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輪回晷 七
沈巍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他的眼睛,腦子里頓時一空,他有那么一兩秒鐘的時間,幾乎是愣愣地看著趙云瀾,半晌轉(zhuǎn)不開目光。
沈巍自己也知道,他今天實在失態(tài)太多了……他本不該見到趙云瀾。
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記得……人過奈何橋,飲忘川水,過三善三惡的進輪回門,靈魂給洗滌得赤條條空蕩蕩,又能記得什么?
沈巍看著對方英俊的臉,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很想抬手摸摸他的臉,隔著經(jīng)年冷卻的時光,哪怕再次碰到一點對方皮膚的溫度……
過了不知多久,沈巍才嗓音有些干澀地說:“我見過你。”
趙云瀾等著聽他說完。
在我心里,無數(shù)次。我不敢見你,卻知道你的每一件事……沈巍幾乎有種沖動把這話脫口而出,然而最后,他艱難地說出口的卻是:“在你們處理過的一樁案子里。”
“哪次?”趙云瀾有些意外的問。
沈巍的話變得流利了一點,大概第一句謊言說出來之后,之后就再沒有顧忌了:“萬青橋附近的雙子大樓連續(xù)發(fā)生十二次跳樓的時候,大概五六年前吧,那時候我臨近畢業(yè),剛搬出學(xué)校,正在那附近找房子租,當時雙子大樓因為命案而生意蕭條,所以住宿費比較便宜,我就是那時候還敢住在里面的幾個人之一。”
趙云瀾皺著眉想了一會:“我確定沒在現(xiàn)場見過你。”
“你沒看見我,但我正好住在頂層,看見過你,我還看見……”沈巍停頓了一下,適時地露出一點想起了某件不可思議的事的表情,“我還看見你從頂層的一個房間里抓出了一個黑影,塞進了瓶子里,然后不知對誰說‘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抓獲,諸位可以收工了’。”
趙云瀾吃了一驚:“你當時不但住了,還住頂層?膽子夠肥的。”
沈巍低下頭:“你可以去查住宿記錄,我說得是真的。”
他說得當然是真的,他當時確實在雙子大廈,卻只是因為想偷偷地看一眼某人,不是什么找房子這種愚蠢的理由,這個謊九真一假,卻說得他幾乎心力交瘁。
不過好在趙云瀾看起來是接受了,他甚至還有些感慨地開玩笑:“工作疏忽,實在是我們的工作疏忽,按規(guī)矩應(yīng)該消除與本案不相干的群眾的記憶的,可是我居然沒發(fā)現(xiàn)你……對了,當時你感覺怎么樣?是不是之后整個構(gòu)架在唯物主義上的三觀都崩潰了?”
沈巍艱難地應(yīng)和著他笑了一下,沒答話。
也不知道趙云瀾究竟信了幾分,反正他是沒有再追究。
他們倆一起走進校醫(yī)院的時候,就看見李茜正靠在有窗的那面墻上坐著,正捧著校醫(yī)給她倒得一杯熱糖水。
她恰好坐在了背光的地方,表情顯得愈加陰郁。
趙云瀾抬手敲了敲門,李茜一激靈,惶惶然地抬起頭來,看清了來人,這才慢慢地松了口氣。
趙云瀾瞥了一眼自己的表,表盤中間依然倒映著那個老人的影子,表針卻沒有變紅——太奇怪了,這新死鬼的生氣似乎變強了。
生人身上出現(xiàn)死氣是要吹燈拔蠟了,可死人身上出現(xiàn)活氣又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快投胎了?
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大馬金刀地往李茜對面的病床上一坐:“同學(xué),我還得問你幾句話。”
李茜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既然沈老師明示了他知道自己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趙云瀾也就不避諱沈巍還在場,直白地開口問:“最近這段時間,你是不是能看見某些不該看見的東西?”
李茜沒來得及說話,直接用一個驚恐萬分的表情回答了他。
“我明白了。”趙云瀾盯著她雙眉中間的位置,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研究了一陣,又說,“可是我看你天眼沒開,理論上應(yīng)該什么都看不見,之所以沾上這些東西,到底是因為天生八字太輕,還是動過不該動的東西?”
