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巡城御史
,將軍在上 !
皇上坐在御書房,對著銀票眉開眼笑。
連年戰(zhàn)亂,百廢俱興,造就國庫空虛,宮中為做表率,處處節(jié)衣縮食,皇上帶頭穿打補(bǔ)丁的衣服,皇后三年沒敢添新首飾,直到葉昭帶戰(zhàn)利品凱旋后,后宮女人們的腦袋上才算稍微光鮮了些。如今皇太后六十大壽,雖已下旨簡辦,可是也不能鬧得太不像話。
如今夏玉瑾雪中送炭,縱使一萬兩不算多,蚊子肉也是肉,孝心可嘉。
皇上很滿意,連帶著對夏玉瑾也歡喜了。
至于錢的來源,也算干凈。賭場本是經(jīng)官府批準(zhǔn),光明正大開門做生意的地方,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也沒有欺壓百姓,贏錢輸錢各憑本事,至于砸一兩個黑心賭場,打一兩個流氓,只要沒鬧出人命,被言官卷袖子輪流痛罵,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甚至恨不得夏玉瑾去多掃蕩幾家賭場,讓那些富得流油的地主老財(cái)狠狠出點(diǎn)血,拿錢給他填上西南賑災(zāi)的缺口。
夏玉瑾贊美:“陛下實(shí)在太英明了。”
皇上覺得不妥,趕緊收起喜滋滋的表情,痛斥:“玉瑾!你的所作所為太荒唐了!堂堂南平郡王在賭場里鬼混,丟人現(xiàn)眼!”
夏玉瑾垂首受教。
“這次看在你對太后的孝心份上,算了,”皇上正氣凜然地將銀票遞給隨身太監(jiān),讓他收起,算是將此事按下,然后憤憤道,“現(xiàn)在京城那些家伙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了,祈王的封地已經(jīng)足夠富裕,他還將撈錢的手伸到京城,背后開賭坊青樓,欺行霸市,實(shí)在太不知足!還有那長平公主,為修消暑山莊奪地,竟縱豪奴活活逼死一家四口,還被言官一狀告上,真是想氣死朕也。”
“是啊!”夏玉瑾打蛇隨棍上,一邊附和,一邊吹噓,“還是我最老實(shí)。”
皇上隨手抄起桌上一把紙扇,狠狠砸去這不要臉的腦袋上。
“胡道子的仕女真跡?!妙!太妙了!”夏玉瑾打開紙扇,看了一眼,大喜過望,趕緊收起,“謝陛下賞!”
皇上看見他這番無恥德性,氣得想親自卷袖子揍人。
有幾次他已差點(diǎn)想下狠手教訓(xùn),可是想起前安王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兩人感情甚好,對自己登基立有大功,卻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殘疾,一個是病貓,都是不能成材的東西。安王夏玉闕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shí)人,倒也罷了,夏玉瑾長得討喜,說話嘴甜,再加上天生體弱,有幾分前安王的影子。所以全后宮都知道,除太子外,太后最心疼的孫子就是他。
何況夏玉瑾雖有混世魔王的名聲,嚴(yán)格追查下來,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罪大惡極之事,就是雞皮蒜毛的混賬事多不勝數(shù),隔三差五就能聽到幾宗,平日盡和三教九流的流氓混混胡鬧,丟皇家臉面無數(shù),惹出的爛攤子怎么收都收不完。
兩年前,皇上發(fā)過一次狠,將夏玉瑾拖去打二十廷杖以作教訓(xùn),縱使已叮囑太監(jiān)下手要輕些,還是沒打兩下就暈死過去。然后太后拄著拐杖,哭著沖過來,抱著玉瑾眼淚鼻涕橫流,只哭喊他那短命的父親名字,鬧得他最后去慈安宮給母親乖乖地賠禮請罪,對天發(fā)誓再也不亂揍那頭病貓了。
經(jīng)此一事,皇上覺悟了。夏玉瑾就是天上那朵飄忽的白云啊……只要當(dāng)他不存在,就不會堵心了。
從此以后,他將所有參夏玉瑾的奏折都隨便掃兩眼,確認(rèn)不是天怒人怨的大事,統(tǒng)統(tǒng)壓下不理。而逢年過節(jié)各種賞賜和爵位官職晉升,也統(tǒng)統(tǒng)將他漠視。就連他在外鬧事,被人揍了幾拳,也裝不知道。直到將軍凱旋,太后提出要將葉昭嫁與夏玉瑾時,皇上才將這家伙想起,幸災(zāi)樂禍地附和太后下了旨意,期望彪悍的葉將軍能幫他好好收拾這混蛋。
夏玉瑾猶無自覺,蹦跶著問:“陛下,我先去太后那里請安了?”
