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菩提往生(3)
迷谷打了個噴嚏,看著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干衣裳嗎?”愣了愣,又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我看這兩百多年,你也沒怎么介懷了,何必這時候還來拘這些小節(jié)。”說著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明擺著不想借給她。
鳳九已將干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zhǔn)備物歸原主。
一抬頭,嚇得往后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面前,手里提著蒼何劍,眼神淡淡的,就那么看著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著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面容十分狼狽。她一邊滴著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jīng)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么一場驚嚇,自己最近其實還沒能適應(yīng)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zhǔn)自己的位置,該怎么對他還是個未知數(shù),為了避免因不小心出什么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么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么意見?”
鳳九揣摩著兩人挨得過近,那似有若無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后退一步拉開一點兒距離,斟酌著僵笑著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還要將衣服洗干凈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wù)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凈。”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啪,一聲響。
迷谷咳了一聲,攏著衣袖道:“帝君別誤會,殿下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正說著便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蹍了一蹍,痛得他將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干凈,還給我。”
鳳九只覺臉上的笑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快掛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并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里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dāng)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說,“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fēng)吹來,她打了個冷戰(zhàn)。
東華接過迷谷不知從哪里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笑終于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做何表情,愣愣道:“為什么?”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dāng)舍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并不是如此無賴的個性,但轉(zhuǎn)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只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干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么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干笑,一樣都做不出來,哭笑不得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著她:“我怎么?”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么情緒的眼里難得露出點兒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說來,為什么要救她們?”
其實,她方才并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只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讓她有些發(fā)愣,等反應(yīng)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為什么要救她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dǎo)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她們,我就成了弱者,那我還有什么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后,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著它們能有什么意義。只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發(fā)濕潤得像海藻,踏著海波前來,他記不清她那時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著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快傳遍了九重天,并且有多種版本,將東華從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臺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里批注佛經(jīng),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最終降伏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一般。另一說承天臺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斗,卻居于下風(fēng),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是個無欲無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云云。
連宋聽聞此事,拎著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臺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著個美人與那畜生纏斗,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雙修,知鶴倒也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將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zhuǎn)著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的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臺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確定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guān)于承天臺的這兩則流言,后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將其當(dāng)做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作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為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說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條規(guī)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欲,但這一條,僅是為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箓的靈物設(shè)置,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時,便化身于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jīng)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內(nèi)。娶一位帝后,乃合情合理之事。