李茜情不自禁地咬住嘴唇,手指絞得關(guān)節(jié)慘白。
“哦?看來是后者了,告訴我,你動過什么?”趙云瀾壓低了聲音。
李茜一開始不肯說,趙云瀾冷笑一聲:“不說,不說你就等著被它糾纏一輩子吧,小女孩沒聽說過好奇心害死貓嗎?不是什么東西都能亂碰的。”
“……一個日晷。”不知過了多久,李茜才低低地開口,“家傳的東西,放得發(fā)了黑,背面有一個圓盤,上面鑲了好多魚鱗形狀的石頭,黑色的,和烏晶石有點像,老人講叫……”
“輪回盤。”趙云瀾說。
李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遲疑著點了點頭。
“日晷一天轉(zhuǎn)一圈,日頭就東升西落一次,周而復(fù)始,象征生生不息、輪回不止的意思。”趙云瀾說到這里,語氣微妙地頓了一下,“但也有種說法,認為輪回是個不斷‘殺死’的過程,新陳交替,失去的永遠失去,過去的再不重來,轉(zhuǎn)過一刻,就只能回望不能倒回,而轉(zhuǎn)過一輪,就連回頭也不知道要看向哪里。”
他沒看見身后的沈巍陡然一顫。
“你用它做了什么?”趙云瀾問。
李茜咬了咬嘴唇。
“好,那我換一種問法,你有沒有用它做過壞事?”
李茜一瞬間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趙云瀾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我沒有!”李茜站了起來,往后退了一步,弓起腰,側(cè)身面對趙云瀾,本能地做了一個防衛(wèi)感十足的動作,“我怎么會用家傳的東西做壞事!你胡說!你……咳咳……”
她情緒太激動,一下子被嗆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沈巍皺了皺眉,走過去擋住趙云瀾步步緊逼的視線,拍了拍李茜的背:“慢點說,不要急。”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對趙云瀾說:“這孩子剛剛受過刺激,趙警官不管問什么,能別太逼她嗎?”
趙云瀾蹭了蹭鼻子:“好吧,不相干的事不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問完我立刻滾蛋。”
他從兜里摸出死者的相片:“你最近見過這個同學(xué)嗎?”
李茜粗粗地掃了一眼,先是搖了搖頭,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抬手抓住了那張照片,仔細打量了半晌,才不確定地問:“……我昨天好像看見一個人,長得跟她有點像……”
趙云瀾臉色一正:“昨天什么時候?你還記得她身上穿著打扮么?”
“晚上。”李茜想了想, “昨天晚上圖書館關(guān)門了,我才回來,應(yīng)該是十點鐘以后吧。我去學(xué)校外面買了一點東西,在門口好像看見過這么一個人……穿了什么不大記得了……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是迎新的T恤衫,我正好也有一件,才注意到她。”
趙云瀾追問:“昨天穿那件衣服的人是不是很多?”
“基本都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李茜說,“人……不算多吧,大部分同學(xué)都在新校區(qū),老校區(qū)本來人就不是很多。”
“你也穿了嗎?”
“我嫌它沒洗過,所以不想貼身穿,套在自己的T恤的外面,后來天有點熱,我就把它脫下來塞進包里了。”
“哦,”趙云瀾想了想,“你看見她的時候,當時周圍還有別人嗎?”
“有啊,過路的挺多的,車也不少。”李茜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問,“怎么了?”
“不,我沒有問你大學(xué)路上,我是指你們學(xué)校側(cè)門口的那條小胡同,她是從那里走了對嗎?當時那條小胡同里有別人嗎?”
趙云瀾沒有正面回答李茜的問題,他的刻意回避讓李茜不安起來,她眼神飄到了一邊,先點點頭,后來又混亂地搖了搖頭:“我……我記不清楚,好像……吧?她好像是從那走了,但是我沒跟進去。那條小胡同是條死胡同,一般只有我們學(xué)校住在東邊校區(qū)的人會從那抄近路走小門,平時比較清靜……”
“你沒有從那邊走嗎?”趙云瀾打斷她。
“啊?啊……我沒有……”
“為什么,你不也住在東區(qū)嗎?”趙云瀾問。
“我……”李茜詞窮,支吾了好一會,她才慌慌張張地說,“我繞路去買東西……”
“可你剛才不是說當時已經(jīng)買完出來了么?”趙云瀾再次打斷她,語氣開始變得嚴厲,“同學(xué),警察叔叔也想當一個‘敬個禮、握握手’的好叔叔,一點也不愿意嚇唬你,可你得配合調(diào)查,跟我說實話對吧?”
李茜再次緊張起來,雙手攥住衣服的下擺:“……我說得是真的。”
“她名叫盧若梅,也龍城大學(xué)的研究生。你問我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同學(xué)她死了,”趙云瀾一字一頓地說,眼睛緊緊地盯著李茜的表情,“而死亡時間大約是昨天晚上十點鐘左右,也就是說,你說不定是最后一個見過她的人。”
李茜瞳孔驟縮,手里的杯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碎了。她恍如未覺,眼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了一下,無意中張開的手指細細地哆嗦著,嘴唇白得發(f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