“慢著,”皇上今日心情甚好,連帶看廢物也覺得不一般,他喚住夏玉瑾,琢磨許久,忽然露出個慈祥的笑容,“玉瑾,你被封南平郡王也幾個月了,這輩子總玩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朕給你封個官做做?也算是為大秦社稷出點(diǎn)力。”
夏玉瑾感到天空有道雷光劈過,炸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待回過神來,開始懷疑伯父是不是給狐貍精迷惑,想亡國了。他支支吾吾答道:“陛下,你也知道我的破水平。除了吃喝玩樂什么都不會,龍學(xué)士斷斷續(xù)續(xù)教了我那么多年,頂多是看得通文章,對治國安邦道理一概不通,讓我做官,會害死人的。”
皇上笑得更和藹可親了,他走過來,拍拍夏玉瑾的肩膀道:“不要妄自菲薄,這個官職我思來想去,倒沒有比你更適合擔(dān)任的了。”
夏玉瑾看伯父的腦子不像出毛病的樣子,狐疑問:“什么官?”
皇上正色道:“上京巡城御史。”
夏玉瑾差點(diǎn)噴了。
這巡城御史聽著威風(fēng),其實(shí)是個六品小官,帶百來個手下,負(fù)責(zé)京城內(nèi)的街道治安管理和緝捕盜賊,還有三姑六婆吵架,流氓打架,混混吃霸王餐,隔壁家惡狗傷人,庸醫(yī)害人,逛青樓不給錢等等雞皮蒜毛的投訴。總而言之就是管大街的。
京城的大街不好管,落一片樹葉都能砸到兩三個貴人,高官匯聚,宗室貴族的豪仆如云,各大店鋪關(guān)系網(wǎng)盤根錯節(jié),巡城御史官小言微,動則得罪人,不是挨整就是挨罰,要不就是不敢動。導(dǎo)致一年能換三任御史,誰也不愿意干這倒霉職業(yè)。
夏玉瑾試圖推卸道:“不干成不?”
皇上輕描淡寫道:“反正你每天沒事都上街溜達(dá),做巡城御史還不是一樣溜達(dá)?不過是多了個名兒,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好,反正連祈王你都敢整了,再收拾其他人也不在話下了。”
夏玉瑾抱著僥幸問:“萬一干砸了……直接革職可以嗎?”
皇上堅(jiān)持:“不要說喪氣話,你絕對做得到的,何況朕也不忍讓吏部查辦你啊。”
夏玉瑾哭喪著臉道:“要是大家不服我管怎么辦?”
皇上看了眼他收入懷中的扇子,淡定地安慰:“這點(diǎn)小事別放在心上,反正你還有媳婦撐腰呢。”
就算被權(quán)力威逼,夏玉瑾也不是那么容易認(rèn)命的人。
奈何他在秦河徹夜游蕩,其間還落水受寒,大清早買個羊肉又被卷入逼賭事件,好不容易結(jié)束后馬不停蹄地奔向皇宮送錢,身體早就有點(diǎn)不舒服,再加上葉昭的和離書與皇上的任命書刺激,一喜一驚,終于承受不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和伯父耍無賴,眼前已冒出幾顆小星星,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御書房旁邊的小耳房里,旁邊放著份任命書,上面蓋著通紅大印,皇上正在監(jiān)督御醫(yī)替他診斷治療,還親手給他端了碗比黃連更苦的藥,以表示伯侄情深,并親切安慰:“只是勞累過度,休息兩天就沒事了。我已將你要出任巡城御史之事告知太后,她說你成親后終于肯上進(jìn)了,歡喜得念了好幾百聲佛。”
后路被斷,夏玉瑾垂死掙扎:“我堂堂南平郡王,擔(dān)任六品小官,還得穿綠袍,站在一群穿紅穿紫的堂兄堂弟中,多丟臉啊……”
“你還有臉嗎?”皇上用所有人能聽見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再度慈祥笑道,“事無貴賤,終歸是要人做的,做得好以后再升官嘛。至于綠色官袍是不太好看,但是你年輕貌美,風(fēng)華正茂,也是無妨的。大不了朕再下道旨意,特批繡娘們在你的官服上多繡幾朵花,滾兩道金邊,鑲兩顆珍珠寶石,裝飾得華麗些,以示身份不同。”
看著那張比黃鼠狼還狡猾的面孔。這一刻,夏玉瑾深深地懷疑,太廟里大秦開國皇帝那張正氣凜然的畫像是騙人的吧?他究竟要有多無賴,才能養(yǎng)出那么多無賴子孫啊?
