做二手的還得捩著嘴皮一吹,算是鬼叫,我過了,過了,拜拜!
既然過了,那就收鑼鼓板眼,嗚炮,又上香,又獻水,并勸幾句孝男孝女們,別哭,別哭,人死如燈滅,亡魂已到九天,爾等也該吃杯茶去……
說吃茶,人們要請法師到上房,進餅,進茶,算是臺下休息十分鐘,這幫子唱了半宿,白天又吃又喝的,嗓子那也受不了得歇歇不是。
戲文叫一曲,經(jīng)文叫一場,一場下來,紅包煙酒布匹鞋襪一樣不能少,大方點的人家碰到兒女多,每人都要給一份,遇見條件差的,只能是兄弟姐妹們一起湊個整份子送上。當年我一學妹的爹爹干的就是這活,他們家一年到頭穿的新衣全是用這種布匹做的。
沒有明確的標價,全憑你主人家給,每個村子也都有每個村子自己的行情。農(nóng)村人講究個面子,誰家也不會在出喪這件事上太刻薄,誰不想撈個孝子的名頭聽聽?
大部分人家做到這,就基本算是結(jié)束了,一二三手們攢夠了油水也該回家繼續(xù)種田了,可也有闊氣的,那就還有增值套餐等著他們,這些套餐那可得另外付費。
主套餐一般是三天,從離世到下葬。最便宜的套餐那也有一天搞定的,高級套餐那就看你出的起價不,有錢人往往會選擇七天游,也就是做到頭七為止,遇上這樣的主,**師們是最為賣力也是最高興的。
一天頭只從“破孝”,“告罪”,”關(guān)燈“到”封棺“,頂多加個“拜文表”算完事了。
三天頭從“破孝’起,加‘路頭山水引’,到“告神”,到“起齋”,到“游殿”,到“關(guān)燈”到“封梓”,“出棺”,一直給人送上墳山入了土,全套服務(wù),價格公道,是廣大農(nóng)戶朋友們的首選。
七天頭那就了不得,從“路水祭”到“開路”,到“破孝”,到“起齋”,到“游殿”,到“破血池”,到“唱十月懷胎”,到“破懺”,到“跑五方”,到“散食”,到“過金橋”,到“封梓口”,到“關(guān)燈”,到“退神”,到“出檳”,這才算是陰堂的流程,那自然還有還有陽堂的。
所謂“陽堂”是在遠離亡人棺木的另一廳中進行。最高處供三清,下供東極,后土,天璽,玉帝,紫微,南極六神。左面設(shè)東樵位。再設(shè)香案,再設(shè)左壇官,右壇官。再設(shè)香案,最后是靈棺。
靈棺需龍風罩,紅杠皂繩,杠夫一十六名,一律衣白,威風八面,稱為**金剛。棺前棺后,散行喪棒四十九名。孝子孝孫一律束麻披草,逢廟跪禮,逢橋請安。有路祭者還得停行跪拜。《紅樓夢》里賈母出檳就是此類,但是玩得起這么大場面的,一個縣城能出三家就算了不起了,那可真是燒錢,燒的是實打?qū)嵉娜嗣駧牛?br/>
洪村里頭有一個**師姓鈄名慶利,這也是一個稀罕姓,這人算是見過一點世面的。大道場做過一場,小道場做過無數(shù)。那場大的,是給縣城太爺?shù)睦夏镒龅模侨蛨龅模m然只沾了點邊,總算是大手筆了。俗話說,這夜路走的多了,總難免會遇到鬼,你場子進的多了,那就更加不必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