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 章 打蛇隨棍
江南揚州,吳興郡。
一場冬雨中,行人匆忙,這處因著北方貿易的中轉,這里一年比一年繁華,但大街之上,依然隨處可見窮困的乞食者,或者在吳興船塢邊徘徊,想要在對方招臨時工時討口飯吃。
就在這時,一匹奔馬冒雨自北而來,飛快地進入了吳興郡的府衙之中。
很快,府衙中又派出人手,將一封封文書傳到吳興豪強大戶家中。
其中第一個送的,便是吳興靠建鄴城最近的陽羨城周家。
“什么,又要征丁?傖子欺人太甚!”隨著一封書信被重重拍于桌案,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文士的咆哮聲回蕩在大廳里,周圍的奴婢們瞬間被嚇得伏地顫抖,不敢有一絲話語。
“彥和暫且息怒。”旁邊有人勸道,“此事怕是另有文章。”
周家家主周勰勉強壓制住胸中怒意,對周圍仆婢道:“滾,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仆婢們求之不得,紛紛逃似地離開。
周勰長嘆一聲,才恨恨道:“那牛家野種是恨不得我周家亡了。”
他們陽羨周家與吳興沈家,本是東吳諸豪強之首,素有“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之說,他的祖父,便是大將軍周處,至今江東還有“周處除三害”的故事流傳于世,成為浪子回頭的模范,可惜這改過自新、忠烈剛毅的周處卻在最后被司馬宗室所害,當時的梁王因為周處得罪過他,便逼迫他帶五千人攻打數(shù)萬叛軍,且拒不發(fā)兵合攻,坐視周處戰(zhàn)死至全軍覆沒,羌人復叛。
此事讓周家心灰意冷,從此不再出仕于晉朝,誰料晉朝這水貨治國一塌糊涂,自八王之亂后,東吳之地十年間爆發(fā)流民叛亂三次,都是他的父親周玘帶領鄉(xiāng)人部曲,三定江南,還揚州清平,依然不接受朝廷的封官。
直至三年前,洛陽失陷,天下大亂、北人南渡,父親被那名士王導說服,聯(lián)絡了江東士族,出錢出糧出人,扶助司馬睿稱帝,重新建立了南朝。
但這惡心的司馬家卻再一次過河拆橋,只任用北方士族,大肆排擠南人,他父親這等大功,卻只屈居于一郡太守之位,連中樞朝廷都接近不得,那些北人在官職上排擠他們南人,還占據南人土地,卻連與南人結親都不屑。
父親因此決意聯(lián)絡豫州的流民,一同起事,誅殺北方士族,奪回南人之權,誰料事泄,被司馬睿明升暗降,一年連換三個轄地,未過新年,便在臘月被活活氣死,死前反復叨念:“殺我者北傖也,為我復仇,方是我兒。”
周勰牢記著父親的遺言,在父親葬禮完成后,就準備做父親未完的事業(yè)。
“年前征兵,是因為荊州陶侃大敗,這次征兵怕是戰(zhàn)場又有變數(shù)。”旁邊的友人勸道,“朝廷對吳人越是苛刻,才越方便你我起事啊。”
“你手下聯(lián)絡的人如何了?”
“已有百余豪俠欲與我等圖謀大事。”那友人立即道。
“沈家可知此事?”周勰皺眉問。
如今吳人分為兩撥勢,一派是周家這種被冷落放棄的一波,另外一波則是吳興沈家這種興旺發(fā)達的。
說到這事,周勰就一肚子火,江吳兩大豪強世家,互不相讓,爭斗已久,那沈充比他年輕,父親又過世的早,眼看沈家就要淪落下去,誰知這斯只是去了次上黨,回家就拿出所有家財助北方造船,得到了渤海公的嘉獎,等到北方崛起,更是得到了北方的大力支持,家族更是一躍而起,成為王家的心腹,將周家遠遠甩在身后。M.XζéwéN.℃ōΜ
他想起事的事情,在江南肯定瞞不過沈家。
“彥和安心,那沈充便是知曉,也不會給朝廷提醒。”他友人笑道,“他若敢言,便是南人之敵。”
他們江南士家平時再不和,但在敵對北方這事上,還是團結的。
周勰深吸了一口氣,沉沉道:“你我這數(shù)百兵丁,離起事怕是還遠,需要尋人里應外合才是。”
吳興是揚州腹地,想起事本就不甚容易,如今有北方壓境,朝廷對揚州會稍微放松,人若不足,很難起事。
“說到這事,”他的友人突然間皺眉,左右環(huán)視道,“若你真想尋人,不如與我去見一人。”
“嗯?”周勰神色陡然凝重,“你還將此事透露他人?”