日頭早已西斜,被黃鼠狼教訓(xùn)完的夏玉瑾蹣跚著爬上自己的輿轎,帶著任命旨意,傷心地回家去了。才踏入他自己住的長風(fēng)苑門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嚉g聲笑語,好幾個小丫鬟正貼著影壁踮著腳尖、探頭探腦,伸長脖子往里面看,還在悄悄地喝彩叫好。
夏玉瑾有些好奇,也跟著走過去探了探頭,卻見剛抽出花骨朵的桃樹旁,葉昭正在練劍,紅色的身影翩若游龍,劍花在空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晃過,如暴雨疾風(fēng),她隨心所欲地控制劍勢去向,比控制自己的手還輕松,再配上冷酷英俊的面容,帥得讓男人都想祈求老天快點(diǎn)降道雷來劈死這混賬。
小丫鬟看得入神,沒留意是何人走近,只覺身后有人靠近,似乎想搶自己的風(fēng)水寶位,便憤憤推了一把,怒道:“滾!這個位置是我占的,你要看到別處去!”
夏玉瑾?dú)饧睌牡匕膺^她腦袋,對著自己的臉,慎重展示了一下身份。
那群在偷看的小丫鬟們嚇得尖叫一聲,趕緊一溜煙跑了。
夏玉瑾繞過影壁,然后發(fā)現(xiàn)他的小妾通房們齊齊坐在離桃樹不遠(yuǎn)的亭子里,個個神采飛揚(yáng),表情歡樂,一邊喝他買回來的酒,一邊吃他買回來的肉,一邊給葉昭鼓掌喝彩。
葉昭聽見尖叫,停下練劍,直直望向影壁。
楊氏猶未察覺,急忙從亭中奔出,從懷里掏出塊繡著并蒂蓮花的帕子,輕輕替她拭去額上幾點(diǎn)汗珠,賢惠得就好像體貼丈夫的新婚媳婦,映得她原本平常的容貌都美了幾分。萱兒也不甘示弱地奔了過來,帕子才剛剛掏出,就被眉娘后發(fā)先至,狠狠撞去旁邊,然后捧著杯溫酒,低眉順眼道:“將軍,用杯酒。”萱兒氣急,狠狠朝她瞪了好幾眼,才換出嬌羞笑容,用軟綿綿的聲音道:“將軍,歇會吧。”
平時他在家,都沒見妾室們?nèi)绱藸帉櫋O挠耔躲兜乜粗悬c(diǎn)捉奸的錯覺。
葉昭收起劍,拋下美人,急急向他走來,不好意思地解釋:“我餓了,所以先吃了點(diǎn)。”
夏玉瑾指指楊氏她們,指指葉昭,再指指自己。書到用時方恨少,他死活想不出有什么詞匯可以表達(dá)自己此刻的復(fù)雜情緒。
葉昭會意,立刻道歉:“羊肉送來的時候正好她們來請安,我便做主留下了,女孩子吃不了你幾兩肉,乖,別小氣。”
夏玉瑾臉色發(fā)黑,只想把四個紅杏出墻,勾搭成奸,還企圖氣死他的媳婦、妾室、通房一個個休出去!
葉昭自覺失言,強(qiáng)拉著他手往亭子走,打著哈哈道:“我行事粗魯慣了,別放在心上。最好的肉給你留下了,而且她們喝的是蜜酒,不是你帶回來的女兒紅。待會兒我親自給你溫酒,敬上三杯。”
楊氏見郡王要與將軍把酒言歡,重溫感情,簡直大喜過望。她趕緊踹了腳眉娘提醒,扯過腦子轉(zhuǎn)得比較慢,還想去給兩人倒酒獻(xiàn)殷勤的萱兒,匆匆告退離去。大家一起回院里再給姻緣娘娘燒兩柱香,保佑他們兩人獨(dú)處,感情能快點(diǎn)好起來,千萬不要鬧和離,然后保佑她們一輩子富貴榮華。
夏玉瑾掙了幾下掙不脫,接著被按著坐下,兩杯美酒灌下肚,他想起和離書,腦子也清醒了些,想起媳婦長得再帥也是個女人,和妾室通奸絕無可能,自個兒腦袋上的帽子還是寶藍(lán)色的,沒有變綠,終于安心了些。
葉昭從腰間掏出把鋒利的小匕首,揮舞如飛,將羊肉切得薄如蟬翼,放入碗中,拌上香油蔥蒜等佐料,親自端去他面前,殷勤道:“在宮里耽擱了大半天,怕是餓了吧?多吃點(diǎn)。”
她切片手藝相當(dāng)不錯,夏玉瑾吃得香甜,見手中匕首精巧漂亮,便拿過來,細(xì)細(xì)端詳,覺冰涼入骨,鋒利無雙,驚異贊道:“這是前朝手藝吧?玉劍子大師的作品?”