第二節(jié)
鳳九小的時候,因他阿爹阿娘想再過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棄她礙事,有很長的一段時日,都將她丟給她的姑姑白淺撫養(yǎng)。跟著這個姑姑,上樹捉鳥下河摸魚的事,鳳九沒有少干,有一回還趁他小叔打盹兒,將他養(yǎng)的精衛(wèi)鳥的羽毛拔了個精光。
考慮到她的這些作為對比自己童年時干的混賬事其實算不得什么,白淺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當(dāng)白淺教養(yǎng)鳳九時,已是位深明大義,法相莊嚴的神仙,見識也十分深遠,時常教她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比如,白淺曾經(jīng)教導(dǎo)鳳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丟臉,因為不怕丟臉是一種勇氣,賜予一個人走出第一步的膽量,做一樁事,只要不怕丟臉,堅忍不屈,最終就能獲得成功。
后來,鳳九在鼓勵團子與他父君爭奪她娘親陪寢權(quán)的過程中,信誓旦旦地將這道理傳給團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臉,不要臉的話,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當(dāng)夜,團子將這一番話原原本本地復(fù)述給了白淺聽,捏著小拳頭表示要請教一下她的娘親什么叫做不要臉,以及怎樣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不要臉。白淺放下要端去書房給夜華做夜宵的蓮子羹,在長升殿里七翻八揀,挑出幾捆厚厚的佛經(jīng),用一輛木板車裝得結(jié)結(jié)實實,趁著朦朧的夜色抬去給了鳳九,閑閑地叮囑她,若是明日太陽落山前抄不完,便給她安排一場從傍晚直到天明的相親流水宴。
睡得昏昏然的鳳九被白淺的侍女奈奈搖醒,緩了好一會兒神,瞪著眼前的經(jīng)書,反應(yīng)過來白日里同團子胡說了些什么之后,心里悔恨得淚水直淌成一條長河。
第二日傍晚,鳳九是在重重佛經(jīng)里被仙侍們一路抬去三十二天寶月光苑的。
寶月光苑里遍植無憂樹,高大的林木間結(jié)出種種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對弟子們傳道授業(yè)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們?nèi)宄扇旱攸c綴其間,打眼一望,百十來位總是有的。一些穩(wěn)重的正小聲與同僚敘話,一些心急的已仰著頭直愣愣盯向苑門口。兩三個容易解決,四五個也還勉強,可這百十來個……鳳九心里一陣發(fā)憷,饒是她一向膽大,腳挨著地時,也不由得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再再退后了一步。不遠處白淺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響起,對著一旁恭謹?shù)南墒痰溃骸芭叮铱矗纱喟阉o我綁起來,說什么也得撐完這場宴會,可不能中途逃了。”
鳳九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撒丫子就開跑。
一路飛檐走壁,與身后的仙侍一番斗智斗勇,何時將他們甩脫的,連鳳九自己都不曉得,只曉得拐過相連的一雙枝繁葉茂的娑羅樹,枝干一陣搖晃,幾朵嫩黃色的小花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身后已沒了勁風(fēng)追襲聲。
她微微喘了口氣瞥向來時路,確實沒什么人影,只見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暉下微微地泛著粼粼波光。
禍從口出,被這張嘴連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經(jīng),此時見著近在眼前的兩尊娑羅樹,腦中竟全是《長阿含》經(jīng)中記載的什么“爾時世尊在拘尸那揭羅城本所生處,娑羅園中雙樹間,臨將滅度”之類的言語。
鳳九伸手拂開頭上的繁花,一邊連連嘆息連這么難的經(jīng)文都記住了,這一日一夜的佛經(jīng)也算沒有白抄,很長了學(xué)問;一邊四處張望一番,思忖著逃了這么久,一身又累又臟,極是困乏,該不該寬衣解帶去娑羅雙樹后面的汪天泉里泡上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東升,雖升得不是十分高,不如凡人們遙望著它感到的那么詩意,但清寒的銀暉罩下來,也勉強能將眼前的山石花木鋪灑全了。幾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籠了層繚繞的霧色,還漫出些許和暖的仙氣。鳳九謹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著戌時已過,大約不會再有什么人來了,跑到泉邊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開外衣、中衣、里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這一汪清泉中。
攀著池沿沉下去,溫?zé)岬某厮睕]到脖頸。鳳九舒服地嘆息一聲,瞧著手邊悠悠漂來幾朵娑羅花,一時觸及她隱忍許久的一顆玩心,正要取來編成一個串子,忽聽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后,嘩啦一陣水響。
鳳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羅花的一截手臂,霎時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陣動蕩,攪碎一池的月光,巨石后忽轉(zhuǎn)出一個白衣的身影。鳳九屏住氣,瞧見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霧色中,漸漸現(xiàn)出那人皓皓的銀發(fā)、頎長的身姿、極清俊的眉目。
鳳九緊緊貼著池壁,即便臉皮一向有些厚,此時也覺得尷尬,臉色青白了好一陣。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甚至想要做得尋常,尋常到能從容地同對方打個招呼。
然而這種場合,該怎么打招呼,也是一門學(xué)問。若是在賞花處相遇,還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此處賞花?”此時總不能揮一揮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這里洗澡啊?”
鳳九在心里懊惱地思索著該怎么來做這個開場白,只見東華已從容行到斜對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個過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絲半毫。
鳳九想著,他興許并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丟臉了吧?
正要暗自地松一口氣,東華跨上岸的一只腳卻頓了一下,霎時,外袍一滑對著她兜頭就蓋了下來。
與此同時,她聽到前方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像是連宋神君,似乎極尷尬地打著哈哈:“呃,打擾了打擾了,我什么也沒看見,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頭上東華的白袍,目光所及之處,月亮門旁,幾株無憂樹在月色下輕緩地招搖。
東華僅著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洗澡。”她謹慎且誠實地回答,一張臉被熱騰騰的池水蒸得白里透紅。
回答完才想起這一汪泉水雖是碧色,卻清澈得足可見底。紅云騰地自臉頰處蔓開,頃刻間整個人都像是從沸水里撈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把眼睛閉上,不準(zhǔn)看,不,你轉(zhuǎn)過去,快點兒轉(zhuǎn)過去。”
東華慢悠悠地再次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頗有涵養(yǎng)地轉(zhuǎn)過身去。
鳳九慌忙伸手去拿方才脫在池邊的衣衫,可脫的時候并未料到會落得這個境地,自外衫到里衣,都擱得不是一般的遠。若要夠得著最近的那件里衣,大半個身子都須得從池水里浮出來。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亂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只狐貍,若此時變化出原身來,東華自是半點兒便宜占她不到。
她還在著急,就見到一只手握著她的白裙子,悠悠地遞到她面前,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東華仍是側(cè)著身。她小心地瞟一眼他的臉,濃密的睫毛微合著,還好,他的眼睛仍是閉上的。正要接過裙子,她又是一驚:“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為了不辱沒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裝得寬容又老成,此時露出這斤斤計較的小性子來,終于像是一個活潑的少年神女。
東華頓了頓,作勢將手中的衣衫收回來。她終究沒有嘴上講的那么硬氣,差不多是用豹子撲羚羊的速度將裙子奪下,慌里慌張地就著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窣一陣套好踏出池塘,只覺得丟臉丟得大發(fā),告辭都懶得說一聲,就要循著原路跳墻離開這里。
卻又被東華叫住:“喂,你少了個東西。”
她忍不住回頭,見到東華正俯身拾什么。定睛一看,她覺得全身的血都沖到腦門兒上了。
東華撿起來的,是個兜肚。
藕荷色的兜肚。
她的兜肚。