“莫要冤我。”他的友人——吳興郡功曹徐馥在這大冷天搖著扇子,悠然道,“你要是和我去見他,便能知道這絕不是我透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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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郡緊臨太湖,陽羨城更是靠在太湖旁邊,一艘坊船停于太湖碼頭,這船船身修長,足有兩層樓高,在湖光山色中,宛如山水名畫,頗有意境。
“這里的風景用來當視頻素材,真的不錯。”孟嵐坐在船頭,悠然地抖了抖釣桿,魚鉤上的蚯蚓還有扭動,她又淡然地將餌拋回湖里。
“你釣個魚有點耐心啊!”已經是錢塘造船廠的廠長秦鳳翻了白眼,“這樣釣的上魚才有鬼了。”
“誰說的,”孟嵐輕哼道,“最多半天,那周家家主就要上鉤了。”
秦廠長嗯了一聲:“你那么有信心?”
“歷史上,就算是沒有我們,周勰也要反叛晉朝,如今我們愿意遞勾子,他們?yōu)槭裁床豢紤]?”孟嵐微笑著用手指繞著魚線,“周家吃晉朝的虧太多了,南人有政治需求,但晉朝卻只將吳人當成兵員與糧草的供應地,他們怎么可能認命?”
“但他們也不會愿意讓北方南下,”秦鳳這些年在南方待的很久,除了造船,他還肩負著傳遞南北消息的作用,看到很清楚,“自從北方整理土地和戶籍后,與我們合作緊密的沈家就開始全力支持王敦,還盡力為他們購買兵器,抵抗北方。連著向北方送糧食的數(shù)量都下降了一半。”
當然,沈充同樣將沈家弟子送到北方,兩邊下注,但他的大寶,還是押在王敦身上。
“那是秦秦你干的不夠好啊。”孟嵐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南方人并不是鐵桶一塊,你看,我這不來找新目標了么?所謂太湖熟,天下足,這里的土地產量,是絕對不能忽視的。”
“那周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真是可惜周處大將軍了。”秦鳳一推四五六,“你們神仙打架,別叨叨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廠長而已。”
“對了,你們的大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孟嵐好奇地問。
“三月應該可以下水,到時會順著季風下南海,去廣州貿易一次,然后再北上,等試過沒問題,再跑幾趟上海到橫濱的航線,積累夠經驗后,就去南美!”秦鳳堅定地握拳道。
“那我先祝你成功了。”孟嵐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眼睛一動,“我覺得你的魚漂好像動了!”
然后猛然提了他的桿。
秦鳳瞬間炸了:“第幾次了!我不要你覺得,媽的三根桿還不夠你提,還來演我!?”
“我錯了,別介意,你說釣魚是修身養(yǎng)性的啊……”
“我養(yǎng)不了,今天我就要讓你去水下看看到底有沒有雨!”秦鳳怒火中燒,就要請她下水。
就在這時,有人前來救場:“孟老大,秦頭兒,那個周家家主來了。”
于是秦鳳恨恨地放下魚桿,后悔死邀請她一起來釣魚,并且準備回頭就上網掛她,讓她被廣大釣友噴死。
……
周勰的確在看到秦鳳那一瞬間,就相信不是友人透露的消息。
秦鳳是誰啊,當今的南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無數(shù)人想求見一面而不可得,不僅僅是因為他可造出能航于海上的大船,還因為他與北方大量的商會關系緊密,吳興沈家有大半的貨物能拿到,都是因為這位秦先生的點頭。
沈家之所以在南方風頭無兩,靠的不就是北方的無數(shù)貨物么?