“好眼光!”葉昭見他識貨,歡喜起來,并夸耀道,“正是玉劍子大師鑄的蟬翼,削鐵如泥,當(dāng)年江湖俠客常浩刺殺了罪大惡極的宦官陸虎臣,挖了他心肝去下酒,用的就是這把刀!我得了此刀后,也生挖過蠻金大將哈爾穆的心肝,泡在酒里,拿去給家人在漠北被這頭兇殘惡鬼所屠的將士們共飲。”
真是把殺人挖心好刀啊……好刀……
他媳婦果然是吃過人的。夏玉瑾默默將嘴里的最后一片羊肉嚼了兩下,努力吞入喉嚨。
葉昭拿著蟬翼,討好地問:“再給你切點(diǎn)肉?”
夏玉瑾覺得自己還是再暈一次比較好。
漠北民風(fēng)粗獷,葉昭習(xí)慣和軍中粗漢們相處,身邊最文雅的算是狐貍,可那家伙搶肉吃的速度也不落后于老虎。所以她對上京紈绔們的脆弱心思,知之甚少,最后將思路換去認(rèn)識的深閨美女身上,才算勉強(qiáng)猜到夏玉瑾此刻難看的表情究竟從何而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求證:“刀……已經(jīng)洗干凈了。”
殺人的刀洗干凈就可以切菜了嗎?夏玉瑾看她的表情只能用仇大苦深來形容。
葉昭撓撓頭,喚秋水回房取一把嶄新的大食彎刀,重新切起羊肉來,并解釋:“這把刀是剛開鋒的,還沒碰血。”
夏玉瑾沉默了一會,弱弱地問:“廚房不是有切肉銀刀嗎?”
葉昭鄙夷:“垃圾也配稱刀?!”
想當(dāng)年,她抓周時,丟下滿屋子?xùn)|西,爬去爺爺?shù)耐壬希浪辣е前亚帏P劍不放手,爺爺大喜過望,當(dāng)場斷定她這輩子是做學(xué)武的料。長大成人后,她除愛武成癡外,最大的嗜好是收集各種名兵利器,每次看見新玩意,都會心癢難耐,忍不住重金購買。而戰(zhàn)場也是收集兵器的好地方,所以她目前擁有各類長短兵器、拋射暗器、奇門兵刃不下數(shù)百,件件都是大師手筆,哪里看得上切肉銀刀這等普通玩意?!
夏玉瑾見她提起兵器時眼里冒出的恐怖光芒,生生打了個寒戰(zhàn),決定不再觸及這話題。他本著老高家羊肉再不吃就吃不著的心情,努力把剛剛的記憶徹底忘卻,挑新切下來的肉片吃了幾口入肚,然后將今日在宮中皇上下的任命告訴葉昭,并怨氣沖天道:“我才用不著你撐腰!”
葉昭趕緊安撫道:“那是,我還指望你撐腰。”
夏玉瑾聽在耳里,不是滋味,怒問:“你也在諷刺我?”
葉昭搖頭:“沒有!”
夏玉瑾敏感道:“絕對有!”
葉昭嘆氣:“真沒有。”
夏玉瑾決定不再琢磨自家媳婦不可理喻的思維,他自暴自棄道:“皇上挑我去做巡城御史,不過是看中了我的身份,就算我干得再糟糕,也是太后的嫡孫,無論是誰都得給幾分薄面。反正現(xiàn)在沒有人愿意擔(dān)任這個職位,我若是干好了,是驚喜,若是干不好,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現(xiàn)在算是物盡其用了。”
葉昭道:“你沒那么糟糕。”
夏玉瑾自嘲:“荒廢了十多年青春,除吃喝玩樂外,一事無成,要不是還有個身份在,其實(shí)也沒什么人看得起我。”
葉昭:“你的身份就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本事。”
夏玉瑾不屑嗤道:“不過是天生的。”
葉昭轉(zhuǎn)轉(zhuǎn)手中彎刀,慢悠悠地問:“我的武學(xué)天賦比別人都高,也是天生的,我的身份,也是天生的。若我不是葉忠的兒子,憑借葉家威名在漠北起兵,哪會有那么多響應(yīng)?哪會那么容易讓大家言聽計(jì)從?若你不是太后的嫡孫……”
“干!”話音未落,夏玉瑾把手里的一塊骨頭往她腦袋上砸去,斥道,“你是葉忠的女兒!不是兒子!自覺點(diǎn)!老子沒娶男人進(jìn)門!”