周家無數(shù)次想要在海貿中分一杯羹,奈何沒有人脈,連艘海船都買不到,更何談海貿呢?
一時間,周勰連得體的微笑都準備好了。
“吳興周勰,見過秦先生。”這位周家家主禮貌地拱手,然后又看到孟嵐那比牡丹還要動人的模樣,心中卻是一動,但在接下來看到秦鳳禮貌地站在孟嵐身后時,臉上的心動瞬間變成慎重,向秦鳳遲疑地道,“這位是?”
“孟嵐,渤海公坐下一位無名之輩罷了。”孟嵐禮貌地請周勰入坐,“今日約見,也是吾想見見平西將軍后輩。”
一提到自己的祖父周處,周勰本能地挺了挺胸膛,面上便帶上驕傲之色。
兩人一起追憶了這位傳奇人物,氣氛便非常和諧了,孟嵐這才打開話題:“不知您覺得北地如何?”
北地是什么樣,誰不知道?話雖如此,周勰還是謹慎地吹捧了一番渤海公。
“那,君可愿添為渤海公坐下?”孟嵐直接了當?shù)貑枴?br/>
周勰一僵,沒見過這么直白的招攬方式,一時竟然不知該不該拒絕。
“北方之勢,君自是知曉的,”孟嵐微笑道,“君謹記父仇,但周家并非你一人之周家,你還有伯父膽小貪財,偏又有幾分薄名,若他阻止,你如何能起事?父仇,又可日可報?”
歷史上,周勰在吳地起事,卻被伯父拆了臺,死在任上,他那位伯父成了家主,卻在王敦和晉帝之間首尾兩端,整個周家因此盡被族誅。
周勰面色一沉,孟嵐說的,也正是他最擔心的事情。
“當年周處打拼一生,才有周氏興旺,君尚且年輕,便不想再造周家興盛么?”孟嵐仔細研究過周勰,當然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用身家性命的拼搏,不還是為了家族么?
周勰沉思數(shù)息,終于抬頭看她:“吾周氏可得何物?”
孟嵐悠然地放下茶杯,氣定神閑道:“可為吾下屬。”
周勰神色一動,看向秦鳳,仿佛在問這位到底是誰?
“她啊,”秦鳳思考了一下,才道,“廣州的靜深姑娘,就是她的另外一個身份,是最受渤海公信重的四人之一。”
靜深,那個扶持廣州王機,把廣州那偏僻之地經營成繁華之城的神人。
周勰神色瞬變,面色變幻數(shù)息后,終是努力壓抑住想要上揚的唇角,恭敬地起身拱手拜道:“周勰,見過上官。”
靜深微笑著點頭:“我這次親來南方,是想聯(lián)絡你,暫時不要妄動,待得需要之時,再里應外合。”
周勰大喜過望,這可比去豫州找個流民隊伍靠譜千萬倍,這年頭在家里居然也能有那么大的兔子撞來,定是父親在天有靈了,便立刻和孟嵐細細討論在南方起事的細節(jié)。
看他們說得熱鬧,秦鳳坐到一邊船頭,輕松愜意地甩起了釣桿。
旁邊又有人坐過來,一拿起了釣桿。
秦鳳問:“你是?”
“孟姑娘的手下,徐馥。”那人笑道。
秦鳳疑惑肝娘多久發(fā)展的下線:“當她手下,辛苦了啊。多久了?”
徐馥悠然地甩出魚餌:“不辛苦,都是吾應該做的!認識將將一日,然能為孟姑娘驅策,是吾等有幸也。”
“你們不是素來嫌棄女子么?”秦鳳好奇問。
“胡言,天生萬物,陰陽兩儀相濟,吾豈會嫌棄!”徐馥立刻撇清。
現(xiàn)局勢強弱漸漸明,又有崔家兄妹珠玉在前,先前在上黨弱小時未能投奔的人無不捶胸頓足,南北無數(shù)寒門士族,想投奔北方,都還沒有門路呢。
如今能被北方的大人物看上,別說女子,便是只猴子在任也沒所謂,誰還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