“習(xí)慣了,”葉昭側(cè)身避過骨頭,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笑道,“出身憑的是運(yùn)氣,運(yùn)氣也是天賦之一,你以為圣上將我許配與你,是讓我壓住你的威風(fēng),其實(shí)不然,他是希望你給我撐腰。”
這個笑話不好笑。夏玉瑾干笑了幾聲,覺得臉有點(diǎn)抽筋。
葉昭繼續(xù)解釋:“大秦動亂,我以女流之身出任大將軍,實(shí)屬無奈,如今天下已定,滿朝百官皆是男人,武將中不乏有才華出眾者,被婦人生生壓下一頭怎會心甘,縱使他們暫時按捺不提,長久下去,終有動作。何況天下兵馬大將軍只有一個,眾人虎視眈眈。只要我一天不下去,就永遠(yuǎn)輪不到別人上位。”
夏玉瑾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只要你自個兒不專橫獨(dú)斷,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葉昭搖頭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清。”
另外她不能說出口的是,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功高蓋主的善戰(zhàn)之將多被猜疑,甚少有好下場。她如今獨(dú)攬那么大的兵權(quán),得天下民心,縱使如今的皇上圣明,對她的忠誠信任有加,卻也不敢相信她的子孫后代個個都會忠心耿耿。她也不敢確定將來太子上位后,是否會為奪回軍權(quán)痛下殺手。
夏玉瑾想起開國功臣們的下場,也回過味來,心有同感,本想憤憤然地附和幾句,又想起罵的是自家祖先,為免將來去見他們時被痛毆,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幸好圣上仁德,治國有方,體恤下情,素有明君之稱,”葉昭覺得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痛快將實(shí)情告知,“漠北勝利時,我便立刻上書請罪,向全天下坦白欺君之罪。那時候民心鼓舞,文武百官都夸是圣上用人有方,所以他就算有不滿,也不會逆天下意,當(dāng)場發(fā)作我。然后我送給他第二道謝恩折子,希望能嫁做人婦,告慰父母在天之靈。”葉昭在此頓了一下,含笑問,“你說……圣上能將我嫁給誰?”
就算葉昭愿意解甲,漠北軍中都是跟她出生入死的將士,對她奉若神明,馬首是瞻,兵權(quán)無論交給誰,都不能服眾。什么御賜玄鐵鞭、珠寶首飾、房屋地契通通都是虛的,她的真實(shí)嫁妝是漠北五十萬軍權(quán)、葉家在軍中的威望和大敗蠻金的功勞。無論嫁給誰,都會讓皇室寢食難安,如今將她許配給毫無野心的夏玉瑾,就是將嫁妝統(tǒng)統(tǒng)送入皇家。
她從此不但是天下兵馬大將軍,還是南平郡王妃,是皇家的媳婦,是夏家的女人。子從父職,將來她的子孫要繼承的是南平郡王爵位,而不是葉家兵權(quán)。而且她離開漠北,升職嫁人,仍掌管天下兵馬,可以在遠(yuǎn)方鎮(zhèn)壓漠北軍,讓朝廷新派去的軍官不會遭致太大的抵觸,然后慢慢更新?lián)Q代。待她百年歸老后,兵權(quán)名正言順重歸皇家,她與皇上也全了一世明君忠臣的美名。
葉昭感嘆:“圣上是個好人,也是聰明人。他將我嫁給你,就是要護(hù)著我。就算有人上躥下跳,試圖挑撥離間陷害我,也要顧及我的雙重身份,如果把我從大將軍的位置上弄下來,我就借你的名義,用郡王妃的身份去狠狠收拾他們。”
夏玉瑾不算蠢人,只是被憤怒蒙蔽了頭腦,待他理清楚思路后,頓悟:
一、狐假虎威是相互的。
二、他們都在為彼此撐腰。
三、皇上是物盡其用,絕不浪費(fèi)的黃鼠狼。
可是,如果他們和離后,葉昭失去皇家身份依仗,將何去何從?
葉昭滿不在乎地?fù)]揮手道:“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歸會有辦法的。”
嫁妝棘手,她不能不嫁,皇家對年輕氣盛,才華出眾的宗室子弟們放不下心來,也不能將鎮(zhèn)國公的嫡女嫁做側(cè)室,剩下的空缺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王爺家的填房,就是宗室家性格等各方面都極度混賬的庶子,終歸不會有好姻緣在等她。
這女人雖然做媳婦混賬,做將軍卻對大秦有功,怎能落得如此下場?
到底是讓她禍害別人,還是禍害自己?真是兩難啊……
葉昭笑吟吟地舉杯朝他道:“別想了,干杯!喝酒!”
夏玉瑾接杯輕輕碰去,不敢再看對方青春洋溢的臉。心里的不忍,也隨著水波輕晃,一點(diǎn)點(diǎn)擴(kuò)散開來。
夏玉瑾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熬出兩個黑眼圈,幾乎是昧著良心才找出葉昭身上也有做媳婦的可取之處。比如她不善妒,不會像徐侍郎的夫人那樣,見丈夫喝個花酒就提著兩個搟面杖追五條街痛揍。至于葉昭會不會來找自己商討哪里的花酒更好喝,哪家青樓美人的屁股大這種問題,最好不要深思。
又比如安太妃原本有些嫌棄長媳安王妃出身不高,小家子氣,總是橫挑眉毛豎挑眼,無論她怎么討好都沒用。自葉昭進(jìn)門后,兩相對比,安太妃對長媳的態(tài)度急轉(zhuǎn)而上,只覺得她怎么看怎么順眼,是全天下最賢惠的好媳婦,如今婆媳關(guān)系之融洽,人人羨慕,簡直可稱上京模范。
再比如他大哥因腿疾導(dǎo)致性格有些陰郁,現(xiàn)在天天讓仆婦說他房里的笑話聽,臉上笑容也多了些……
唉,人生中充滿種種無奈,總要有點(diǎn)犧牲奉獻(xiàn)精神的。只要他咬緊牙關(guān),臉皮放厚,頂住流言。藏好手上的和離書,然后好好和葉昭溝通,好好教育她,至少要讓她懂一點(diǎn)點(diǎn)怎么做女人的道理,別總是爺們得讓人忍無可忍,還是可以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不和離的。
夏玉瑾說干就干,他就近在書房將《女則》《女兒經(jīng)》《賢婦傳》《列女傳》《閨閣女四書集注》《內(nèi)訓(xùn)》等書籍統(tǒng)統(tǒng)翻出,帶著一點(diǎn)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幻想,奔去尋下朝回來的葉昭。
當(dāng)他奔進(jìn)久違重逢的臥室,頓覺眼前一亮,門前兩排兵器架,上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矛、鉞、戟、叉、鈀、戈等長兵器,屋內(nèi)墻壁懸著一把狼牙棒和幾把長弓重弩,纏枝粉彩花尊里插著幾把寶刀寶劍,桌上擱著斧頭、凹面锏、長鞭、雙截棍、三節(jié)棍等等,原本放珍寶古玩的玲瓏閣上全是暗器。
這是兵部的武器庫嗎?夏玉瑾趕緊退出大門,揉揉眼,使勁朝長風(fēng)閣上掛著的門匾看了無數(shù)次,確認(rèn)沒有走錯自家大門,才再次默默地走了回去。對著正蹺著腿,很不文雅地盤坐太師椅上,專心致志把玩新弄到手的扶桑刀的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葉昭見他難得過來,非常歡喜,親自起身相迎。
夏玉瑾將自己臥室被重新布置之事暫時拋之腦后,不再計(jì)較。只將一堆書本重重放在桌上,說明來意,要親自擔(dān)任講解《女戒》的先生。
兩人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自身的文化水準(zhǔn),確認(rèn)不學(xué)無術(shù)的等級。
夏玉瑾自幼體弱,不能費(fèi)神,念一天書要歇三天,可是天資聰穎,又得太后疼愛,請來的先生都是有真才實(shí)學(xué)的當(dāng)代大儒,加加減減下來,也有個落第秀才的水準(zhǔn),教點(diǎn)《三字經(jīng)》什么的不在話下。
葉昭自幼好武,看見書本就頭疼,再加上性格驕橫,脾氣暴躁,求學(xué)過程可以匯聚成先生們的血淚史,自八歲開蒙以來,平均一年能氣走五個先生。最后是胡青的父親因?yàn)榧依飳?shí)在太窮,又想托關(guān)系給兒子混個好前程,所以在葉老將軍的苦苦哀求下,帶著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精神,忍辱負(fù)重留了下來,耗費(fèi)兩年多時間,千辛萬苦,用盡各種辦法,總算將一本《千字文》灌入葉昭腦袋里,讓她不至于做個睜眼瞎。直到行軍打戰(zhàn)后,葉昭總算察覺自己肚子里得墨水少得太可憐,被迫無奈,便在空閑的時間里,讓胡青子承父職,擔(dān)任先生,努力惡補(bǔ)軍事與歷史知識。
比起說話風(fēng)趣幽默,講解深入淺出的胡先生,夏先生的教學(xué)能力簡直是天淵之別。縱使他做足了準(zhǔn)備工作,用很認(rèn)真的態(tài)度進(jìn)行講解,奈何只會照本宣科,不懂引經(jīng)據(jù)典,題材的選擇也非常無趣。葉昭本就不是有耐心讀書的人,對女孩子的事情更不感興趣,聽得暗地里哈欠連連,只看在先生秀色可餐份上,咬著筆桿,按捺脾氣,一邊努力裝出認(rèn)真模樣,一邊卻忍不住偷瞄了自己新得來的扶桑刀好幾眼,琢磨待會去哪里試刀。
夏先生講得口干舌燥,敲著桌子,板著臉問:“何謂言德容工,你可懂了?復(fù)述一下。”
葉同學(xué)從神游中醒來,話只聽了半截,愣愣地看著他,木然許久,不確定地問:“工?什么工?繡花什么的我不行,要不……每天給你屋子掃次地?”
這該死的混球完全沒聽!夏玉瑾給氣得半死,要不是怕不小心砸到腳,非得扯下墻上的狼牙大棒,狠狠丟到她腦袋上去。
“別生氣,我讀書就是愛走神,”葉昭有些內(nèi)疚,忙給他斟茶遞水順毛,為了轉(zhuǎn)移仇恨,還將自己收集的碧水劍拿出來給他看,討好道,“別想了,書不是一下子能讀完的。這劍可是千金難求,多少學(xué)武之人甚至愿意為了它去拼命的珍寶,要玩玩嗎?”
夏玉瑾摸了一下,呆滯地問:“砍得死你嗎?”
“你?”葉昭毫不遲疑地?fù)u頭。
夏玉瑾絕望地栽倒在桌子上,再也不動了。
媳婦的武癡是無藥可救的了。夏玉瑾怕自己被氣得英年早逝,最終只讓她牢牢記住一條“在人前人后要給夫君留面子”,然后將教學(xué)計(jì)劃徹底擱淺。
半個多月后,南平郡王府修繕完畢,安王府徹底分家。
安太妃雖然疼愛小兒子,卻死活不想和小兒媳待一塊受氣,于是忍痛割愛地留在大兒子身邊,只在下人里挑了許多能干又忠誠的心腹,送去郡王府給兒子使喚,免得他太受媳婦拿捏。
夏玉瑾不確定將來要不要和媳婦和離,所以不打算和她同房。但兩人最近感情稍微好轉(zhuǎn),便挑出兩個相鄰的院子,各自住了進(jìn)去。從此一邊是兵器林立,刀光劍影,一邊是蟋蟀骰子,鳥語花香,看著非常怪異。楊氏挑了離將軍與郡王都比較遠(yuǎn)的院子,專心掌管中饋,眉娘和萱兒為了爭離將軍住的凌霜閣最近的聽花小院,差點(diǎn)吵翻了天,一個罵對方是狐媚子,一個罵對方胸大無腦,差點(diǎn)就掐了起來,最后還是被夏玉瑾發(fā)現(xiàn)喝住,被一起發(fā)配去離凌霜閣最遠(yuǎn)的烏月軒……
兵荒馬亂,忙得母豬都要上樹的情況下,搬家完畢,夏玉瑾的官服也發(fā)了下來,宮中繡娘手藝不錯,嶄新的綠色錦緞底,上面有金線繡花,卻很素雅別致,穿著頗顯精神。
葉昭夸獎:“穿上去看著真不錯,有官大爺?shù)目睢!?br/>
“去去,誰信你的眼光?!”夏玉瑾嘴里駁斥,心里卻給夸得有些歡喜,他在院子里走了幾步,正好走到秋華與秋水面前,便問她們感覺如何。
秋華秋水因?qū)④娝懒睿桓以賹λ溲岳湔Z,一起努力贊美。
秋華:“郡王和往日不同,人模人樣的,真不錯!”
秋水:“要不要讓繡娘給你做個綠色頭帶?把將軍收著的那顆大珍珠鑲上去,配成一套肯定好看!”
夏玉瑾發(fā)誓,他再和葉昭身邊人說話,他就是豬!
不管秋華和秋水背后用多么尖酸刻薄的語言和態(tài)度對待夏玉瑾,只要葉昭出現(xiàn),她們倆就會變成再溫順老實(shí)不過的羔羊,滿臉天真無邪,仿佛什么壞事都和她們無關(guān)。
女人變臉?biāo)俣戎欤喼绷钊梭@嘆。夏玉瑾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秋華和秋水立刻朝他背影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悄悄鼓掌慶祝。
葉昭等夏玉瑾走遠(yuǎn)后,來到她們身邊,伸出手指,給一人腦袋上敲了一個大爆栗,斥道:“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欺負(fù)我男人不要太過火!”
秋華秋水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哀怨地看著她,強(qiáng)辯道:“哪有欺負(fù)?”
“還敢狡辯?!你們沒欺負(fù)他,他會興沖沖從我房里出來,怒沖沖邁出大門?”葉昭繼續(xù)訓(xùn)斥,“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家伙,非要鬧得老子后院起火才高興?!”
兩個女孩你看我,我看你。經(jīng)過短暫沉默后,口直心快的秋華憋不住心事,搶先道:“將軍,我們是討厭他!一個泡在蜜糖水里,溫柔富貴鄉(xiāng)長大的廢物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將軍你沒嫌棄他,已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他倒先嫌棄起將軍來!枉費(fèi)將軍你待他那么好!真是不值!像這般無恥混賬的窩囊廢,在咱們?nèi)娭须S便挑個阿貓阿狗都比他強(qiáng)!”
秋水補(bǔ)充:“比如胡軍師,比他好一萬倍,對你又言聽計(jì)從,若是你讓他娶你,他鐵定二話不說……”
“狐貍?”葉昭都給她們的傻話惹笑了,“別胡說八道,他鐵定二話不說先抹脖子后跳河。你們年輕,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
當(dāng)年胡青父親在葉家授課,胡青給她二哥做書童,跟著旁聽。葉昭讀書糟糕,她二哥比她也強(qiáng)不到哪里去,胡青小小年紀(jì)卻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素有神童之稱。葉家上上下下提起他沒有不夸的,再看自家兩個不成器的,更忍不住扼腕嘆息,經(jīng)常將三人拿來做對比“看看人家胡青,再看看你。”“你們倆混賬小子,加起來能有胡青一半懂事,老子就能多活十年。”
葉昭是個霸王脾氣,哪里聽得這些話?她帶著狐朋狗友,變本加厲地折騰胡青,三天兩頭找借口教訓(xùn)他,弄得他身上不明顯的地方青一塊紫一塊,只為把他們父子趕走。胡青為了父親,將所有事情按下,隱忍不發(fā),心里對葉昭卻是恨之入骨,只巴不得早點(diǎn)長大去參加科舉,得個一官半職,衣錦還鄉(xiāng),再找機(jī)會狠狠地報(bào)復(fù)她。
后來……少年的夢想沒有后來了。
那天,漠北火光四起,殺聲震天,他們的父母慘死在屠城中,家園被毀,年少時的恩恩怨怨在國仇家恨下,變得不值一提。兩人聯(lián)手對抗蠻金,關(guān)系開始好轉(zhuǎn)。胡青還是喜歡三不五時給她添點(diǎn)小堵,算是報(bào)復(fù)當(dāng)年之事。
“狐貍和我是兄弟,他那么大個人還在打光棍已經(jīng)夠可憐了,你們就莫要敗壞他名聲,害他更討不著媳婦了。要不是他堅(jiān)決不要粗魯?shù)呐耍曳堑脤⒛銈兘忝脗z一起送他去!”葉昭頓了頓,罵道,“再胡鬧就讓你們爹領(lǐng)回去,好好待家里繡嫁妝!等春閨結(jié)束,我做主給你們挑兩個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嫁了!”
秋華秋水見將軍發(fā)脾氣,臉都嚇白了,將頭搖成撥浪鼓。
葉昭冷冷地說:“夏玉瑾再不濟(jì)也是南平郡王,是太后面前受寵的嫡孫,還是上京的地頭蛇。若他真心要收拾你們,隨便都能拿出十種八種手段來。如今是他心善,不愿認(rèn)真與兩個女孩子計(jì)較,你們也不要將他的忍讓當(dāng)籌碼,隨便在他臉上踩!”
秋水嘴唇微微動了下,還想再為胡青抱不平,可是看見葉昭眼中冒出的厲色,趕緊將滿肚子的話統(tǒng)統(tǒng)吞了回去。
葉昭低下頭,用最嚴(yán)肅的語氣,最緩慢的速度,告誡她們:“我葉昭從不打無意義之戰(zhàn),不攻無用之城,既然是挑了他,就是他有讓我非要不可的地方。至于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好不好,合不合適,我心里有數(shù),還用不著你們來做決定。”
秋華秋水站得筆直,大氣都不敢出。
葉昭總結(jié):“今日之事,只此一回,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